廖伯安和寧立言的矛盾並未擺上檯面,舉拳不打笑臉人,督察長前來拜訪即將退休的警務副處長從情理上說並無不妥,也沒有拒絕會見的理由。廖伯安可不知寧立言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把他請進來說話。
桌上的點心變成了四包。寧立言也不見外,見面便有說有笑,彷彿與廖伯安很熟絡。廖伯安不好明着變臉,只能隨口敷衍。寧立言又看向趙歆:
“趙隊長,你也在這阿,這倒是巧了。我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沒機會拜望,今個借廖老的寶地,咱們正好也認識一下。”
廖伯安笑道:“寧督察客氣了。我如今不過一個即將告老還鄉的老朽,督察長貴人事忙,撥冗前來實在讓我感激不盡。我這個人性情不好,便是自家兒女都相處不來,何況外人。自家事自家知,平素就不大和人走動免得生出嫌隙,於外界傳言中,難免說我崖岸自高目中無人。在位時大家怕我,不得不奉承我幾句,如今無職無權,也就沒人願意搭理我。難得寧督察有心,還肯登門看望我這老朽,我實在是既感激又慚愧。往日若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還望寧督察別見怪。”
“廖老這話就說遠了不是?說實話,晚輩也是久仰您的大名。知道您是租界裡有名的鐵面無私活包公,又是嫉惡如仇的性子,對於警務處那些在幫的人都沒好看法。我自己是幫裡的人,所以以往您在位的時候,我不敢上門給您添堵。只有等到您老如今榮休,我纔敢登這個門檻。寧某人相來不大服人,可是您老在我心裡絕對是這個!”
寧立言挑起了右手大拇指,那枚“十三太保”風磨銅扳指閃爍着光芒。
“這話可不是我一個人說,租界內外,上上下下,誰提起您老來都得挑大拇哥。這幾天我訪了幾個朋友,像是意租界的皮羅、日租界新阪那種人不用說了,咱們租界的亞森,那洋鬼子和廖老面和心不和頂不是東西,可是說起您的品行來也是一個字:好!昨個我在藍扇子和法租界警務處的維克多喝酒,法國佬平素最看不起咱中國人,可是一提起您老,也是贊不絕聲。說您是他見過的人裡,頭一號紳士。像您這樣的好人,我從骨子裡敬佩。當初我不來看您還有一說,現在我要是還不來,別人就該說我不懂事了,我自己這心裡也過意不去不是?”
廖伯安微笑道:“我不過是儘自己的本分罷了。那些洋鬼子就喜歡做花頭搞事情,曉得你寧督察是本地有名的人物,就有意在你面前提起我這把老骨頭。若是激起你的英雄氣與我鬥個高低,他們樂得邊上看笑話。好在寧督察聰明絕頂,洋鬼子白費力氣。”
“廖老太謙虛了。不管洋鬼子是什麼居心,他們的話可沒說錯,您確實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別的不提,就單說您的廉潔我就服氣。您看看您這個家,哪裡像是個副處長的樣子?說書先生說得寇準、包公,也就是您這樣了。”
“不敢當。我這人腦子不靈脾氣又差,沒人肯點撥提挈,有發財的機會輪不上,投資又總是虧損。不是我想廉潔,而是老天讓我受窮,人鬥不過命運。”
“您老要想發財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咱天津衛這地方,最佩服您這樣的豪傑,絕不會讓您受委屈。我聽說了,這房子現在還是您租的,這哪行啊?您爲租界效力多年,最後卻沒有一棟自己的房產,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讓咱們同行同業的聽見,也得寒心,覺得英國人太不是東西。沒別的,我自己出錢給您把這房子盤下來了。從現在開始,您就是這棟洋樓的主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趙歆一皺眉:“寧督察,老師已經退休了,很快就會迴歸南方,你現在買下房子送老人家,又有什麼用呢?”
“話不能那麼說。廖老雖然告老榮休,可是保不齊想在天津住段日子呢?租房總不如自己的房子住的踏實。再說廖老有兒有女,將來要是小輩的想來天津定居,也能有個地方住不是?再說我可聽說了,廖夫人過世前最大的遺憾,就是在天津沒有自己的根。我沒多多大能耐,就當是幫您了卻一樁憾事,您看看,手續都已經完成了,您就放心住着吧。”
寧立言說着從身上取出一張房契壓在廖伯安案頭,廖伯安看了一眼契約上鮮紅大印,微笑道:“寧督察有心了。老夫這輩子收過的禮物,不過就是糕點糖果,看來今天是得破一次例。”
“這可不是禮物,這是孝敬。您在位的時候我可不敢送,免得讓您轟出去。現在沒關係了,您不是我的上司管不了我,我現在送您一座金山也不算您受賄,就安心收着吧。”
廖伯安點點頭:“寧督察說得是。如果我依舊擔任副處長職位,這份禮物萬不能收。可是如今麼……收下也無妨。我自辛亥來津,如今終於在天津有了自己的房子,要是我那過世的妻子泉下有知,不知該多高興。只可惜,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寧督察的,也拿不起回禮。”
“說這個就遠了,您安心收下就是給我好大面子。”
“看來寧督察是誠心實意想交老夫這個朋友,老夫如果再推三阻四,反倒顯得過不夠仗義。既然如此今天我來做東,請寧督察吃頓便飯,還請千萬不要拒絕。我雖然沒什麼積蓄,一頓飯還是請的起。另外,我這還有樁爲難的事情,要請寧督察幫忙。”
“廖老有話只管吩咐,能給您跑腿就是我的福分,那還敢說幫忙。”
廖伯安嘆了口氣:“老朽在警務處供職這些年,雖無功勞也有苦勞,總算是對得起自己的差事和薪餉,做事也但求盡善盡美。只可惜自己才具有限,心有餘力不足。在我退休之前,手上有一樁懸案未能偵破。要說天下破不了的案子不知多少,可這是老朽退休前最後一個案子,本想找出真相,體面收場。沒想到案情遠比我想的複雜,以至於徒勞無功。我知道寧督察是有名的津門神探,而那位美人偵探喬雪更是寧督察的……至交,不知道寧督察能否幫忙,替我了卻這樁遺憾。”
表面上看廖伯安是在求寧立言破案,但是在場三人心頭雪亮,這是廖伯安在向寧立言妥協。
警務處對華人高級官員的業務素質沒有要求,換句話說警務處副處長並不需要會破案,甚至不需要會放槍。
只要能管理好手下的華捕,保證英租界秩序外加服從英國人安排,就是最合格的官僚。所以一件案子能否偵破,與廖伯安的榮譽沒什麼關係。英租界每年得有百十件懸案無從偵破,也不差這一兩件。
這話真正的骨頭在於,這是廖伯安退休前最後一樁案件,視爲自己的收山作。現在把案子交給寧立言,讓他代替自己完成心願,相當於默認讓位。不管寧立言能否把案子查出眉目,廖伯安都會支持寧立言擔任副處長。
之前廖伯安一直表示要支持趙歆接手自己工作,現在忽然改弦更張讓趙歆也大爲詫異。他倒不是非要當副處長不可,但是老師剛纔還在懷疑寧立言通共,現在怎麼可能讓他接自己的位子?
他素知恩師爲人,明白廖伯安絕不會被錢財收買,區區一棟洋房,不可能讓恩師屈服,這裡面自然有原因。趁着吃飯間歇,悄悄溜出來問道:“老師,您爲何要向他妥協?雖然您現在已經去職,可依舊是租界的華捕首領。他難道還敢對您無禮?”
“笑話!我會怕他動粗?若是他肯對我拿刀動槍,事情倒好辦了。這個人可沒那麼容易對付。”
廖伯安說話間四下掃視,眼神凌厲動作迅速與他儒雅的外觀大相徑庭。隨後壓低聲音道:“他這次上門確實是逼宮,但不是靠刀斧之利脅迫,而是用大勢在逼我就範。自從進門之後,他說話行事都有其用意。”
趙歆能被廖伯安視爲衣鉢傳人自然也不傻,馬上明白過來:“他能知道老師喜歡吃甜食並不奇怪,可是能知道老師和亞森恩怨以及師母因沒有自己的房子遺憾就不是易事。他是故意表現自己對老師的瞭解,讓老師知道他的能量和志在必得。他纔多大年紀,就有這種野心?就算真讓給他,就他的歲數,那把椅子他坐得穩麼?”
“人的野心和年齡沒什麼關係,事在人爲一切都有可能,尤其這個荒唐世道更是什麼都可能發生。他不但表示了自己的幫會背景,也暗示了他和洋人已經打好招呼,乃至其他租界的警務人員也和他取得了默契。法租界的警務處長都陪他去喝花酒,你說他還有什麼做不成?警務副處長需要的不是業務能力,而是管理能力和社交能力,少不了和其他幾國租界打交道。他這是夾槍帶棒告訴我,那幾國租界他都打好招呼了,就差我這的意思。我如果硬要當小人,那大家就是對頭,本地幫會分子的路數先禮後兵,他已經做到了禮,我如果不識相,接下來便要動刀兵。”
“動刀兵他又能怎樣?”
“他不會傷害我的性命,但卻可以讓我名聲掃地。既能在無聲無息之下,讓我名下多出一棟房產。讓我名下多出幾萬塊錢的存款,或是行囊裡多出幾塊煙土,也不奇怪。他不會損害我的性命,卻會害我失去名聲。而且這種損害必然是在我離開天津之後,讓我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說不定我人還沒到南京丁家橋,揭露我道貌岸然大貪似清的小報已經滿天飛了。”
趙歆也知寧立言在租界報業中也有自己的棋子,新女性雖然號稱女性刊物,但實際上一直爲寧立言搖旗吶喊。時下小報又素無節操,只要新女性刊發其他報紙就會跟上,很可能鬧到南京。
老師此次去職回鄉,正是準備在新的崗位大展拳腳之時,名譽對他極爲重要,寧立言以此爲要挾,卻正是命中來得要害,也難怪老師妥協。
固然對於警務處副處長的職位充滿期待,可是比起老師對自己的栽培之情,區區功名前程又算得了什麼?
他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個職位讓給他就是。”
廖伯安輕輕扶了一下眼鏡:“你不明白。你以爲我會爲了名譽,就放棄原則?甘心把一個可能通共的害羣之馬扶上副處長的位置?”
“阿?”
廖伯安回頭看看,房間內絲絃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唱曲的聲音傳出來,“糟油鼻,額骨忡,一面肉疤角,一面賴皮風,爬出牙齒像狗熊……”唱的正是彈詞《顏大照鏡》。
寧立言做事周全,考慮到廖伯安是浙江人,特意找了唱彈詞的藝人到飯店現場表演。廖伯安性情嚴肅又喜好西學,對於家鄉彈詞沒什麼興趣。
反倒是寧立言不知是喜歡聽曲還是喜歡女藝人的姿色,雖然南北有差但也能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顧不上動筷子,只聚精會神盯着演員看。現在演出還在繼續,寧立言不會來偷聽師徒交談,廖伯安放心說道:
“你把你老師看小了!我不貪財同樣也不貪名,當年我跟着同志一起攻擊直隸總督衙門的時侯,隨時都準備犧牲性命。爲了國家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況是名聲?我是故意示弱,給他個苦頭吃,沒想到連你也上當了,真以爲我是個膽小鬼。”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不過這事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分寸。我交給他的這件案子是個火坑。案子搞不清爽,他自己下不來臺沒臉面爭什麼。搞清爽了更下不來臺,說不定還要得罪蘿蔔頭,最後說不定飯碗也要敲掉。就算他是天神下凡,左右逢源也沒關係,警務處現在有個名額,保送一個人去蘇格蘭場進修。他要真把案子辦得漂亮,我就在英國人那裡用點力量,哪怕是把老交情用上,也要把他送去進修。進修兩年,等到回來什麼位子都沒了。總之這次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副處長得位置肯定是你的。”
趙歆一愣,沒想到老師居然還有這些算計。他想了想又搖頭道:“這使不得,這人江湖門檻精,老師的心思瞞不過他。”
“那又怎麼樣呢?我要的是保證警務處在黨國手裡,至於我個人安危榮辱乃至身家性命隨時都可以犧牲,並不值得在意。”
廖伯安摘下眼鏡用手帕輕輕擦着鏡片:“當年爲了革命大業,我犧牲了很多戰友。那都是些大好年華的有爲青年,他們犧牲的時候都沒有怕。如今輪到老師犧牲,我又怎麼會怕?我們這個國家多災多難,要想擁有和列強分庭抗禮的能力,就要求我們必須付出十倍百倍的犧牲,隨時都要做好殺身成仁的準備。老師不會退縮,你也一樣。一個青幫弟子,靠着行賄打點就想當副處長?簡直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