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有志翦除凶逆,掃蕩胡塵,使虜廷爲之一清,天下必然萬衆矚目,交口稱頌不已。然則,吾竊爲閣下計:眼下雖胡主已除,然則餘黨仍熾,漢國境內,四處不寧。且閣下西有劉曜,東有石勒。二獠共相討伐,閣下必然力有不支。屆時平陽城中,劉氏殘黨若再死灰復燃,吾深爲閣下憂懼。不若舉朝來附,我當爲閣下請功建康,總內外之任,兼華戎之號,顯封大郡,以表歸誠殊能。若以爲然,亟待閣下佳音。”
“這也奇了!他寫信時,孤還沒有行大事,也暫未告知旁人,他卻是如何猜到的?”靳準抓耳撓腮,和靳衝面面相覷,皆是不明所以,只道高嶽確是不同尋常。
對於信中所言,靳準仰頭望天,蹙眉自思,良久才徐徐道:“高嶽所言,正是說到了孤的心裡。眼下人心難測,劉曜和石勒又都要來反對我,二人勢力強大,孤多半抵擋不住,平陽難以久留。不過就算歸降,孤找高嶽,還不如直接找建康的司馬睿,畢竟他纔是皇帝嘛。”
靳衝心中大奇。高嶽先是一語道中靳準要行大事,然後又預料他多半不會歸附自己,這真是神鬼莫測的妙算,非是凡人。當下聽靳準之言,不由便道:“三哥!您如今已經稱王,軍國大事,當由您乾綱獨斷,小弟不敢置喙。只不過,高嶽無條件地將小弟釋放回來,我很是感念他的情義。當初也答應了他,會勸說您劃撥給他五萬戶居民。這一點,還望三哥成全,不然從此以後,小弟再無信義可言。”
其實靳衝若是回到平陽後,翻臉便將高嶽的託付置諸不理,高嶽一時也沒有法子。但高嶽賭的便是靳衝非是禽獸,總應有些知恩圖報的心。再說留着他沒有用處,還不如大方的遣返回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未可知。
“這個……”
架不住靳衝苦口婆心的勸說,靳準猶豫片刻,把桌面一拍,激道:“也罷!孤給他七萬戶人口,爲你撐起這個面子!省得來日被劉曜或者石勒掠奪了去,竹籃打水一場空,還不如現在做個人情,你我兄弟也不會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靳衝大喜,一顆心似乎也放在了肚裡。想了想還是爭取一下,又道:“建康遙遠,秦州左近,雖然司馬睿有皇帝之名,但高嶽也是強盛無比。三哥何必捨近求遠,難道當真是起了尊崇司馬家的忠心?”
靳準揉了揉眼睛,冷笑聲道:“孤哪裡會當真將他司馬氏放在眼裡。之所以要歸附建康,自然有孤的道理。阿九,孤不妨告訴你,孤以舉國來降的功勞,司馬睿必然會大大封賞,最起碼也要做給天下人來看。然後孤便推辭掉所有虛名,只獨獨向他求取交州牧一職,料其不會不允。”
“……交州?嶺南那處偏僻之地!”
靳衝不由瞪大了詫異的眼睛。靳準搖搖頭,又道:
“你呀還是太年輕。交州雖然偏僻,但是離建康很是遙遠,不易被掌控。至於中原,更是十萬八千里。孤若是去了哪裡,一則躲避北方戰火,管你劉曜石勒,殺得血流成河孤也不管;二來呢,孤在交州,大力發展自身勢力,將來做個秦末的趙佗,漢末的士燮,割據一方從此逍遙自在,豈不最好?”
靳衝恍然大悟,也不禁連聲直道好計,誇靳準目光長遠,旁人皆有不及。
靳準得意的一笑,又鄭重道:“高嶽這邊,孤割了戶口給他,也算還了人情,和他打交道便從此作罷。咱們下一步,還是快些行動,爭取早日南下。孤打算,明日便派使者,前往建康去聯絡。”
發動政變之後,靳準也明白,自己勢必面臨來自長安劉曜與來自襄國石勒的夾擊。故而在過了一把稱王的癮後,他打算投誠東晉,求取藩鎮,遠避嶺南。但遠在江南的司馬睿,眼睛還一直盯着尚未全取的荊州,心裡正盤算着如何排擠王氏家族,如何安置蜂擁而至的南渡僑民,他羽翼未豐諸事繁雜,哪裡真有能力和精力,去解救接納一個敵國的異族叛國者?靳準前面所有的棋都走得那麼的精細,但是隻有這最後一步,由於信息不暢導致了他的誤判,而這一誤判也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靳準政變的消息傳來,身在長安的劉曜與襄國的石勒立即做出了激烈反應,各自率軍不約而同開始朝平陽進發。作爲劉漢皇族且是其中最有威信的劉曜,起兵平叛算是義不容辭,但石勒的動機已經不再單純。
“靳準弒殺國主而自立,如今已是衆矢之的。平京內外,必然人心不穩紛亂迭起。主公此時應立即統帥精銳之師,迅速西上,一舉而佔據京都除滅靳準。那麼,上可以使自身威望更重一步,然後扶立劉氏傀儡,演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事,遂成王霸之業;下可以將京中的人口財物,全都收入囊中運回襄國,從而更加充實和壯大河北根基,穩固發展留待將來。”
這是謀主張賓的懇切諫言。石勒深以爲然,他也認爲在這場大動亂中,自己絕不能無動於衷,而是要積極去爭取最大化的利益,說白了就是必須要趁機狠狠撈一票。於是石勒命令大將張敬先率五千剽悍騎兵爲先鋒,自己親率襄國五萬精銳大軍蜂擁而至。當年九月的時候,石勒比劉曜先行抵達,進據了平陽附近的襄陵北原,擺出強大的陣勢,平陽周圍大量的兵民相繼向他請降。
靳準忿怒,主動挑戰,前後十數次瘋狂出擊,都不能攻破石勒的軍陣營壘,無奈只得縮回城中,閉門自守。靳準開始不斷地派人潛出城去,拼命的向建康東晉政府求援,但卻等不來任何實質性的救助。
十月,漢中山王劉曜,率軍行至山西赤石川的時候,從平陽逃出的漢廷勳貴以及部下將士臣民等,以至尊位不可懸虛,一致擁戴
勸進。於是劉曜即皇帝位,改元光初,下詔除靳準一族不赦外,大赦天下,立劉胤爲漢國皇太子,並任石勒爲大司馬、大將軍,加九錫,增封十郡,進爵爲趙公。
石勒接受了任命,並開始進攻平陽小城及周邊,擬徹底肅清而孤絕其勢。此時真正與靳準部隊交鋒的是石勒,而不是劉曜。因爲劉曜當時力量不足,史稱“時曜勢實殘弊”,他或許也存着坐山觀虎鬥的心思,只是遠遠地看着,在等待最佳時機。但靳準畢竟是面臨東西兩面被夾擊的局面,且在聲勢上越來越弱,平陽城孤立無援,一片風雨飄搖。驚惶絕望下,靳準開始做多手準備,一面繼續催促建康派軍來接應,一面讓靳衝出城分別向劉曜、石勒請降,另外還遣使向高嶽稱藩,促其救援。
正是動亂不堪言說,中原鼎沸之時。
雍州,新平郡漆縣。
漢國內亂起後,高嶽便親自來到前方的漆縣,大會諸將尋機而作,密切關注東方的一舉一動。此刻,滿殿文武,卻都目光復雜地望着階下唏噓叩首的靳衝。此人從前乃是敵將,數次率軍作對。但因緣巧合下,如今竟彷彿成了熟客一般,往來於敵對的兩方之間。當下,他正哭訴平陽城的危險境地,轉達了靳準謙卑的態度和急迫的心情,請高嶽伸出援手去搭救。高嶽並沒有直接表態,只讓靳衝先下去休息,等候回話。
“如今關東大亂的形勢,諸位也應都瞭解了。”高嶽掃視兩邊,清清嗓子接着道:“救不救援靳準,先擱置不說,但我軍絕不可坐視一方,無動於衷,當趁此時機謀取利益。眼下韓雍還沒有抵達靖邊,夏州的楊韜在東境,接收來七萬餘戶民衆,夏州人口大增,勞力及兵源也得到了保證,這讓我很是高興。至於下一步,還請大家來認真商討。”
最上首的楊軻,輕拂袍袖,欠了欠身子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漢國內鬥,無暇顧及於我,這正是我們亂中取勝的大好機會。諸位同僚,都談談吧。”
宜動,不宜靜。這個主基調被定下來,楊軻以下,都紛紛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各種意見都有。楊堅頭與雷七指雀躍,異口同聲要求先將陳安的扶風郡打下來,趁其無援,一舉消滅這個爲患多年的割據勢力;汪楷則表示他們亂他們的,咱們忙咱們的,要麼攻略上河套,進一步加強塞北實力;樊勝更道藉着援助靳準的名義,乾脆從夏州發兵攻取平陽,一舉覆亡漢國;而胡崧老辣,卻搖着頭直接進言,漢國畢竟根基頗深難以一朝滅亡,不如趁劉曜東去,集結重兵奔襲長安,盡全力先將匈奴人的勢力從關中趕出去,便可統一西北之地。
因高嶽要求暢所欲言,衆人紛紛建言獻策,不管對錯,總歸盡心思考。到得後來,高嶽集思廣益,總結並最終定下三條計劃,分爲北、中、南三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