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將軍!”
“堅持住!”
不惟他身後晉軍驚呼不已,城樓上,包括皇帝在內,無數人的心都被狠狠揪起,有些婦女老者,驚怕擔心的捂住了嘴,有的都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更多人卻已大喊出聲,拍擊城牆,爲畢壘鼓勁造勢,連皇帝司馬鄴,也似乎一時忘卻了身份,用力拍着牆磚,高喊起來。
畢壘的坐騎悲鳴不已,似乎也曉得主人危急,卻自己加快了速度,埋頭奮力朝長安城奔去。畢壘伏在馬背上,只覺得後背處劇痛無比,連呼吸都要被阻斷,他聽得身後一片喊殺,耳中傳來了晉兵們爲了掩護自己,阻敵而被殘忍圍殺發出的慘叫聲,又聽到前方城牆上傳來的無數鼓舞之聲,他猛然大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在馬背上毅然直起身來,縱馬絕塵而去。
城樓上歡呼聲大響,山呼海嘯一般。所有人都打心眼裡高興,司馬鄴激動地大喊,他甚至暗下決心,只要畢壘最終能夠逃回城內,那就立即晉升他爲徵東將軍,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好好嘉獎他一番。麴允也頻頻點點頭,畢壘這種勇挫敵軍後還能殺出重圍安然回返的孤膽英雄形象,是用來鼓舞全城乃至全天下心懷必勝抗擊胡虜的上好典範。
被圍困在匈奴陣中的晉軍騎兵,數量銳減,不多時已剩不到四五十人了。已基本註定了全軍覆沒的悲慘結局。不過拼去了幾百人的性命,終究掩護了畢壘成功的突圍出敵軍合圍大陣。畢壘雖然傷勢不輕,如今也還能夠勉強支撐住,只要能夠逃回長安城,皇帝一定會讓太醫院全力救治,性命總保無虞便是。
戰場上,無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畢壘那一人一騎身上。畢壘只覺得全身氣力在慢慢流逝,他緊咬鋼牙,喘着粗氣,縱馬急速往回奔去。
八十丈……六十丈……距離還有不到五十丈!
長安東城門的大門盡在眼前,那開啓的巨大門縫中,甚至都能看見軍中袍澤不停招動的手和那一張張緊張急切的臉,快了!
突然間,又一支弩箭刺破空氣呼嘯而來,噗得一聲悶響,緊緊的扎進了畢壘的後心窩,沒羽而入。畢壘只覺得腦袋猛地劇烈轟鳴起來,他再也支撐不住,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就此滾下馬來。
異變陡起!長安城上,不由得都驚得呆住。連匈奴兵卒也漸漸停下了喧囂,都站在原地看過來。一時間,天地萬物似乎都不再作聲,只有畢壘的戰馬,戀戀不捨主人,毅然掉過頭來奔至畢壘身前,悲嘶連連,不停用蹄子推他,低下腦袋拱他,見主人傷重難返,那馬兒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滴落在塵土中,砸出了一個個小小的淺窩。
畢壘還沒有死。他側側的仰躺在地,天幕上的光亮,刺得他睜不開眼,也不想再睜開眼。他覺得很疲倦很疲倦,他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還必須要和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一樣,在校場內刻苦操練,在城樓上奔走呼喝
,在戰場上往來殺敵。他活的好累,不想再這般強撐下去了。
歇一歇,多好啊。少年時的一幕幕情景,莫名的出現在緊閉的眼前,是那麼安逸和灑脫。從此以後,再不用殫精竭慮的籌劃防務,也不用輾轉反側的擔憂時局,一切都隨風去吧,大好河山自會有無數的後來人爲之奮鬥,天佑華夏,漢人不死!
猛然一聲弓鳴,耳邊聽得戰馬驀然悲叫,接着轟然倒地,激起大片塵土。畢壘睜開眼奮力支起身來,原來竟是趙染一箭射在了馬兒的腦門中,那跟隨了他多年的坐騎,就此先他而去,死在了主人身旁。
“叛賊,你如此喪心病狂,又哪裡能夠長久!”
畢壘強支起身子,嘶聲大罵。趙染不緊不慢的控馬來到近前,居高臨下的望着,臉上寫滿了勝利者的倨傲和昂揚。幾名盾牌手急速來到趙染身前,豎起大盾,遮護住趙染,警惕地盯住長安城樓。不過這種距離下,城上的箭倒是能射到,但是臨到趙染面前,也差不多是強弩之末了,威脅性並不大。
“畢將軍,當年我也曾與你有過數面之緣,甚至還短暫的共事過一段時間,你爲何如此不講故人情面,屢番辱罵於我?若是你現在便降了,我一定保全你的性命。”
趙染居高臨下的望着,嘴角浮起一抹獰笑。其實他在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此時不過是如同老貓抓住耗子,臨吃掉前的調戲玩弄罷了。
畢壘傷勢沉重,嘴角已經開始流出鮮血來。雙肘撐地,儘量使身子能多立起來一點,他死死瞪視着趙染,血紅的雙眼中簡直要噴出火來。
“你這種無名之輩,我根本瞧你不上。再說我乃國家大將,深受朝廷厚恩,投降?哼,我死了也沒有面目去見祖宗!”
趙染的臉陰寒的能刮下冰來。畢壘故意表露出來的蔑視,讓趙染敏感自尊的心裡,像被挫子挫了一般。且他投降匈奴,屈膝事虜,受盡了世人的唾罵,便是匈奴漢國內部,比如石勒在內的不少名王大將,私下裡也瞧他不起,這些,他都無所謂,或者說可以裝作無所謂。但是華夏數千年來傳承的基本道德規範,還是在無形中形成了束縛——趙染也並沒有完全泯滅人性,他頗重孝道。
多少個夜晚,他都夢見自己跪在他逝去的父親腳前,他父親怒罵他是背祖忘宗的畜生,是不忠不義的叛賊,說趙家列祖列宗在地上都不得安寧,因他而深深蒙羞。父親的腳在地上跺得咚咚響,高聲叱罵的聲音接連在耳邊炸起。
而趙染匍匐在地,痛哭流涕,說自己被時事所迫也是沒有辦法,又說自己確實是不孝之子,請父親大人息了雷霆之怒,可是父親哪裡肯輕易放過他,不僅叱罵的更加兇狠,甚至還突然摸出一把寒洌冽的尖刀,說要清理門戶,除滅家醜,趙染嚇得爬起身就跑,他父親在後面緊追不捨,越追越近,突然就一刀捅在了他的後背心上。
每每驚醒時,趙染都是一身冷汗,頭暈目眩,有時甚至眼角邊還掛着淚痕,總覺得後背竟然隱隱作痛。他也曾夜半捫心自問,將來死了如何跟祖宗交待,這個問題他沒法子回答自己。於是在日復一日的征戰中,趙染髮瘋似的燒殺屠戮,用以刺激和麻痹自己惶惑的心。
“找死!”
畢壘氣息不暢的言辭,卻像鋒利的針,一下下紮在趙染的心裡。趙染惱羞成怒,刷的拔出刀來,他的雙眼中,殺氣陡現。
“不要殺他!”
見他拔刀,長安城樓上一衆軍民都不自主的大叫起來。皇帝司馬鄴急得漲紅了臉,竟不顧安危,探出了身子急叫道:“不要殺他!你要什麼條件朕可以答應你!”
見曾替天巡守執掌九州四海的天下共主、對億兆生靈有生殺予奪的最高統治者——大晉皇帝,眼下這般主動的低聲下氣的來哀求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成就感,讓趙染興奮的仰天狂笑起來。
“你們曾經無視我,把我當做砂礫,當做雜草!敵人大軍壓境,就想到了我,讓我像狗一樣爲你們賣命,可是連根骨頭都不給!如今呢?我又站在你們面前,只不過現在我是勝利者!是征服者!”
趙染多年深藏心中的壓抑複雜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沒有徵兆的爆發出來。他在馬上直起身子,將手中的刀瘋狂的揮舞,聲嘶力竭的衝着城樓上大喊大叫。這一刻,沒有聲音,天地之間似乎都在靜靜的聽着他的宣泄。
“什麼正統什麼胡漢什麼故國,都去他媽的!誰重視我,我就跟着誰,別說什麼假惺惺的道義氣節,老子不想聽!都答應我?你們能答應我什麼?我要你們君臣現在就開城出降,做得到嗎,嗯?!”
司馬鄴聽趙染這般瘋狂的訾罵,早已氣的面色發青,又聽他末了提出這般無禮悖逆的要求,當即一拂袍袖就要嚴詞拒絕,孰料趙染根本沒有等他們回答的意思,剛剛吼完,就將坐騎繮繩一拉一縱,那戰馬往前一躥便人立而起,接着,那碩大的馬蹄重重的踏在了畢壘的胸膛之上!
城上之人,隔着老遠彷彿都能聽見畢壘胸骨紛紛斷裂的嘎拉拉脆響。婦女們陡然發出了悽慘的呼叫,緊緊地抱在一起,哭喊聲登時響成一片。
畢壘猶如蝦子般倏地緊緊弓起了身體,死死攥住了踩在身上的馬腿,接着又頹然倒平在地。他胸前凹下去一大塊,鮮血從胸口和嘴裡狂噴不止,染紅了臉頰和前襟,連甲冑都是大片的赤血。畢壘想轉過頭再看一眼深深牽掛的家國,但已經沒有力氣轉過頭了。他呼哧狂喘,噴出大把大把的血沫,突然用盡最後一點全部力氣,嘶啞着高叫!
“……誓殺胡虜!”
下一刻,沉重的馬蹄勢如萬鈞,狠狠地跺在了畢壘的面門之上,畢壘渾身一顫,便再也不動了,武衛將軍就此以身殉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