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難敵聽出了高嶽話中隱隱有支持之意。心道若是有這個強援爲堅實後臺,便是楊堅頭再優秀十倍,父王和一衆貴族長老,也不得不有所顧忌。楊難敵心頭一跳,當下只有彼我兩人,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出的我口入得你耳,唯天知地知也。
楊難敵連忙低聲補充道:“如今,我部已經深深得罪了南陽王,朝廷自身難保,也不會顧得上我們。故而我們願意鼎力支持高將軍,最好能夠取彼而待之。若是我日後爲氐王,更會始終敬奉高將軍爲主。且必當約束部衆,告誡子孫,願意成爲將軍的忠誠藩屬。”
高嶽目有深意的瞥他一眼,悠然不迫道:“依大王子的材質人品,將來成爲氐王,我想應該是順理成章,沒有任何問題。”
二人相視,皆是心領神會的大笑起來。楊難敵心事盡去,無比暢快,連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他隴南氐人,地小人稀,北有南陽王這個龐然大物的威壓,南有成漢這同種不同宗的大國虎視眈眈,西邊陰平郡又與河西鮮卑人交界,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至於東方嘛,據說匈奴漢國隨時能夠攻破長安,一舉席捲西北之地。
這危如累卵的坐困愁城的局面,楊茂搜發愁過,楊難敵更是惶然不安,存有私心:父王日漸衰老,說不得過幾年可能就不在了。到時候由他來當家作主的時候,若正好烽煙四起,各方強敵輪番來攻,這亡族破家的罪名和恥辱,說不得十之八九是他楊難敵來擔,他便是死了也閉不上眼。但亂世之時,誰都想在旁人身上咬下一塊肉,哪會有人伸出援手,來管他隴南氐族的死活。
一個部族、一個國家,如果沒有明天沒有未來,當下再怎麼興旺都如水中之月,更何況他隴南氐族並沒有怎麼強盛。如今楊難敵正如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強敵環伺間尋見一棵參天大木。隴西軍勢頭強勁,戰力不凡,能與其結爲盟友,能爲自家擋住北方及西方的一應威脅,使人舒心不少。再不濟,也比現在這般孑然一身勢單力薄要好得多。
楊難敵固然滿心歡暢,對於高嶽而言,何嘗不是有一種釋懷的喜悅。氐人能夠主動來和談,且條件對隴西軍來說佔盡好處。除了收穫不菲的金銀牛羊等財物充作軍需及民用外,還名正言順的將陰平郡拿到了手中,得了整整一個郡的人口及土地,實力自然大增。
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氐族代表人物的再三盟好效忠之意,對於穩定後方、避免多方樹敵、安心發展自身勢力有着極大的意義。
兩人心情一時大好,說說笑笑,又覺得飯後一番散步,消化不少,連心胸內似乎也開闊起來。
“將軍請看,我們剛纔經過一段下坡路,這前邊的地勢是不是平緩一些。這裡是西和城的南街一帶,此城便是南低北高,南平北陡。”晃着步子,楊難敵更加放鬆,便像導遊似得指指點點,爲高嶽介紹道。
“是了。西和城北方多山,南方平原,這城也正應
該是這麼個走勢。這裡我還真沒有來過。”高嶽舉目看了看,點着頭對楊難敵表示贊同,又微訝道:“怎麼,聽大王子的口氣,似乎對西和城很是熟悉,你不是一直住在下辯城嗎?”
楊難敵哈哈大笑,“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我曾隨父王來這裡五次,最近一次便是在八個月之前。不說非常熟悉,最起碼,高將軍跟着我走,應該不會把你帶迷路。”
兩人又談笑幾句,一聲似曾相識的清脆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過來,打斷了高嶽。
“公子?”
兩人愕然回首循聲而望,卻見身後十數步外,之前曾偶然相遇那名高挑明媚的氐族女子,正一臉驚喜的望着高嶽,她身邊,又是幾個姐妹簇擁着嘻嘻哈哈,似乎在打趣說着什麼。
高嶽見竟然是她,也展顏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他負着手,站立了不動,一雙總是銳利冷靜的眼睛,此刻也富含了些喜悅的感情,毫無矯飾的注視着女子。
楊難敵是過來人,在旁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微妙。他看看那個,又看看這個,不由對高嶽微笑調侃道:“將軍何以前倨而後恭耶?”
他是指高嶽之前對於醉悅閣東家的侄女,那般一本正經,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不假顏色;如今見了這名氐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沒有了,整個人的感覺明顯都不一樣。
高嶽回過神來,望了望楊難敵,裝作很鎮定道:“大王子豈不知心境不同,故而態度便也有所不同?”
楊難敵已有些醉意,聞言哈哈大笑,他輕輕拍了拍高嶽肩膀,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高將軍丰神俊朗,多有豔遇實在讓我羨慕得緊。我氐族女子,爽朗大方,真誠熱情,這回可不要錯過了。”他伸過頭來,促狹地一語雙關笑道:“如此,我不便打擾,先行一步,回去睡個午覺,靜候將軍佳音。”
高嶽不及回話,楊難敵拱手回身便走。經過那名氐女身邊時,楊難敵擡着醉眼打量一番,煞有介事冒出一句:“姑娘,好福氣啊。”接着又不理會氐女的如羞似嗔,隔着空對高嶽又叫道,“美人,美人啊!哈哈。”連聲大笑中,楊難敵一搖三晃,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高嶽躊躇片刻,便慢慢的走了過去。待走到近前,映入眼中的,還是那種明媚秀麗的臉,雖然有些羞紅,卻也沒有怎麼扭捏,一雙美目笑意盈盈的回望高嶽。
“姑娘有禮,多時不見……”
高嶽施禮未畢,其中有個年齡稍大的胖碩氐女,接過話去,“多時不見,甚爲想念吧?哈哈,你們漢人不是喜歡說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肉麻話嗎。”
幾名女伴當也誇張的叫了起來:“你是不是故意來咱們南街,想再見芳容吧?說!”
幾人嘻嘻哈哈的附和,要高嶽交待有何居心。
見高嶽有些手足無措的窘相,那女子掩口淺笑,阻止了同伴們的笑鬧,岔開話題道:“方纔那人,是公子的朋友
麼,說話好直接。”
“什麼直接,我看就是一個醉鬼,說話沒遮攔!”
高嶽輕呼了口氣,忙接道:“啊。他平日應該很是沉穩的,只不過今日懷着心事多飲了幾杯,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惡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女子點點頭,表示不介意,又彷彿受了鼓舞似的,擡起嫵媚多情的秀眼,輕輕道:“奴家名叫姚池,叫我阿池即可,便是住在這南街上。上次忘了請問公子,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在下名叫高嶽,不知阿池姑娘有何,有何見教?”
高嶽心中似有麋鹿撞突,跳個不停,他在千軍萬馬之中也是談笑自若,膽硬如鐵,此時面對一個芊芊素女的開門見山,反而開始手心冒汗。高嶽心中竟然隱隱有些後悔,早知便將親兵帶在身邊,也好有個迴旋,或者能抵擋些許這般單獨面對面的侷促。
“你叫高嶽?你們隴西漢軍的太守,那最高的大官,不也叫高嶽嗎?”
那胖女倒吃了一驚,忙追問道。幾名氐女都想到此處,有些驚訝的望過來。
“對啊。就是我。剛纔那人,正是你們氐人的王儲,大王子楊難敵。”高嶽既不想炫耀,也不願隱瞞,便實打實的迴應道。
幾人登時呆住。面面相覷一會,那胖女陡然大笑道:“你拉倒吧!你以爲我不知道,我都聽說了,你們隴西太守高嶽,是個壯碩的大鬍子,怎麼也有三四十歲,你這小子,怕也不比咱們阿池大幾歲,便好冒充那樣的大官?”
高嶽愕然道:“這,誰說的?”
“哼哼。露餡了吧。咱們街坊鄰居,中午時候在醉悅閣門前親眼看到的。他不是什麼大王子,你也更不是什麼高太守。”胖女一臉揭穿高嶽騙人把戲的得意之色,撇着嘴道。
高嶽知道,當時人多擁擠,怕是有不少人,將雄壯魁梧氣勢昂昂的雷七指,誤當做是他高嶽了。見胖女如此說,高嶽也不再做辯解,無奈地一笑道:“好吧。大姊慧眼如炬明辨是非,佩服佩服。”
“那是自然。想在我眼前作假,那是公雞要下蛋,沒指望!”胖女咧嘴得意一笑,又道:“年輕人,這般虛榮有什麼好。那隴西太守是什麼角色,想都不敢想,據說連咱們氐王都要向他低頭,是你這毛頭小子能冒充的嗎?”
“你到底是做什麼的,說!”幾名氐女登時面露恍然,接着便吵吵嚷嚷,做兇狠狀。
“呃。我是和你們開個玩笑。其實我是個小軍官。”
高嶽兩手一攤,哭笑不得。心裡巴不得這羅裡吧嗦的胖姐,帶着幾名嘰嘰喳喳的伴當,趁早離去。
阿池插話道:“你們是不是有個很厲害的猛將,據說肥壯的很,叫做雷七指,你是不是就是他的部下呀?”
高嶽一聽,曉得她們又把骨思朵認作了雷七指,真是混亂不堪,心想這都是什麼事兒,便先含糊應承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