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鄴年輕的臉上,乾枯蒼白,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下,竟已有了明顯的烏黑眼袋,顯得憔悴不堪。他雖然貴爲皇帝,但他心中明瞭如今的局勢是怎樣,一旦長安城破,他怕是不會比先帝的遭遇要好多少。故此司馬鄴日夜憂懼,吃不好睡不好身體也不大健康,便是餐餐極品珍饈,也無法讓他恢復元氣,更何況如今的長安,早已供應困難,糧秣短缺,連皇宮中的供奉,都遠遠不如從前了。
當下,望着面前兩人,司馬鄴心中多少感覺到一些寬慰。無論時局怎樣,畢竟還有這兩位擎天之柱在幫着自己左支右絀,操持國事。司馬鄴早已習慣性微微皺起的眉間,也有些舒緩開來,他溫言道:“在朕這裡,索卿不必如此自謙,朕年少識短,哪裡能有什麼指教,國事還是要靠二卿努力支持纔是。”
“是。臣必將鞠躬盡瘁,以報陛下恩遇。”麴允索綝二人,齊齊向司馬鄴躬身施禮。
“陛下,臣方纔接到斥候探報,虜軍已於昨日攻破潼關,日前已抵達渭南,臣估計,這幾日虜軍就會兵臨長安城下,據報,敵軍數量不少於五萬,且主帥是劉曜。”
雖然知道直說會讓皇帝更加憂懼不安,但事關重大且無法隱瞞,再說麴允本來進宮就是打算照實彙報,當下他便咬咬牙,還是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只不過,他決定在派遣殷旋秘密行事上,還是先忍住不講。
“這!……唉!”
司馬鄴先是錯愕不已,接着便是愁眉滿面,他清楚但凡是劉曜率軍前來,基本都不是什麼小陣仗,即算不是滅國也會元氣大傷。他再也坐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站起身來,又好像不知往哪裡去走,就那麼呆呆的望着麴允,雙目盡是無助之色。
索綝聞言,也駭了一跳,他一把扯住麴允,急急道:“什麼!敵人這般迅速麼。這真是倉促的緊,”他轉頭望了一眼司馬鄴,又對麴允道:“方纔我還在和陛下言說,要加重提防胡虜集結大兵進犯,要在這幾日進一步加固長安城防,這下看來,怕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如何是好?”
司馬鄴插言顫聲道:“二卿,可有良策以教朕?”還未等麴索兩人做聲,司馬鄴又轉頭向殿外大聲道:“來!給麴大都督和索太尉看座!”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開闊的大殿裡,還透着些許少年人獨有的脆嫩的清亮。
外面立即便有應和之聲傳來。須臾,四個小宦官,擡着兩把寬背大椅,來到麴索二人身前輕輕放下,便躬身退了出去。
麴索二人忙謝過皇恩,各自挨着椅邊坐下。麴允將思緒略一整理,拱手奏道:“陛下,如今之計,首要乃是全城戒嚴,加強巡防,屆時組織城中一切
力量以做反擊,堅決抗擊胡虜,要讓敵人佔不到什麼便宜。”
索綝沉吟道:“可是目前,長安城內軍隊,滿打滿算不過三萬人,且有不少還是疲敝老兵和新募之卒,戰鬥力遠遠不如兇殘的敵軍。一旦被團團圍住,便是坐困愁城,屆時內憂外患,兼且糧秣日益短缺,這,恐怕不是穩妥之道吧?”
司馬鄴對索綝看看,又對麴允看看,就像弱勢的孩子在向長輩求助一般。麴允點點頭,對索綝道:“我知道。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陛下當親筆書寫勤王令,趁着敵軍還未圍城的時候,趕緊派遣可靠幹練些的內侍宦官,前往各地藩鎮傳旨,讓外臣儘快來援。”
“勤王?”
司馬鄴和索綝異口同聲的叫出聲來。司馬鄴皺着眉頭兀自思索,索綝已微微搖起頭來,正要開口分說,卻見麴允對着他頻使眼色,索綝登時心中有所感悟,便就當即閉口不言。
司馬鄴看看麴允又看看索綝,遲疑道:“二卿,勤王的法子,朕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去年劉曜來攻的時候,朕也曾下旨,應者寥寥,連近在咫尺的宗室大藩南陽王,竟然也拖延怠慢,讓朕心寒不已。如今又要下勤王令,這?”
上年,劉曜寇犯北地,轉而進逼長安,司馬鄴驚恐不已,連發詔旨十數道,結果根本沒有什麼人響應。只有涼州牧張軌願意盡心王事,派出三千人馬千里奔赴來保衛京都。劉曜兵退後,司馬鄴心悸後怕不已,對南陽王司馬保也很是怨憤不滿。
如今能指望的涼州,也是不甚安穩。張軌五月時,方纔病逝,其子張寔剛剛繼承父職,爲持節、都督涼州諸軍事、西中郎將、涼州刺史、領護羌校尉、西平公。如今,聽說張寔正忙着整頓內務,壓服異己,急於鞏固自身的位子,一時怕是也派不出什麼兵來勤王。
麴允大聲道:“如今的形勢,就是這般,也沒有什麼扺掌而定的好法子。一方面我們自己盡心盡力守住長安城,一方面只有指望地方上的援助。陛下此次可以在詔旨中措辭嚴厲和直接一點,要讓那些意圖觀望保存實力的人看清楚,若是朝廷真傾覆了,在一味殺戮的匈奴人面前,大家玉石俱焚都要保不住。”
“只有將力氣使到一處,共同擊敗敵人,才能保住他們手上的所謂利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陛下放心,只要把話說到位,那麼這個道理,就算南陽王一意孤行還是裝不懂,總會有別人懂的。”
君臣三人又商討談說片刻,麴允和索綝便就告辭,便要往城中兵營去督促視察一番。因長安規模巨大,且眼下人口遠不如當年,故而兩萬人的兵營,便就設在城中以西,以便在隨時爆發戰爭時,可以更好的指
揮調度。
司馬鄴不顧麴索二人連番遜謝,親自送到宮門口。只要臣下能夠真心實意的出力,保住眼下艱難的局面,這般小小的不合禮制,又算得什麼。司馬鄴望着二人遠去的身影,心情複雜,呆呆立着,怔忡難言。
麴允和索綝從皇宮出來,舉步便要朝城西兵營走去。才走的兩步,索綝便忍不住道:“方纔子諾兄在陛下面前,好似示意我暫時不要做聲,現在已出的宮來,倒要請教子諾兄。”
麴允回首瞥了幾眼身後不遠處的侍衛,才低聲道:“方纔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只是陛下如今已經日夜驚懼不安,我們做臣子的,不好再以悲觀論調,惶惑君王的心。所以我才以振奮之言來激勵鼓舞陛下。巨秀兄,若是連陛下都徹底喪失了鬥志和抵抗的決心,你我二人縱是肝腦塗地,又有何用呢?”
“難爲子諾兄心思細膩。”索綝想了想,還是道:“方今天下,藩鎮翹楚,無非秦州的南陽王和江左的琅琊王。琅琊王遠在建康,距長安千里萬里,無論他對朝廷的本心如何,迫於形勢難以來援那也不必說了。便在近在眼前的南陽王,近年來對朝廷愈發怠慢,且坊間流傳其有覬覦野心,絕不會是憑空謠言,指望司馬保來勤王,哼,我看最後是多半沒有指望。”
麴允點點頭,“南陽先王命喪匈奴人之手,嗣王身懷國恨家仇,本來也是抗擊胡虜的中堅力量。奈何後來多半是受了麾下些許小人的攛掇,以爲朝廷若滅,那麼憑着名望憑着血脈,皇位便會順理成章的落到他的頭上,於是這幾年漸漸變得三心二意,把抗敵擊賊的頭號大事,倒轉成了覬覦大位起來!唉,人心叵測啊。”
麴允說着,轉向索綝,神色肅然無比道:“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南陽王坐視朝廷真有傾覆那一日,我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投在他的麾下,更不會支持和承認由他南陽王承繼大位。巨秀兄,你記住我說的話,我心天地可鑑。”
索綝憤憤道:“子諾兄忠烈,朝野盡知,不消多說。只可恨某些人,在如此危難關頭,置大敵於不顧,還在各自在心中打着小算盤,真正氣煞人也。”
說着話,二人便來到了兵營。大小將官得了消息,統皆忙不迭出的營來,拜見大都督及太尉。麴索便親口告知敵軍將大舉來襲的消息,衆將立時面色各異。麴索將防務軍情等再三提及,並命衆將在前引導視察兵營。二人一路走去,見到很多百戰老兵,面龐堅毅,目光中盡是冷冽無畏,也看到不少初募新丁,聽聞敵情後,神情駭異,面有怯色。二人視察完兵營,對城中軍隊的士氣,也不禁是心中七上八下,又叮囑了一番,方纔無言的各自回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