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華燈初上。
雖然東洋人刻板無趣且國家制度森嚴國民生活與囚徒無異,但娛樂業偏又是日租界當下最重要的財源所在,因此日本人一方面嚴禁本國人享受生活另一方面又對其他人在日租界吃喝玩樂大開方便之門,乃至以國家的力量提供保護。如果只比較夜生活的豐富多彩,天津城內日租界可謂獨佔鰲頭。
隨着最後一抹夕陽落下,日租界陷入了短暫的黑暗之中。隨着第一盞路燈亮起,接着是第二盞、第三盞……無數路燈以及商家的電燈、汽燈紛紛點亮,彷彿沉睡的魔獸睜開了眼睛。
魔獸張開血盆大口,噴出混合着酒氣、脂粉香以及煙土氣味的灼熱吐息,將自華界以及各國租界而來的尋芳客、大煙鬼、賭鬼當做祭品悉數吞噬。只留下現大洋在胃袋內叮噹作響。
除去煙館、賭館、妓館之外,日租界的酒樓、飯莊也不在少數。每到此時,各處飯莊俱是高朋滿座,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的喧囂聲不絕於耳。若不是那些身穿短單衣腳踏木屐的日本浪人在附近走來走去,偶爾還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大兵巡邏經過,或許真能瞞住個把癡兒,認爲此時天下還算太平。
位於日租界鬆島街十三號的東興樓便是一處頗有名氣的飯莊。其成名原因有三:一是飯食價錢高的嚇人,非富貴人不能問津;二是整個後廚都是前清王府出身,能做地道貴胄膳食;三是東家身份神秘脾氣大,平日裡往來客人只見過掌櫃不知道東家何人,只知道其身份顯赫手眼通天,便是華北駐屯軍司令部也要賣他三分面子。偶爾東家一聲令下,飯店便會閉門謝客,縱然是事先約好的宴席也照樣要推掉,因此鬧事的,從未有一個佔過上風。
飯莊前門開在鬆島街,後門對着浪速街,爲中西合璧花園別墅式建築,由主樓、配樓、庭院和庫房等組成。主樓坐北朝南,磚木結構,造型別致,外檐和內飾均刻有奇花異草磚雕;門口條石樓梯踏步,拱形門窗,一二樓陽面帶有走廊,站在走廊上就可以俯瞰整個庭院。
庭院內遍植花木綠意盎然,從門前經過便覺得賞心悅目。在東側設有窄而長的副樓和配房,有便門供工作人員進出,副樓與主樓間則以天橋相通方便往來。
曾經有細心之人仔細觀察過這處酒樓,隨後就越發相信此地別有洞天,不是一處尋常酒樓。不論選取附近哪一棟建築爲觀察點,都無法看到東興樓全貌。似乎是建設之初就有過某種考量,讓整個建築如同個懷抱琵琶彈唱的古典美人,總是把自己的真容隱藏起來。
消息越穿越神,城市裡便開始流傳有關東興樓的傳說。但說到細節,又每一個人說的明白。只是形成了一個共識:這裡不管來了什麼客人,或是出了什麼新聞都不算奇怪。
今晚上的東興樓也顯得非同尋常,門首站的不是活計,而是四個身穿制服的警察,個個板着臉彷彿家裡死了至親。有人多看一眼,都會被他們那陰鷙冰冷的視線嚇得魂飛魄散,更別提靠近去觸黴頭。
若是仔細看去,就能發現這四個警察全都生了一雙小短腿,乃是標準的東洋蘿蔔頭。那標槍一般的站姿,更證明是穿過號坎吃過軍糧的主。
租界警察署的日本人從判任官起步,最低也是部長級別,雖然在日本警察體系內部不算什麼了不起的職位,但是對租界而言已經算是了不得的人物。四個部長在門外站崗,便是警察署長也沒有這份排場,今日用餐客人身份可見一斑。
除了這四個警務高官,在酒樓四周還有十幾個精壯漢子來回遊蕩,以警惕地目光觀察着路人。雖然天氣炎熱,他們仍舊穿着長大衣衫,還把一隻手放在衣服裡面。不問可知,這裡面必然藏着武器,並且隨時處於擊發狀態。
東興樓今天的排場很大,但是酒席實際只開了一桌。請客的便是這家酒樓背後那位神秘的東家,整個排場也是其一手操辦。
這位東家的年紀在二十五、六上下,留着“中分”髮型,頭油鋥光瓦亮。身上穿着一件小立領白襯衣,白襯衣的下襬並沒有收進褲子裡,而是在外面放着。
下身穿的乃是緊身收腰馬褲,腳上則是一雙大馬靴。衣架上掛着一頂軍帽以及一件胸前滿是勳表的將官大禮服,看上去是一副標準軍中大將打扮。可是那不加絲毫掩飾束縛的鼓漲胸脯,又證明此人實際是女子身份。
這年月女扮男裝的不少,基本上都會對自己的女子性徵進行遮掩,像她這樣既打扮成男子又不掩飾自己女兒身份的,便失去了僞裝的意義,這種打扮只能稱作狂放。既不像個軍人也不像個良家婦女。
女人的年紀雖然不算輕,可是皮膚光澤水嫩,望之如二八少女。鼓鼻杏眼膚白如雪,足以稱爲絕色,若說缺憾便是嘴巴略大嘴脣稍厚,但是配上她那眼中流動的波光媚態,這份缺憾反倒是成了性感,缺點變成了長處。
她翹着二郎腿,馬靴靴尖輕微抖動。胳膊肘拄在桌面上,食中二指之間夾着一根翡翠菸嘴,上面插着一支“555”牌香菸。一般女子抽菸都會帶幾分粗魯乃至江湖風塵氣息,可是她的動作瀟灑自然,給人一種“本應如此”的感覺。看不出風塵氣,反倒是更增幾分魅力。
在她對面端坐的是吉川幸盛,下首位置則是憲兵隊長池上發一,兩人都看着女子沒作聲,女子那如同寶石的美眸在兩人臉上來回轉動,忽然吐了個漂亮的菸圈微笑道:
“怎麼?這一桌豐盛酒席你們卻不肯動筷子,難道我長得太難看,讓你們沒了食慾?這可就麻煩了,我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你們兩個若是看到我就吃不下東西,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池上發一連忙道:“少佐閣下說笑了,卑職只是覺得酒井參謀長還沒有到,我們應該等一等。”
女子瞥了池上一眼,似是發怒又像是眉目傳情,語氣更像是嬌嗔多過報怨:“我是大將不是少佐,池上君你可把人家給叫小了。再說我們大日本帝國的人軍人幾時學會了本地人的壞毛病?吃飯也要論資排輩還要等高官顯貴?我早就給酒井參謀長下過請帖了,時間地點約定得一清二楚,他若是貴人事忙也該派人打聲招呼,一聲不響也不肯露面就是他的不對了。他若是一直不來,我們就要看着滿桌美味捱餓?哪有這種道理!”
吉川幸盛一笑:“是啊,酒井參謀長不管工作多忙也不該冒犯格格,便是梅津司令官也不能如此,他必須得受罰。我讓他吃些殘羹剩飯也是理所應當。”
女子的視線又轉向了吉川:“吉川君乃是頗有名氣的美食家,爲何也不動筷子?難道這裡的廚師手藝不精,入不了你的法眼?”
吉川一笑:“女士優先尊卑有序,格格不動筷子,我又怎麼敢逾越?我不過是個商人,在貴族面前失禮的話我爺爺可是會從東京打電話過來,把我罵個狗血淋頭。”
女子一陣大笑,絲毫不在意自己胸脯抖動對兩個男人的影響,笑了好一陣之後將香菸熄滅在菸缸裡,拿起白銀包裹的烏木筷子夾起一塊海蔘放入口內,閉上眼睛感受着食物味道,良久之後忽然一拍桌子:“就是這個味道!看來老王府的手藝還沒丟下。”
“那是自然,這個國家的人有個最大長處就是念舊。當初我們的康德皇帝居住在張園的時候,張園主人張彪帶着全家住在門房,把主人的院落讓給皇帝居住,每天帶着家眷去給皇帝磕頭問安。在這個國家,很多人還在懷念着大清王朝,從飲食到生活習慣都是如此。”
吉川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地開始往嘴裡夾菜,只有池上發一依舊忌憚這女子的名氣以及喜怒無常的性格,不敢在她面前輕舉妄動,只是禮節性地夾些東西入口,不等分辨味道便囫圇嚥下。
眼前這個名爲宮島東珍的女人出身前清親王之家,按規制受封和碩公主,很小的時候便被父親送給日本浪人做養女。畢業於松本高等女子學校,在學校裡接受過系統的特工訓練。曾經遵從父命和擁有黃金家族血統的蒙匪頭目結婚,但是這段婚姻只持續了一年左右便宣告終結。
離婚之後的宮島東珍反倒是越發無法無天,穿男裝招搖過市,熱衷於騎馬、射擊、擊劍、拳擊等男性運動項目且成績斐然。除此之外她接受康德皇帝冊封,擔任安國軍總司令,大將軍銜以及大禮服就是這麼來的。
不過康德自己都是個兒皇帝,其冊封的大將價值幾何不問可知。宮島東珍真正讓人忌憚之處,還是她在日本情報機構的身份,以及日本軍中授予她的少佐軍銜。
日本人使用女間諜的時間要上溯到前清時代,於民國時達到巔峰,幾處高等女子學校爲帝國培養了大批知書達理又富有“犧牲”精神的女性特工預備役。
這年月亞洲各國公認日本女人是做太太的理想目標,這些女人往往可以靠着水準以上的相貌和端莊的舉止成爲國府官員或是學者、財主的妻妾或是情人,再通過這種關係爲日本打探消息甚至實施策反。
日本這些年的戰略行動謀事佈局,這些女諜很立了一些功勞,宮島東珍聰明伶俐貌美且有風情,更有着貴族身份。這些條件加在一起,讓她在這個領域如魚得水,很是爲日本立了些功勞。
炸死昔日“東北王”的皇姑屯事件以及九一八事變背後都有她的身影,在上海出面策劃組織三友公司與日本僧人衝突,導致一?二八事變爆發。其最大的功績還是在天津,孤身一人在東北軍眼皮子底下帶走了前清末代皇后,讓康德皇帝夫妻團圓。
雖然對於當事人來說這算不上什麼幸事,但是宮島東珍因爲成功策劃實施這次行動而大出風頭。這個女人的姿色即使不及喬雪也也可以稱爲絕色,加上她的風姿氣質,讓不少男人爲之傾倒。
她也善於利用這一點爲自己提供方便,把若干男子玩弄於股掌之間。日本軍政財學有不少人或是爲其美色所迷或是爲其身份所吸引,爭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乃至一部分人稱其爲東方的“瑪塔?哈利”,把她和那位風流女諜相提並論就知道她的魅力所在。
日本眼下的關外戰略佈局中,還需要一塊遮羞布擋箭牌,宮島東珍的旗人身份就更爲重要。在政治上有着吉祥物的作用,利於拉攏前清遺老,是以對她格外優待。這座東興樓乃是日本情報機關的財源及秘密接頭地點,可是被她生要了過去,成爲自己的產業,也沒人敢予以反對。
宮島自己也是個恣睢性格,自從擔任安國軍司令後,就以金司令或是金大將自居,動輒擺出司令派頭或是格格排場。其喜怒無常翻臉如翻書,行事上也多有乖張之處,時人又稱其爲魔女。像今天言語觸及酒井隆,於她而言只能算是家常便飯不當回事,別人可不敢和她的調。
日本憲兵體系權柄極重,憲兵機構負責人的軍銜往往不高。池上雖然只是大尉,但是也算是一方諸侯。只不過這個魔女如果裝不懂,只講軍銜高低他也沒辦法。再者他心裡清楚,這個魔女來天津正是與自己做對頭,心裡更爲緊張。不敢與她爭辯。
安國軍成立之後從關東軍獲得了不少武器裝備,可是日常維持的經費還是要自己想辦法。可是滿洲國的經濟被日本所把持,根本拿不出多少經費投入這支雜牌軍隊。
再說一部分前清遺老的復國口號也讓日本人厭煩,陸軍發動九一八事變,可不是爲了幫他們復國的。安國軍的立場存疑,對其限制更加嚴重。
宮島東珍屬意平津之地,總想要把北平納入安國軍控制之中,至少也要控制河北。可是興亞挺進軍進關後,就把安國軍的路堵死了,讓宮島東珍的部隊無法進入。再者,宮島東珍想要在天津設立情報機構又和普安協會發生了矛盾。她的發展路線也是以本地幫會成員爲羽翼,聯絡前清遺老北洋宿將,與他們形成聯盟。
要實現這個目的不光要有一筆大錢,更要有足夠的人脈和聲勢。可是普安協會每個月都向派遣軍索要大筆錢款,又把幫會中人盡數吸納,宮島東珍面臨既無人也無錢的局面。
她繼承了前清貴胄的毛病講究排場,使錢如泥沙,事情沒有個沒目,已經花了大筆的錢財出去。如果不能把經費爭取到手,這部分開支就成了她個人的虧空。即便其不至於因此破產也是難免肉痛,再說以堂堂格格身份鬥不過一個土匪,面子上也下不去。普安協會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她的絆腳石,池上發一這個普安協會在天津的靠山自然就是魔女的眼中釘。
酒井隆不出面很可能就是爲了躲開這個魔女的糾纏,把池上推出來頂鍋。惹固然惹不起,逃也逃不掉,除了不然對方抓住把柄之外,池上也想不出太好的辦法。憲兵隊固然是百姓眼中的的森羅殿,對於這種魔女來說,卻沒什麼威脅可言,包括自己這個憲兵隊長對方也未必看在眼裡。
宮島的興致很高,與吉川幸盛有說有笑連連碰杯,她的酒量很大,這點酒不至於醉。在酒精刺激之下,她的情緒變得更爲亢奮,行爲越發沒有忌諱,隨手解開上衣釦子,絲毫不在意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反倒讓池上頗有些不自在。
看固然不好,低頭裝死也未必能逃過宮島這個魔女的糾纏。正在池上整個人不自在的當口,宮島已經舉着杯朝池上發一說道:“池上君的酒量不知如何,我們來比一比怎麼樣?”
“不……我的酒量一般,不敢和少佐……我是說司令閣下相比。”
“堂堂大日本帝國的軍人,難道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宮島乜斜着眼睛說道,明明是嘲諷偏又帶着萬種風情,讓男人心跳加速。更別說順着領口看過去,就更是讓人難以自持。
池上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門外有人應道:“池上君的酒量確實不行,還是讓在下陪金格格喝幾杯爲好。”
房門開啓,姍姍來遲的酒井隆從外面走入,朝幾人一笑:“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大家久等,我且自罰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