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原本就對日本政府那個“不許租界外消費”禁令嗤之以鼻,如今他手握重權就更不把這道命令放在眼裡。特意從登瀛樓叫了酒席,把酒宴設在自己的客廳。三人推杯換盞,房間內終於有了些許春節味道。
酒過三巡九六,喬雪問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通過經濟手段達到目的,儘量避免發展到武力衝突的地步,是老爺子一直以來的構想,爲此您甚至提出過經濟戰策略。也正是靠這個戰略,您才成爲了領事閣下的經濟總顧問。這次日本政府的經濟戰差不多是您想法的延續,爲何您又站到了它的對立面,幫助立言挖自己人牆角?”
內藤眯縫着眼睛微笑飲酒,像是個老爺爺看自己頑皮孫女一樣看着喬雪。“你這是在套我的話,證明還是不相信我。你的懷疑確實有道理,老夫是日本人,而且是個愛國者,自然要爲日本的利益着想。也正因爲如此,我這次纔會無條件支持立言。這件事的責任不在我,而在那些無知武夫。”
他哼了一聲,“如今的日本政府正在失去自己的自主性,本該揮舞刀劍的手臂,反倒被刀劍所操縱。從財經到學界再到高層,都迷信戰爭能帶來紅利,從上到下支持軍方的武力入侵主張。就算這次帝國的經濟戰略大獲成功,也不會讓他們停下腳步,只會把這部分利潤當作資金,爲軍事行動提供支持。按照他們的想法,先是銀彈攻勢下一步就是炮彈攻勢。我原本以爲政府能夠約束部隊,現在看來並非如此。既然政府做不到,就只能我替他們完成這項工作。”
寧立言道:“老爺子的意思是讓陸軍失去經費,迫使他們停下來。”
“正是如此。所以我一直要求你們不要太過分,如果讓日本政府損失過大,事情就難以收拾。好在你們的利益並不會因此受損,這個市場能吸引鉅額資金,你們撐破肚子也吃不下。就是我方纔說得那些財富,也足夠你們一輩子花銷。”
“冀東的體量太小,這些人真會把錢投進來?”
“加上滿州銀行以及正金銀行,這就不小了。到時候只怕連歐洲列強的銀行都忍不住要參與進來,你們還怕沒錢賺?”
喬雪說道:“老前輩方纔的言語,是把白鯨那些人的錢也算在了收益裡?”
“這有什麼不對麼?他們無非是一羣情報販子,靠着買賣情報賺點不義之財就自以爲是紳士,把他們打回原形也算是替天行道。他們的財富本就是老夫賜予的,現在收回也是天經地義。”
“您在白鯨表態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小丫頭,你難道第一天入行?間諜的承諾就像是貴族的榮譽,都是不值得信任的東西。再說一開始我就已經告訴他們,投資與風險並存。我這把年紀犯不上說謊騙人,可他們自己蠢又能怪誰?”
內藤看着喬雪,神色變得嚴肅:“我知道你和露絲雅有幾分交情,但是別忘了,朋友永遠比不得丈夫,你身邊的男人才是一生的倚靠!二者親疏遠近自己心裡應該有數。再說這筆錢你自己也有份,難道你會爲了所謂的友誼犧牲自己的財富?”
喬雪繃起面孔:“您這話未免太看不起人了。我也是白鯨的成員,怎麼會有那麼幼稚的想法?我只是在擔心,我們這樣做之後立言就成了公敵,還怎麼接管白鯨?”
內藤撫掌大笑:“哈哈,冰美人果然沒讓我失望,立言,恭喜你找了個賢內助。不過小丫頭你的年歲太輕閱歷太淺,對於這些鬣狗的瞭解也遠遠不夠。你加入時他們已經把自己僞裝成了體面人,所以不曾見過他們衣衫襤褸一文不名時的模樣,那時候的他們和流浪漢並沒有任何區別,爲了一塊麪包就可以搏命,爲了幾個銀幣就能殺人。那時候的他們遠比現在聽話,管理他們十分容易。這些人只懂得畏懼而不知感恩,讓他們擁戴你遠不如讓他們畏懼你來得有用。我這次之所以要讓他們破產,正是爲了方便立言接管白鯨。相信我,這幫人變成窮光蛋以後,會變得格外忠心耿耿,在他們重新發跡以前,絕不敢對立言有絲毫的不敬。”
寧立言笑道:“這一點我倒是完全支持,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讓老爺子承擔罵名?”
“我這把年紀,縱然人人稱道又能多活幾天?能夠在這麼多人的詛咒聲中死去,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再說作爲一個垂暮老朽,爲自己衣鉢傳人做點事,又算得了什麼?將來我還要指望你爲我上香燒紙呢。”
“上香燒紙?我們應該把他的骨灰都撒到亂葬崗!”
汽車內,喬雪惡狠狠地說着。素來以優雅形象示人的喬雪,此時表現得頗有幾分兇狠,配上她白裡透紅的臉色,反倒是平添幾分嬌豔。
“雪兒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個老東西,不至於被氣成這幅樣子吧?”
“對於覬覦我財產的人,我向來都是恨之入骨,內藤居然謀算着我的財富,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還想讓我們爲他上香燒紙,做夢去吧!”
寧立言倒是心平氣和:“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所以無非就是隨便一說。不過他說的話也不都是假的,比如本地富翁的錢還有白鯨這些人的錢,確實在他算計之內。這些錢未必會落在我手裡,可是也不可能便宜日本政府。土肥原那幫人一直覬覦他的家財,他怎麼也不可能讓這麼一筆鉅款落入這幫人手裡。”
“他都這麼大歲數了,要了錢又能活幾天?”
“這說不好。也許他是和某些古代君王陷入同等魔障,認爲自己可以對抗大自然的規律。也有可能是他對這筆錢有自己的打算,準備用它們做一些大事。即便自己死了,也可以有一些東西留下,將來爲日本人所用。他剛纔也吐露了心聲,始終沒忘記自己是個日本人,和軍方乃是理念之爭,本心並無差別。他無非是不希望現在對中國動武,不代表他不想埋下什麼後招。對於這種人來說,他即便無法阻止生命消亡,也會千方百計想要讓自己以某種方式達到‘不朽’這個目標,或是想法或是策略,總之會想要留下點什麼,就是不肯安心去死,真讓人爲難。”
“這一點就是他們最招人討厭的地方。”喬雪哼了一聲:“不管他想留下什麼,都不能讓他如意。至於錢麼……”
寧立言咳嗽一聲:“我們當然要賺錢,但是不能因此就讓白鯨的朋友破產。雪兒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受內藤那個老混蛋蠱惑,聽信他那套胡言亂語。吃獨食既不是紳士所爲也不會長久,大家應該利益均沾。”
“我只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賺那些人的錢比賺日本政府的錢危險更小。”
“可是那樣就偏離了我們的本心。何況爲了幾個小錢就壞了衆人和氣也是因小失大,我們應該聯合所有力量一起抗衡日本,儘量不要自相殘殺。即便那些人確實和好人無緣,也不能就此把他們當做對頭。”
見寧立言堅持,喬雪也就不再勸,只是琢磨着裡見甫的事。內藤現在的安排保證了煙土貿易不脫離寧立言掌握,這當然是好事,可是靠着當前手段要想掀翻這筆生意卻是難如登天。
另外,這也是他控制寧立言的手段。按照眼下的安排,寧立言和裡見甫、甘粕正彥的衝突難以避免,尤其他負責煙土生意少不了往來日租界,爲了自身安全考慮,也得仰仗內藤的庇護。有了這個把柄在手,就算寧立言再怎麼桀驁不馴,也只能乖乖聽話。
喬雪當然不希望寧立言變成內藤的應聲蟲,也不希望日本青幫存在。雖然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對其打壓,但是這個勢力存在的時間越長,對寧立言就越不利。一旦他們能找到腳行方面的合作對象,或是從本地幫會裡找到走狗,這麼一羣舞刀弄槍又敢殺人的狂徒,就是所有人的心腹大患。
裡見甫今天表現出來的態度更加劇了喬雪的擔憂,隨着宮島被重新啓用,裡見甫和甘粕必然要防範寧立言爲其效力奪回煙土生意。他們不敢對宮島下毒手,對寧立言就沒那麼多忌憚。煙土生意關係重利,日本政府的命令也未必youyo有用更別說內藤。雙方遲早得走到肉體消滅的地步。現在就是雙方比快,看誰先得手。
喬雪已經打起柳無病的主意,想着怎麼能攛掇藍衣社出手和日本青幫火併,最好同歸於盡。反正她對柳無病沒什麼好感,死了也不心疼。
寧立言對此倒是另有一番打算,他一方面念着柳無病交情,不想讓這位好友這麼早就喪命。再者他當初把劉光海打發去上海,就是自己提前佈下的一顆子。如今裡見甫在上海發了大財,這顆子理應發揮作用,對付日本青幫的人很快就會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