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拋棄身份立場因素,寧立言認爲小日向白朗足以稱爲人傑。在他把自己“請”到普安協會辦事處的時侯,想得還是通過滄縣事件找到處置自己的把柄,再對自己下毒手。可是在幾次試探無果之後,居然能在極短時間內就想出那麼一個辦法,絕對算得上天才。
前世在軍統裡他也見過不少人才,可是要論工作能力能和小日向比肩的並沒有幾個。更爲可慮者就是小日向這種人在日本也不過就是中人之姿,而國府裡面擁有類似才幹的人則鳳毛麟角,還有一部分因爲沒有錢財門路得不到提拔,最終浪費在無謀的“一人殺一人”式的“懲戒”行動之中,白白賠上性命。
以王仁鏗、陳恭濤那種人作爲指揮官與小日向乃至能力尤在小日向之上的內藤、土肥原之流過招,焉能不敗?
寧立言還沒自大到認爲自己天下無敵的地步,以真實才能考量,他多半不及小日向。單是赤手空拳在關外混成綠林盟主,還能帶着數萬土匪進關,這份本領自己就望塵莫及。但小日向這次畢竟是急就章,在短時間內能想出來這麼個辦法已經不易,配套的人和物品都不可能跟上。
不管是那個聯絡人,還是那份用來當作魚餌的計劃,都需要時間籌措。兵貴神速,不管正面戰場還是隱蔽戰線都是這個規矩,時間往往決定着成敗乃至生死。
小日向留出了空當,寧立言便能開始反擊。雖然內藤那邊還沒有消息送過來,但是他也沒有坐等的道理,把唐珞伊送到醫院便吩咐老謝:“幫我查一下,夢寒今天在哪拍戲,我去找她。”
在寧立言身邊的幾個女子之中,最容易出危險的其實是陳夢寒。作爲公衆人物,她註定每天要奔波於片場與飯店之間。其實這已經是因爲寧立言的面子,片方對她大開綠燈的緣故。
這年月的電影人生活也不容易,即使不考慮來自社會以及黑白兩道的壓榨,就單純以工作狀態考量,也並非如人們想象中那般輕鬆。
一般來說電影拍攝時實行封閉式管理,所有參演人員集中住宿不得外出,探班只能來片場而且要受導演限制不能想看就看。畢竟電影拍攝有其藝術規律所在,不可能像正常坐班一樣有固定時間,越是主要演員規矩就越嚴。
日本人爲了把寧立言綁定,特意給陳夢寒安排了好幾部電影。陳夢寒自身條件也確實過硬,不但相貌堪稱絕色,演技、氣質都足稱上乘。不管是扮演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乃至古裝俠女劍仙都能駕馭自如。這種表演天賦不僅能在燈前枕上令寧立言滿意,也讓她有足夠資格成爲紅極一時的大明星。
早已經做好血本無歸準備的幾個投資商人,卻發現票房異常火爆,不用自己的日本主子發佈命令,便繼續加大投入力捧陳夢寒。加上其他電影公司的加入,陳夢寒片約已經撐爆所有日程,就算不眠不休也要拍半年才能完成。
有這麼多片子可以拍,片酬自然水漲船高,一般的電影明星對於這種機會求之不得。可是陳夢寒現在心思主要在寧立言身上,怎麼可能接受這種要求,差點因此息影退出江湖。電影公司死說活勸,又答應她每天五點鐘就坐車回國民飯店等着寧立言幽會,這纔算把人留住。
作爲回報,她白天的時間基本都屬於電影公司,不能沒事瞎跑。在楊敏遭遇綁架事件後,陳夢寒一直住在寧家,電影公司的人不敢打電話到寧家催促,卻被投資方逼迫得險些上吊。
因此劉黑七匪幫剛剛覆滅,電影公司就迫不及待把陳夢寒請回片場,又特意僱傭八名白俄保鏢租賃兩部汽車保護陳夢寒安全。當下民國電影業上海最盛大,蝴蝶、徐來都是名動天下的明星佳麗,可要論起排場這兩位影后級別人物反倒不及陳夢寒。
按照規矩片場重地閒人免進,外人隨意出入會干擾演員情緒,導致電影無法順利拍攝,可是陳夢寒人紅是非多,國民飯店那邊就有不少人向她發出宴會或是跳舞邀請,片場這裡也不消停。
這當中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有一些只是想要和她交朋友或是通過她結交寧立言,卻也有懷着橫刀奪愛的念頭,想要把這既美貌又當紅的女子納爲私寵。
夠資格和天津地下皇帝爭女人的,自然不會是等閒之輩。好在對方不是幫會中人,行事也講究體面,以陳夢寒的社交能力足以應付不至於需要寧立言救命。但是寧立言也不能因此真的無動於衷,這次既要對小日向反擊也正好藉機會幫陳夢寒解決問題。
影棚內氣氛緊張不輸戰場,畢竟膠片寶貴容不得浪費。導演恨不得一次達到盡善盡美,偏生北方電影演員平均水平確實不及上海灘。幾次重拍下來,難免火氣升騰,加上片場燈光多溫度高,忍不住煩躁便要開口罵人。
雖然拍電影的要算文人,可導演罵起人來半點不輸街面潑皮,剛剛臨時忘詞的年輕人被罵得擡不起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睛緊盯着鞋尖。
陳夢寒自然是沒人敢罵的,不管導演再怎麼急躁也不想莫名被人打斷雙腿或是直接扔進海河。她非但不受責難反倒是有兩個年輕的女龍套主動爲她扇扇子捧妝盒,時刻準備補妝。眼見這年輕演員受窘,陳夢寒皺皺眉頭來到導演面前。
“你罵他有什麼用啊?把他罵糊塗了,後面的戲就更沒法拍了。他也不是一看我就忘詞,而是天氣熱大家腦子都是糊里糊塗的,責任不好推再他一個人身上。說實話我自己也有些不在狀態,剛纔差點說錯了臺詞,還多虧小李幫我圓場要不然第三十二場也要重拍。小李你也是太認真了,早跟你說過了拍戲要投入但也不能拼命,腦子熱昏了還拍什麼,小張你去給他拿清涼油和人丹過來。”
導演看看陳夢寒又看看滿頭大汗的男演員小李,手指頭在空中劃出毫無意義的虛線,最後一跺腳,扯開喉嚨大吼着:“休息十分鐘,給我也拿包人丹來,要不然我也要中暑了!”
姓李的年輕人紅着臉對陳夢寒道謝,陳夢寒則是一副標準江湖大姐的豪爽派頭,揮手道:
“這點小事客氣什麼。周導也不是壞人,就是脾氣暴躁了些,說話有點難聽你別往心裡去。吃這碗飯誰能不捱罵?阿姐我剛入行的時候,被導演罵哭過不知道多少次,比你慘多了,現在不一樣混出頭?誰都有這個時候,咬咬牙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再說導演也是爲了你好,想想他說的話哪些有道理,一會開機的時候自己曉得怎麼改正就好了。說到底也是怪我,因爲等我耽誤了拍攝進度,弄得大家受累。今晚上我有空,散了場請大家吃晚飯算是賠罪。”
“不,這事不能怪夢寒姐,是我太不爭氣了。”年輕人漲紅了臉,用力抹着額頭上的汗珠,不住搖頭:
“沒有夢寒姐照顧,我早就被開除了,哪裡還能留在這。是我太笨了,不關你的事。導演心裡急我知道,我心裡其實比他還急。不過不是因爲夢寒姐,是因爲那些旁不相干的人。以爲拿了幾個臭錢出來就了不起,對我們指手畫腳干擾拍攝還隨便闖進來,有他們在我們也拍不好電影!”
“胡說!”陳夢寒的臉孔一板,神色陡然變得嚴厲:“你才入行幾天,這種話也是你能說的?讓人家聽到你還吃不吃這碗飯了?我看你的熱昏還沒好,趕快多吃幾顆人丹好好歇一歇,免得一會接着捱罵。”
說話間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招牌式的笑容,邁步繞過小李向他身後走去,於其也變得輕快:“金總、白社長,這麼熱的天你們還特意過來,真令我感動。可是這片場有規矩,我不能招呼你們,真是不好意思。”
小李回過頭,就見身後不遠處兩個男子朝這邊走來,陳夢寒主動迎上去,知道方纔她那番話是爲了自己好。畢竟這兩個人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大人物,隨便一句話就能把自己趕盡殺絕,被他們聽到自己的抱怨後果眼中。望着陳夢寒窈窕背影,再看着那兩個人的模樣,小李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在心中咒罵着:“惡棍!”
兩個男子都是西服革履紅光滿面,只看穿戴氣色就知道乃是身家豐厚的社會賢達。兩人的年紀其實都足以做陳夢寒的父親,但是由於保養得當營養充足加上衣着以及化妝的輔助,表面年齡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十幾歲。
除去寧立言這種機緣巧合因勢而起的少年以及大宅門裡靠着祖上財富胡作非爲的世家闊少,這年月真正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大抵都是這個年齡。他們通過多年打拼到此時擁有了一定的財富以及社會地位,又有着足夠的人生積澱,那種中年成功人士的涵養風度都不是毛頭小子所能比。
在追逐年輕的女明星、舞女或是名伶的時候,這種中老年反倒比年輕人更有優勢。畢竟少年人心性不定喜新厭舊,對於女人往往是三分鐘熱度事後便各奔東西,若是想要安定下來的女子,往往會選這種人爲伴侶求個姨太太身份。
這兩人追逐陳夢寒已經有些時光,彼此之間也頗爲熟悉,知道兩人的身份地位乃至能量都非同小可:民豐銀行總經理金鴻飛、振報社長白逾恆。
當然,兩人並非同時追求陳夢寒,若果真如此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親如兄弟。一直追求陳夢寒的是白逾恆,金鴻飛則是白逾恆的經濟支柱加上幫手,相當於水滸傳中的王婆。
陳夢寒這部電影就是由金鴻飛投資拍攝,僱保鏢租汽車的花銷都是金鴻飛承擔,其也能算作陳夢寒身後那一堆人的衣食父母。
畢竟電影人不管說得如何了得最終離不開金主支持,沒人投資拍片大家都要捱餓。陳夢寒自己找到了碼頭卻也不能不管其他人生死,即便明知道金鴻飛投資拍戲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得敷衍場面。左右自己吃不了虧,倒也不用怕。
說起來金鴻飛的相貌算得上出色,氣質更是儒雅頗有些儒商風範,再加上豐厚的身家,即便年紀大一些也足以成爲大多數年輕女子的良配,至少不會讓人討厭。可是不知爲何,陳夢寒每次看到他都從心裡感到一陣莫名地厭煩乃至憤怒,彷彿看到一個大仇人。
金鴻飛投資拍片固然包含有其他用心,可是行爲也屬於正常範疇,並沒做壞規矩的事也不曾冒犯,產生這種情緒很不正常。其中原因連陳夢寒也搞不明白,只能感慨一句:莫非前世他欠了我很多債,所以這一世看他就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