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英是個苦命的姑娘,打小沒了爹孃,跟着叔叔嬸子,也就是我師父師孃過日子。戲班裡不養閒人,很小的時候便在後臺幫着幹活,還要練功夫。受罪捱打的日子數不清,所以也就養成她格外要強的性格,總想着有朝一日做個人上人,不再過苦日子。我跟了立德,從此不用登臺,她心裡是有點羨慕也有些嫉妒,跟我鬧了點小別扭。這事吉慶班都知道,但是有個小秘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我們倆說歸說吵歸吵,總歸是臭嘴不臭心,私下裡的感情依舊最好。”
宋麗珠陳述往事時語氣平淡,似乎情緒毫無波動。只是她那緊握的拳頭和微微顫抖的身軀,還是暴露了她此時此刻的激動情緒。寧立言相信,若是兇手此時出現,只怕宋麗珠立刻就會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唱戲的都是苦出身,麗英幼兒失學不認識字,學戲全靠師父一口一口喂。別看臺上唱起來成本大套,實際就是個睜眼瞎。也因爲這個,別人對她就少了提防。可是我們這跑江湖的,即便學問不足,腦子總還是有的。別人想欺負我們,也不那麼容易。我去戲班救場的時候,她偷偷找過我,跟我說過幾句話。”
這個情況之前宋麗珠從沒提過,寧立言的眉頭一皺:“有這事?宋小姐爲什麼不告訴我?”
“在三少面前我哪敢叫宋小姐,你喊我名字就行了。麗英跟我交代的時候特意囑咐過,千萬不能隨便說出去,否則不但害了她,也怕是害了整個吉慶班。”
“她究竟跟你說了什麼?”
“能說的都說了。她說她結交了一個男人,以爲是個大老闆,可是後來才知道自己上當了。對方也以爲她是個紅角,必然有錢,想要人財兩得。哪知道吉慶班上下全靠麗英一個人養活,師父師孃又都是見錢不要命的主,錢財落在他們手裡,就沒有往外拿的道理。兩面空對空,窮鬼殺餓鬼。可是……麗英把自己已經給了人家,想反悔也辦不到,只能將錯就錯。原本盼着男人對她好也就認了,可越是相處越害怕,具體怎麼個怕法又不敢說。只說這男人手下有不少人,神通廣大消息靈通,有點什麼事都知道。還威脅麗英不許離開她,否則便殺了整個吉慶班的人。麗英給我說,要是有朝一日她有個好……好歹,就讓我把這事跟個可靠的人說,給她伸冤。”
“那爲什麼剛知道巖倉失蹤的時候你不提?這要是讓日本人知道,就爲這一條就能把你弄到紅帽衙門去!”
“她跟我特意囑咐過,只要沒看見她的屍體,這話就不許跟人說,否則會害了吉慶上下所有人。我……我信不過警察。”宋麗珠神情略有些羞澀,
“我知道,這事是我糊塗了。若是一開始就說,或許……還能救麗英一命。可是巡警的名聲……”
雲麗英的死訊,寧立言通知了吉慶班。侯門似海,寧家這種富翁比之古代王侯,也差不多了太多。寧立德雖然喜歡宋麗珠,卻厭惡極了吉慶班的人,尤其是宋麗珠的師父師孃。
這件麻煩歸根到底,又是因爲宋麗珠二次登臺引起,這種憤怒便更加劇了幾分。是以班主夫妻想要見到宋麗珠並不容易,不知費了多少氣力,才把死信送到。
“買棺材、發送還得找一塊義地……若不是爲了要錢,只怕師父師孃也未準給我送信。麗英這孩子從小可憐,在世上沒幾個人關心她,便是師父也只當她是徒弟,不當她是侄女。按師父的話說,這個年月,窮人講不起感情。”宋麗珠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她還那麼年輕,本該嫁個可靠的男人,過幾天好日子,誰知道居然遭了這個不測!一日夫妻百日恩,二話不說就能下毒手,這是人還是野獸!若是讓他流竄在外面,怕不知要害多少人命!三少住處那把火,肯定跟他們脫不了干係!麗英說過,這些人消息靈通,誰想對他們不利,用不了半天光景,他們就能打聽得一清二楚。麗英做點什麼,那男人馬上就能知道,把她嚇壞了。就是因爲知道這幫人的手眼,麗英這話才只敢跟我說。”
“她留下的話裡,想必有極重要得線索了?比如這幫人得落腳點?”
“不,那男人從不帶她去自己落腳的地方,每次見面,都是外面找旅館過夜。不過總歸是枕邊人,也不至於真的一無所知。麗英告訴我,這男人自稱姓李,實際姓譚。那是他的老鄉用山東老家話跟他說話時帶出來的。他們以爲麗英不懂山東話,卻不知我師父年輕時闖蕩山東九州十府一百單八縣,整個山東的方言全都知道,還教過我們。”
“除了知道他的姓氏,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男子的夥伴裡,有一個就在登瀛樓飯莊後廚學徒,姓侯,外號三猴子。另有個人是個拉洋車的,姓張,人們叫他張大個子,沒事的時候常在法國菜市那拉活。”
果然!寧立言想到了之前喬雪的分析,這幫歹徒手中,至少掌握一輛洋車。一來便於轉移肉票,二來方便採探消息。
人力車伕湊在一起說閒話,消息極爲靈通。除了這兩人以外,想必戲班裡也有這山東人的耳目,否則不至於雲麗英一舉一動他都能清楚。
他想了想馬上問道:“吉慶班最近有沒有新來的人加入?”
“沒有。戲班子的規矩,不招來路不明的。再說吉慶班這點收入,也養不起角……”
宋麗珠說道這裡凝神細思,忽然道:
“我想起來了,小舞臺自己有個工友,五十多了沒兒沒女,也沒有房子住,平素就住在後臺。吉慶班一去,就沒了他的地方,因此商量着,還允許他住在那。每天幫着收拾舞臺,後臺幹雜活,不給工錢,只一天管兩頓飯,也是管了不管飽。他的名姓不清楚,只知道師父管他叫老啞巴。”
“他是啞巴?”
“沒聽見他說過話,但是耳朵不聾,別人說什麼都聽得見。”
寧立言道:“十啞九聾!這人既然不聾,只怕啞巴也是假的,我看他多半跟那姓譚的一夥!”
兩人急匆匆跑回來,寧立言便吩咐着手下的巡捕,去小舞臺把吉慶班都帶來。並不提具體帶誰,只說是叫他們去訓話。宋麗珠知道,這是寧立言用的計謀,防範打草驚蛇。
人安排下去,寧立言又對她道:“這兩天你也是別出寧家大院了,那幫人本事再大,也不能對寧家大院怎麼樣,還是在裡面安全些。我現在有些吃不準,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又能鬧出多大的動靜。”
“這兩年年景不好,妖魔鬼怪越出越多,天津市面也不太平。世道不好人心就壞,鬼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人間便是個地獄模樣。不過我當年跑江湖的時候,這等情景也不是沒見識過,倒是嚇不住我。”
宋麗珠感謝了寧立言的關心,也表示了自己的無畏。隨後道:
“三少,你和立德之間的事,我所知不多,自己又是個下賤出身,本不該多口。可是看三少你的爲人,不是那因爲出身就輕賤別人的凡夫俗子,有些話還是想跟你多說兩句。您別見怪。”
她深吸口氣,看着寧立言道:“三少你是好人,立德他也是好人。你們兩人必是有誤會才鬧得這麼僵。他這次不露頭,不是不感激三少的兄弟情分,就是拉不下臉來。男人麼,可不就是活個面子。立德性子外柔內剛,在外人面前隨和得很,跟自己人面前卻不好說話。他越是跟你犯脾氣,就越是證明沒把你當外人。三少你……就讓着他點,低個頭認個錯,也不算丟人。我先替他給你賠不是,你有火衝我撒,跟他那就受點委屈讓他一些。如今這年月兵荒馬亂,便是租界也未必就安全,總歸還是家裡保險。如今這房子又燒了,我看過了,一片瓦礫,您肯定回不去。不如搬回家住,一來老太太歡喜,二來也免得家裡爲你提心吊膽。我知道三少看我不順眼,等這事完了,我就去南方……”
“這事跟你沒關係。你跟寧立德愛去哪去哪,跟我沒關係。”寧立言打斷了宋麗珠的話,心裡的火又有些向上涌。這女人素來精明,怎麼在這件事上這麼糊塗!
她莫不是以爲自己和寧立德有夫妻之實,便真是自己的嫂子,居然擺出這個態度來做和事佬?
雖然兩世爲人,也吃過苦,平素在人前沒有架子,但是他身上那股子傲氣並沒有真的消散,只不過是隱藏起來不易爲人所察覺。此時被宋麗珠的不自量力激起了火頭,便待要發作起來,給她幾句難聽的。
可就在這當口,一個警察從外面跑進來,立正報告道:“三爺,有水上警察的弟兄送消息過來。他們在水面上撈起個人,讓人紮了兩刀,傷得挺重的。本來不想管,可是聽他念叨您的名字,沒敢耽誤把人送醫院了,又給咱這掛了電話。”
“喊我的名字,誰啊?”
“這可不知道,就知道是個年輕姑娘,說話似乎有關外口音,對了……她身上有把手槍,是馬牌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