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留在略陽郡清水城的雷七指,因鎮守之職不敢擅動,便在奏疏中主動請命,願自提本部軍馬,東擊陳安,上爲高嶽解憂,下爲袍澤復仇,請主公應允云云。高嶽對雷七指好言撫慰,但暫時沒有同意他的請求,更讓各處郡縣勿要掛念,都好生自處,原地待命就是。
提到陳安,據內衙可靠消息,陳安已經主動投降了匈奴人,被劉曜封爲平西將軍,扶風太守,兼領秦州刺史銜。還有,從略陽清水城逃出的蒲洪,一路東奔,如今盤踞在新平郡的漆縣,也向劉曜投誠輸款,俯首稱臣。劉曜一併接納,並封蒲洪爲平北將軍,新平太守,竟別有深意的也讓蒲洪領了秦州刺史銜。
因略陽郡乃是秦州最東,高嶽留於靜寧多時,非惟養傷,也是存了在最前線密切關注長安匈奴人的下一步態勢。但一直到了現在,敵人沒有什麼動靜,應該暫時不會西侵。劉曜因攻滅晉廷之後,諸事繁雜,且還曾親自回了一趟京師平陽,向漢主劉聰當面述職,所以種種遷延,並沒有精力來顧及高嶽從而西侵,局面暫時較爲平穩。不過據報,劉曜已被漢主晉封爲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令他就此鎮守長安,等於在關中另闢行臺,專制西北。那麼劉曜絕不會坐視高嶽虎伺身側而無動於衷,看來此後形勢,兩方定將要惡戰不止。
不過眼下總歸是可保無虞。劉曜且於攻滅長安一戰中,在高嶽等抵抗力量的殊死抗擊之下,他麾下七萬大軍,也傷亡慘重,減員到不過四萬人,而今劉曜諸事繁雜,所部也要休養,所以暫時無法立時對秦州展開軍事行動。而高嶽這邊,戰後餘生也亟待恢復,更是無力迅速東伐,於是兩邊暫且心照不宣的保持了現狀。
剛至正月,高嶽便下令回師上邽。經過郎中們精心救治和嵇雲舒的日夜照料,高嶽恢復的很快,不過一個月,便就生龍活虎,健壯如昔。在他之前,王該也已治好了傷。但之所以還要等到過了新年才安排動身,乃是因爲周盤龍傷重,一直到了臘月裡纔算基本痊癒。周盤龍傷勢沉重一度極爲兇險,但終於又硬生生地挺了過來,高嶽極爲歡喜,心情大好,還曾當衆打趣說道周盤龍果然是不死之身,懷疑他是妖怪。
既然左右無事,高嶽便決意離去。臨行前,他出人意料地任命樊勝爲略陽太守,總管略陽軍政之事。並拔擢吳夏爲定武將軍,升雷七指爲虎威將軍,將此二人一併任爲略陽郡將。樊勝朝廷宿將
,經驗豐富,能壓得住陣腳;而吳夏和雷七指,一個擅守,一個擅攻,可謂攻守兼備。略陽乃是前線,高嶽極度重視,故而有此安排。
樊勝慨然接下了任命,並鄭重表示絕不會辜負高嶽重託。其實樊勝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他本是朝廷之將,但而今國家都亡了,他的過往身份,幾乎可算是即時銷號。除卻秦州之地,他已無處可去。而且於公面上講,是皇帝讓他留在高嶽身邊,所以乃是奉了聖旨,在此心安理得;於私下裡來說,高嶽從官爵名望上,如今都遠在樊勝之上,對高嶽的本領和爲人,樊勝也是打從心底敬服,所以他能迅速擺正心態,甘願從此成爲高嶽的下屬。
在傳令新興城的彭俊,可即日自行迴歸上邽後,不等雷七指馳赴靜寧,高嶽便與樊勝、吳夏互道珍重,帶了周盤龍及王該,率部而去。一路無話,數日後,抵達上邽,這座秦州曾經的唯一中樞,西北的赫赫雄城,終於在久候之後,迎來了新的主人。
韓雍、楊軻率衆拜迎。從長安劫後餘生,此番再見故人,高嶽很是感慨。人羣中不見姚池身影,不過高嶽早也得知姚池如今大腹便便,並未前來上邽,而是還留在已屬後方的隴西襄武城靜待生產。此中插一句道,在靜寧城的兩個月中,高嶽和嵇雲舒本來心意暗許,更且朝夕相處幾乎可算耳鬢廝磨,兩人孤男寡女正值青春,終於在某天夜裡,突破了最後的底線。高嶽心忖,從此以後,嵇雲舒便算是自己的家眷了,待尋機必要回襄武,當面向姚池交待清楚。
入了府衙,滿堂人頭濟濟。聽高嶽述說了一番在長安的驚心動魄的歲月,衆人皆是驚歎敬服,待聽聞皇帝情深義重促他西去,又是感慨連連,最後高嶽講到朝廷終於覆亡,雖是早已知曉,但在場之人,無一不是唏噓良久,悲聲嘆息。
有一人越衆而出,大聲道:“高使君忠義兩全,天下敬仰。胡虜雖然當下熾焰方盛,但兇蠻殘暴倒施逆行,將來必將敗亡。總之我等任重道遠,定當要不屈不撓,早日剿滅賊子,還人間一個太平纔是。”
衆人視之,乃是從事中郎裴詵。自上邽城破後,韓雍及楊軻,接見撫慰一衆舊臣,衆心甚安,又有楊韜從中勸解牽引,故而司馬保舊部,歸降了不少人,其中便有裴詵。作爲忠於朝廷的保皇派,如今國家亡了,朝廷不復存在,連皇帝也已經被俘,所以彼輩心中效忠的對象暫且消失。在此前提下,他們對司馬保本就失望無比,眼下秦州換了同樣忠於朝廷、且被皇帝極度認可的高嶽爲首,於情於理,裴詵等人都比較能夠接受秦州易主的事實。
長史楊軻略作介紹,高嶽點點頭,溫言道:“原來是裴中郎。中郎名門大族,儀態不俗,久仰。中郎既願歸我麾下,此後當齊心協力,匡濟天下救民於水火,共同作出一番事業來,不負堂
堂丈夫之軀,可好麼。”
裴詵見高嶽和顏悅色,談吐之間彬彬有禮,且對他及降官們都比較有禮有節,對比司馬保從前高高在上的倨傲,不啻雲泥之別。裴詵當下心中很是欣慰,忙拜伏道:“主公之言,屬下甚是贊同,此後當盡犬馬之力。”
高嶽笑笑,又撫慰幾句。旁邊王該尋機上前施禮道:“高使君,此前陛下曾賜密旨一道,因後來諸事繁雜,便就暫未顧及。眼下可否當衆宣示一番,好叫我等體悟聖心。且因陛下曾言道,旨意與我涼州也有關聯,所以下官冒昧進言,使君勿怪。”
臨陛辭前,司馬鄴確實給了高嶽聖旨,還曾叫他到了秦州再看。高嶽一路西奔,本來負傷,心情更且沉重,後來在靜寧休養,竟然忘卻此事,眼下聽王該提起,不禁恍然大悟。
高嶽拍拍腦袋,滿面慚意,抱歉道:“這樣大事,我竟然忘卻,太屬不該,倒要感謝王將軍當衆提醒,怎可怪罪。”說着,他便命人速去,不多時,侍從便將仍舊封着火漆的聖旨請來,高嶽當衆打開,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並請楊軻代爲宣讀。
堂間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默不作聲的望過來。大家在心情頗爲沉重的同時,也有些好奇,想仔細聽聽,皇帝在這等同於遺詔的旨意裡,究竟要交待些什麼。
楊軻持着聖旨,走到正中上首,長身而立。高嶽便就走下階來,帶着衆人,拜伏於地,一絲不苟的三呼萬歲,垂首聆聽。
“天步厄運,禍降晉室,京師傾陷,先帝晏駕賊庭。朕流漂宛許,爰暨舊京。羣臣以宗廟無主,歸之於朕,遂以衝眇之身託於王公之上。自踐寶位,四載於茲,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難,元元兆庶仍遭塗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賊劉載僭稱大號,禍加先帝,肆殺籓王,深惟仇恥,枕戈待旦。”
“……仰慚乾靈,俯痛宗廟。幸有涼州張卿世篤忠亮,勳隆西夏;秦州高卿崛起隴地,忠勇兩全,四海具瞻,朕所憑賴。今進張寔爲大都督、涼州牧、侍中、司空;進高嶽爲大將軍,秦州牧,尚書左僕射,持節;二卿承製行事。”
“琅邪王宗室親賢,遠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懸,朕已詔王,時攝大位。二卿其挾贊琅邪,共濟難運。若不忘主,宗廟有賴。明便出降,故夜見公卿,囑以後事,密遣黃門侍郎史淑、侍御史王衝齎詔假授。臨出寄命,公等勉之!”
楊軻清朗中帶着肅然的聲音,又有幾分沉重,迴盪在府衙的大廳之中。聽到皇帝這般讚許褒揚張寔及高嶽,被那情緒感染,衆人也很以爲然,心中對高嶽懷着敬意。待聽到最後“明便出降……”等語,皇帝在昏暗燈燭下擬旨的那份淒涼無奈的悲傷,躍然紙上,不少人的心被狠狠揪疼,立時都啜泣起來,裴詵等幾人更是哭出了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