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郊,一望無際的大軍全副武裝,戈矛映日,肅殺而立。軍陣之前,皇帝劉曜金盔金甲,正令工匠將他的大槊臨陣磨礪,仔細修固。
“胤兒。該交待的,昨晚朕都已經交待過了,多說無益。總之朕去前線親自殺敵,你好生守備洛陽,朕隨時就要的軍需糧秣勿要耽擱便是。”劉曜來到御馬前,伸手拽了拽轡頭,轉身對身側的太子劉胤言道。
劉胤紅着眼眶道:“父皇的叮囑,兒臣絕不敢掉以輕心。如今關中盡失,且石逆更已攻陷虎牢,氣焰囂狂不可一世,直奔洛陽而來。兒臣只恨自己羸弱,不能爲父皇前驅齏滅反賊,卻眼睜睜地看着父皇以萬乘之尊,去幹冒矢石之險,兒臣心中難過之極。”
劉曜笑笑,平靜地道:“朕一生戎馬倥傯,早就習慣了征戰廝殺。雖然如今做了皇帝,但軍旅之事,仍然是熟稔的很。且我請大儒名師教導你聖賢之道,乃是叫你將來做個太平天子守成令主,要你去打仗有何用?”
他想了想,望着遠方的天際浮雲,嘆了一口氣,在自己疼愛看重的兒子面前,終於有些真情流露,低聲複道:“胤兒。朕再與你講幾句心裡話。這些年,國家迭經內憂外患,形勢江河日下,朕心急如焚,但總是感覺力不從心。而今關中全數失去,關東之地又屢屢淪陷,此真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也。但時也命也,朕不願怨天尤人,只要盡最大努力去做,將來無論怎樣,總也無悔了。”
“這一次,石勒見高嶽囊括西方,必然是眼紅不已,對朕更加嫉恨,故而舉傾國之力來攻,勢頭非比從前。我去洛陽城外迎擊他,其實也並沒有必勝的把握。若是敗了,甚至倘有不諱,那麼你……”
聽到這裡,劉胤連忙出聲阻止了劉曜,一面搖着頭,一面流下眼淚來道:“父皇!父皇切勿再說這樣的話,讓兒臣心如刀絞!父皇乃是天命所歸的聖人,哪裡會有什麼不諱?”他見父親流露出了從前不曾有過的幾分消沉情緒,便又趕忙揩去淚水,強擠出笑容鼓舞道:“兒臣便在洛陽,等父皇此去旗開得勝,再凱旋而歸。”
“好吧,總之朕之前的交待,你不要忘卻就是。”劉曜也自失地一笑,便不再說喪氣的話,只將公事再叮囑幾句,深深地凝望了劉胤片刻,他拍了拍劉胤的肩膀,便就翻身上馬,親率大軍出城東去。
凜冽的寒風中,怔怔的望着劉曜在馬背上挺得筆直的遠去的身影,劉胤悵然若失。殊不知,他父子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面,這一別竟然便是陽世間的永訣。
先前,石勒剛剛兵出滎陽的時候,便顧語部下道:“劉曜聞我出兵,若移兵關外,以虎牢爲堅實憑恃,在野外嚴陣以待,結陣相迎,方爲上策;如能據關拒我,依洛爲營,負水自固,也不失爲中策;若是坐守洛陽,便只能束手待擒,
便成下策無疑了。”
既而石勒會集諸軍,得步兵六萬,騎兵三萬,鼓行而進,一路無阻,兵臨虎牢關下,劉曜在洛陽集結軍隊擬相攻討時,虎牢已然陷落。石勒舉手加額慶幸不已,復令兵士卷甲銜枚,晝夜不休,直撲洛陽。
劉曜兵出洛陽,石勒已然率軍後撤。但石勒並不是怯畏退避,而是想使劉曜兩端作戰,要將劉曜誘到關下,不僅可以在平原上予以衝殺,更可使關上予以強弩拋石的打擊。劉曜果然緊追不捨,追出三十里開外,已至關前,石勒便開始傳令後軍變前軍,命驍猛之石虎爲領軍大將,逆行摧鋒。
煙塵滾滾,殺聲震天,號角聲、馬嘶聲、衝殺聲……交織並奏,隆隆作響,整個大地彷彿都在晃動。見石勒掉頭殺回,劉曜立時命令前軍加緊步伐,雙方不知有多少步騎銳卒,立時風馳電掣迎頭而上。勁風呼嘯,獵獵撲面,捲來了濃烈的殺氣,使人面寒。兩軍如怒潮對卷,越來越近,相距已不過五里之遙,驚天大戰,一觸即發。
中軍,劉曜端坐戰馬之上,舉目眺望,面色雖然竭力鎮定,但一顆心卻似乎隨着由遠及近的殺聲而急速跳動。握着大槊的手,也不自覺地死死攥緊。須臾,前方步卒爆發出震天吶喊,戰馬的怒嘶聲不絕於耳,兩軍終於撞在一處,開始了猛烈的交鋒。士兵們浴血奮戰,但無畏的身軀終究擋不住那雪亮鋒利的劍刃,如麥穗般紛紛倒地,接着便立刻被如潮而過的馬蹄和皮靴,踩踏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戰陣中,後趙大將石虎縱馬舞刀,如入無人之境。他本就是格外驍勇過人的猛將,此番千軍萬馬之中,愈發膽氣豪壯,帶了百人親兵隊,往返死命衝突前趙軍陣,斬將奪旗前後十數次,前趙兵一時辟易,人皆色變。石虎殺得興起,刀指前趙中軍方向,厲聲大叫道:“劉曜速來受死!”
劉曜心血起伏怒氣翻涌,回首四顧道:“反賊石虎,囂狂竟至如此!我大趙曾威加四海,兵掃六合,難道如今竟然被自家的叛逆這般逼迫,更以兵鋒直犯朕躬。難道我煌煌上國,成千上萬英勇將士,竟沒有一人能攫其鋒麼?”
“陛下!”
前將軍呼延那雞素稱驍勇,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將戰馬一催,上前抱拳大聲道,“臣雖不才,願領一千精銳,去取石虎人頭來報,以息陛下雷霆之怒!”衆將被他勇烈所激,也紛紛出陣,憤然請纓。
“好!”
劉曜慨然應允,將呼延那雞喚到身前,拊其肩背鼓勵道:“若能斬的石虎,朕立授平東將軍,絕不食言。卿且去,朕便在這裡,仔細觀卿之勇!”
呼延那雞再不多話,呼嘯而去。劉曜及衆將忙擡眼,緊緊盯着他看。片刻,呼延那雞便在亂軍之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堪堪找到石虎,兩人死命的站在一處。呼延那
雞是呼延謨的族侄,而呼延一族,最爲顯赫和貴重者,便是呼延謨,族人得其益處,不計其數。但其一朝身死石虎之手,致使呼延族擎天大樹轟然倒塌元氣大傷,因此對着石虎,除了國仇之外,呼延那雞還有深刻的家恨。
眼下,呼延那雞在劉曜面前立了軍令,挾怒而來血涌上頭,見了石虎格外眼紅,便存了同歸於盡的想法。他將手中大刀,只是不要命的瘋狂砍砸,雖然他中門洞開,但石虎只得招架他的亡命招數,一時竟無法還手。
“狗賊!我要你血債血償!”
呼延那雞嗔目大吼,手中金刀飛舞盤旋,只管照着石虎而去。放手廝鬥了七八十合,眼見呼延那雞像瘋狗般咬住不放。聽聞身後趙王親手擂起的獨特鼓點驀然大響,石虎惡向膽邊生,將牙一咬,竟然將馬前催,一面從馬背上立了起來,覷準了空子,猛地躍起,往呼延那雞懷中撲來!
料不到石虎竟然如此不循常理,衆人一片驚呼聲中,石虎已然跳上了呼延那雞的戰馬脖頸上,與呼延那雞面對面跨坐着,變成了兩人共乘一馬。雖然重心未穩,但石虎藉着撲勢,索性一頭撞在呼延那雞的胸肋上,連帶着兩人一馬都左顛右倒,立足不穩。
呼延被石虎的驚人舉動也嚇了一跳,待被他欺近身前,立時暗道不妙,條件反射就要抄刀來砍。但手中刀柄頗長,急切間迴轉不來,呼延那雞猛省,慌忙丟了大刀,便要從腰間去拔佩刀。但石虎正正撞在他懷裡,痛得他渾身發滯,電光火石之間,石虎早已先他一步,穩住了身子,就從呼延腰間搶出刀來,接着翻手一刀,便砍在呼延那雞的脖頸上!
呼延高聲痛呼,頸血立時如箭一般狂飆沖天。但因近在咫尺,不好使力,那刀卻只砍進他的脖頸裡半處,嵌在裡面,一時不得就死。呼延慘呼連連,頭顱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瘋狂的扭曲着身子,整個人開始劇烈顫抖。石虎面對着他視若無睹,伸出手來已牢牢揪住他的頭髮,另一隻手便攥着刀把,開始在脖頸裡來回切割。
非惟一衆前趙兵將,便是自家後趙士卒,遠近統皆駭得發呆,一時間竟忘了廝殺。彷彿那刀刃鋸開頸骨時發出的咯啦咯啦的滲人聲響,就響在耳邊相似,甚至感同身受,好像那把殘忍的屠刀,突然就在自己的脖頸間切割起來。
不過片刻,呼延那雞的淒厲慘呼戛然而止,石虎已硬生生地將他的人頭割了下來,濃稠的血從無頭的腔子裡咕嘟嘟的冒,隨即那屍首便無力的倒栽馬下。撲面風過,滿是血腥之氣,聞之令人作嘔。
石虎抹了抹臉上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齒獰笑一聲,跳下馬來,再連續幾刀竟復將呼延那雞的戰馬也捅死,方纔回身跳上自己的坐騎,縱馬馳突,邊將呼延那雞的人頭高高舉起,得意地仰天長嘯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