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鴻飛與白逾桓回過頭,纔看到寧立言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固然白逾桓本身不用懼怕寧立言,割靴子這種事被本家當面抓現行面子上總是有些尷尬。好在兩人都是場面上的角色,白逾桓連落水當漢奸的事都肯做,面皮厚度自然遠勝常人。故作熟絡地一笑:
“立言幾時來的,怎麼也不打聲招呼?若不是陳小姐提醒,豈不是要被你嚇到?方纔聽陳小姐說她的事情要由你作主,這可不應該。如今不比前清,報紙上一再呼籲要解放女性,尊重女性個人意願,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不該那麼封建,陳小姐是個自由的人誰也不能約束。她的影迷想要和她見面,這是對彼此都有好處的事,你不該阻攔啊。”
金鴻飛這時也主動向寧立言伸出手,作勢要和他打招呼。按照場面上的規矩,他們把這個態度放出來,寧立言那邊也應該就坡下驢。不管他是否同意陳夢寒和白逾桓的來往,都不該和白逾桓翻臉。
畢竟這年月嘴上喊着男女平等,大多數人腦子裡男尊女卑的思想尚不能盪滌乾淨。這種事只會責怪女人,不會影響自己的社會交際。
寧立言在日租界管理碼頭在華界開貿易公司,都少不了錢財往來,金鴻飛這個本地財神對他大有用處。白逾桓就更不用說,這兩人他都犯不上得罪。
可是寧立言並沒有理會金鴻飛伸出的手,也沒有搭理白逾桓的話。彷彿眼前除了陳夢寒便沒有其他人存在,幾步從兩人身邊走過來到陳夢寒面前,掏出手帕爲她擦去額頭汗珠,
“這麼熱的天,片場點那麼多燈幹什麼?人都快被烤熟了,待在這也不怕中暑?這幫人真沒點眼力見,要是把我的夢寒熱壞了,我要他們好看!”
“你別搗亂。”陳夢寒在寧立言面前並沒有方纔那種場面上女人的得體與進退自如,如同個熱戀中的小女人一樣把身體靠在他懷裡又嬌滴滴地訓斥着他:“這些燈是拍攝用的沒辦法,你不讓人家點燈人家怎麼幹活啊。大家都在忍,也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難受。”
“他們忍是活該,我的夢寒可不能受委屈。”
“好了,不說這個。你怎麼現在就過來了,不是說晚上纔來接我?”
“因爲我能掐會算啊。在家裡一算,便算到有人來欺負我的夢寒,所以我特意過來救駕。就是這兩個東西在搗亂是吧?明明你們趕拍攝進度已經很忙了,這兩個人還要在裡面生事,害我的美人完不成工作對不對?”
“別瞎說。這部電影是金總投資的,沒有金總我們這些人就不要開工了。白社長是我的影迷,他們事來邀請我參加今晚舞會的。可是我今晚要陪你,自然就沒法參加,還要向二位道歉來着。”
看到兩人當着自己面就是這副如膠似漆的樣子,白逾桓就覺得嘴裡陣陣泛酸。他年紀不小可是色心不減,對於女色的喜好與少年時相比甚至有增無減。但是南京方面對他的暗殺令還沒有撤銷,白逾桓行事也有顧慮,萬一遇到復興社的女特工便是死路一條。那些女學生、良家婦女之類不敢招惹生怕是南京特工化妝,至於高麗女人的蘋果臉又實在提不起興趣。
他的狩獵目標主要圈定在女演員身上,畢竟以他對復興社的瞭解,這幫人尚未在這個圈子裡發展出太多刺客。尤其是那些已經半紅不紅的小明星,更不可能爲了國府犧牲自己前途乃至性命實施刺殺。
振報的銷量雖然有限,但畢竟有日本人背景,白逾桓自身也是個頗有名氣的筆桿子。他和胡恩溥兩人在各自的報紙上撰文抨擊南京政府,能把委員長大人氣的下暗殺令,就知道筆下何等了得。
以這種能力若是撰文吹捧或是貶低某個電影演員,即便不能一言決定其藝術道路生死,至少也能嚴重影響其星途,甚至可以讓當事人在北方電影界無從立足。
靠着這份筆力和影響,他看上的幾個小明星不管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強顏歡笑讓這個年齡足夠當自己祖父的老頭得償心願。事後金鴻飛又會奉上一筆數字可觀的錢財,受害者除了忍氣吞聲外也沒別的辦法。當然也有的把這種行爲當作斂財手段,彼此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也沒當大事。
白逾桓食髓知味又有金鴻飛的鈔票支持,便越發把狩獵女明星當成事業,日租界每有新片上映必然到場。外人只當他是新派人物喜好電影不愛戲劇,卻不知此老看電影乃是挑選合適目標。自從第一次看陳夢寒的電影,他便被這個女子迷住了。
他是老江湖見多識廣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陳夢寒必是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其姓名甚至都系僞造。她有着良好的出身,因爲某種變故不得不拋頭露面當演員,骨子裡必然是個極要強的性格。
其骨子裡還放不下名門淑女的端莊矜持,爲了生活又得適應演員身份去逢迎男子,不管敷衍場面時表現得如何大方,心裡必然還是對男女接觸持厭煩態度。讓這麼個剛烈女子低頭顯然比攀折那些爲了錢財主動逢迎的女子來得有趣,考慮到她的出身門第,這種吸引力就更強。
再者根據白逾桓歡場經驗,陳夢寒很可能還是個內媚之體,一旦能夠得到她,必然能享受到難以言喻的快樂。人生一世能和這樣的女子共效于飛,便不算白活。
只一想到那種情景白逾桓就有些把持不住,不惜幫金鴻飛得到代替正金銀行收購白銀的好差事,就爲了讓他出錢出力幫自己得到這個絕色。
以他的身份天天跑來片場看拍攝,在圈子裡足以成爲笑柄。可是按照場面規矩,白逾桓擺出這種態度也是破釜沉舟亮明態度,陳夢寒如果再拒絕他雙方就成了仇人。爲了能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乃至能在天津生活,她再怎麼不情願,也多半得捏着鼻子順從白逾桓一次才能過關。
沒想到她不但不給面子,反倒是和寧立言當面親熱,雖說整個過程裡沒有說一句重話,實際和當面打臉並沒有多少區別。
白逾桓剛開始那點尷尬已經被憤怒與嫉妒所取代,心中對於陳夢寒和寧立言都產生了強烈的恨意。
他本就不是個豁達之人,這時已經想要通過自己的資源和能力把陳夢寒趕絕,讓這個女人在平、津無處立足,要她跪下來求自己高擡貴手主動寬衣解帶,才能解恨。
對於寧立言也想要辦法讓他吃些苦頭,反正他早晚也得進日租界,看自己怎麼收拾他。不管督察長還是副處長,在日租界都沒用。再說和日軍大將級別的高官相比,寧立言那點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這時寧立言卻已經一手摟着陳夢寒向他們走過來,眼神中充滿蔑視與不屑的,鼻子裡輕哼了一聲。“金鴻飛、白逾桓,你們二位似乎很閒啊。這幾天沒事就往片場跑,再不就是組織各種聚會。夢寒在天津的影迷也成立鍋伙了?還讓你們兩個當寨主?這幫人也瞎眼啊,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就算是選個寨主出來,也該是我當,怎麼把你們二位給選上了?你們要是願意幹這個差事跟我說一聲,我幫你們把買賣關了,從今天開始安心給夢寒當跟班,一個月開十塊錢的工資還管飯,你們樂意幹麼?”
金鴻飛不比白逾桓,不但沒有一個日軍大將做靠山,自己的民豐銀行就開在中街。那是寧立言的轄區,縣官不如現管,他要想給自己找麻煩簡直再容易不過。要說關振報這種日本御用媒體寧立言未必能做到,但是讓民豐銀行不能營業則綽綽有餘。
原本替白逾桓拉馬,是想瞞着寧立言的手眼又或是讓白逾桓自己和寧立言對抗借南次郎壓他。如今白逾桓還沒吃到肉,以他的人品不大可能給自己撐腰。雖說自己也財大氣粗,卻沒必要招惹寧立言這種地頭蛇。被當面擠兌,連一句硬話都不敢接,反倒是賠着笑臉說好話:
“三少說笑了。我們都是陳小姐的影迷,組織這個舞會也是爲了陳小姐個人前途考慮,都是一片好意。您恐怕是誤會了什麼。我們來片場也沒有別的意思,這部電影也是在下投資的,過來看看也是爲了關注下進度,是正常的商業行爲。”
他邊說邊偷眼看白逾桓,畢竟後者纔是職業的筆桿子,替日本人罵南京政府都能罵到委員長翻臉,與寧立言鬥口或是說好話都肯定比自己一個生意人出色。卻發現白逾桓面紅耳赤一句話沒有,心中更爲沮喪,後悔自己信錯了人。
不過這倒也不奇怪,白逾桓年近六十又是個文人,動武絕對不是寧立言對手。南次郎再厲害也是遠水不解近渴,誰也不想吃眼前虧。畢竟自己帶了兩個強壯有力的保鏢,比白逾桓的戰鬥力強得多。自己指望他,他多半也在指望自己。
寧立言並沒有場面上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覺悟,沉着臉語氣冰冷:“少來這套!你三爺不是頭一天出來混事的,你安的嘛心眼我一清二楚。跟我眼前玩這套,你還嫩點!我話明告訴你,今後這地方你和姓白的不許來,也不許你們再糾纏夢寒。她有得是戲拍,不拍戲我也養得起她,用不着你投資。再讓我看見你們露面,別怪我不客氣!”
他說話間已經鬆開陳夢寒,向兩人走去,陳夢寒一個勁地勸阻着:“立言,別衝動……”可只是嘴上說,身上並沒有動作。
眼看寧立言衝過來金鴻飛連忙向前一步儘量護住白逾桓,畢竟不能讓自己這個靠山吃虧。同時高喊着:“三爺,你這是作什麼?”
他這句話看上去是朝寧立言說,實際是喊自己的保鏢以及劇組衆人。只要有人阻止住寧立言,自己就能帶着白逾桓逃脫。劇組的人其實早已經被驚動可是沒一個人敢過去,一邊是本地幫會龍頭一邊是自家金主,哪一方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他們之間的衝突自己沒能力介入,只好裝聾作啞。
那兩個金鴻飛帶來的保鏢倒是盡職盡責,見主人招呼連忙向這邊走過來,寧立言卻朝他們瞪了一眼:“沒你們事別瞎摻和!老實跟那待着!要不然就該吃虧了!”
這兩個保鏢被這一瞪,邁出去的腳步又停住了。不管是英租界高級警官還是幫會頭目,收拾兩個保鏢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賺的是吃飯錢,犯不上賣命。
金鴻飛眼看自家保鏢沒用,又想起寧立言的種種兇名,心中更爲緊張。聲音又拔高几分:“三少……你別動氣,這可真是個誤會。白社長就是來探班沒別的意思,再說他可是南次郎閣下的朋友,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話沒說完,寧立言已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緊盯着他的雙眼冷聲說道:“金總,我知道你是天津衛的財神。尤其現在幫日本人收購白銀,一塊銀元你能看八分錢的利,又僱人把幾十塊銀元放在口袋裡,翻來覆去來回倒弄,就爲了多蹭些銀子渣下來,最後燒掉口袋得銀子。靠這種手段你發了不小的財,就以爲自己是個體面人了?笑話!就你這樣的在三爺眼裡也就是個小商販,上不了檯面!信不信我只要發句話,你那破銀行一天也收不上十塊錢,就連買賣也幹不成!不管是南次郎還是嘛狼,在這都沒用。縣官不如現管,這地方聽我的!今個我不打你不罵你,但是得給你們長點記性,出來!”
說着話他拽着金鴻飛的領帶如同牽狗一樣向外就走,金鴻飛生怕被拉倒在地只好快步跟上,雖然寧立言沒點白逾桓的名,但是他也不傻自然也只能跟上去。陳夢寒則落在最後,一個勁地喊着:“立言,你別衝動……”
影棚外面停着寧立言的別克,不遠處就是金鴻飛的那輛豪華款斯蒂龐克汽車。這部車乃是金鴻飛的心愛物也是身份體面的象徵,其價格昂貴遠在別克之上,就算放在英租界,也足以被稱爲豪車。
司機已經被人趕下車,汽車旁邊則是十幾個身穿手拿棍棒、匕首的大漢,一看就知道就是在這一帶遊蕩的混混。寧立言這個地下龍頭身份一大好處就是不需要隨身帶保鏢,只要招呼一聲,所在地附近的混混多半就要過來幫忙,否則就沒法再吃這碗江戶飯。
眼看這幫人神色不善金鴻飛臉色也爲之一變,大叫道:“寧三少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可是法租界,是講法律的地方誰也不能亂來。”
“就這點膽還敢跟我爭女人?”寧立言冷哼一聲:“今個三爺給你長點記性,讓你學聰明點。這天太熱了,你這汽車輪胎氣太足,如果路上爆胎容易發生交通事故,爲了你的安全着想我給你放點氣。你們幾個別愣着了,動手!”
一聲令下,幾個混混舉着匕首朝着斯蒂龐克的四個輪胎用力捅去,這種汽車的輪胎並沒有防刺功能,只聽空氣中傳來幾聲爆響,汽車輪胎眼看着癟下去。寧立言又吆喝一聲:
“這三趟街的膠皮今個我包了,拉車的一人兩塊錢全都給我回家歇着。誰要拉這幾位,今後就別打算再出來拉活!”
這幫混混吆喝一聲就跑下去傳令,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金鴻飛和一語不發的白逾桓。
寧立言看了一眼金鴻飛:“這車胎我扎的,扎完了,怎麼着吧?有能耐你使,有轍你想,三爺候着!滾!今後再敢進這個門,砸折你們的狗腿!”
抓着領帶的手用力向前一拽,金鴻飛的身體前搶幾步總算是身體靈便纔不至於摔倒,寧立言則冷笑着轉身向影棚裡走去,拉住站在門口的陳夢寒:“回影棚吧,汽車放炮沒嘛可看的,回去接着拍戲,我在這等你下班。你今天想吃什麼……”
兩人的情話從門口傳來,金鴻飛與白逾桓則站在烈日之下,如火陽光如同皮鞭,抽得兩人臉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