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昂然跨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得意洋洋,頤指氣使,爲自己的一系列籌劃自鳴不已。初時,他偷襲洛陽最終沒有得手,便當機立斷,用替身王邦來使金蟬脫殼之計,在秦軍反應過來並追擊之前,迅速逃往孟津港,並在事前安排負責接應、保證萬無一失的親信張豺的護持下,安然無恙的迅速離開了河洛戰區,長驅而入幷州。
入了幷州,石虎便直撲晉陽而去。石堪自然恐懼萬分,據城極力守禦的同時,一面發書向秦軍苦苦求援,一面又向石虎連連寫信,哀求告免,表示自己衷心擁戴其爲皇帝,以後也當恭謹侍奉再無貳心,求石虎放他一馬。
但石虎是何等人?經常連左右心腹都信不過,怎可能相信素來沒有好感、且曾叛出敵對的石堪?只不過晉陽城池高大堅固,攻了十數日未能得手,又聽聞秦軍似乎開始有北上的動向,便動了心思,轉而同意石堪的請求,重新接納了他。不過有個條件,要石堪聽從他的安排,用附庸、友軍、臣屬的身份口氣,只管將秦軍誘惑前來。
石堪鬆了口氣,忙不迭答應。其實他正在秘密安排人手,在城中偷挖地道,通往城外無人荒郊,用作最後逃命的唯一生路。如果眼下晉陽失陷,他便無法脫身,所以只有各種哀告拖住石虎,讓他暫停對晉陽的攻擊,以便求得一個時間差。只要密道挖成了,縱使城破,他也可以先逃之夭夭,不會陷入絕境。而石虎卻是想利用石堪,在殲滅秦軍後,再回軍復攻晉陽,定要抓住他折磨虐殺而泄憤。
兩人暗懷心思,俱是心口不一。雖然都曉得對方肯定是在虛與委蛇的鬼扯應付,不過爲了緩解眼下的局面,兩人便迅速媾和,至於將來,到了時候再說便是。
從正常角度出發,所有人都認爲,與石虎相互仇視的石堪,被趙軍圍攻之下,唯一的指望和倚靠,只有秦軍。而石堪也竭力營造這種氛圍,故而在石虎石堪的精心準備和假象下,楊韜終於被誘惑上,落入了敵人的陷阱。
而隨時在暗中監視秦軍動向的石虎,讓驍勇過人的石閔帶領一萬精銳,去伏擊截斷秦軍,併力求一戰擊殺主帥楊韜;石虎自己在交城以北潛伏下來,專等進退無路的雷七指,慌忙進據交城,然後再大舉圍攻,這樣一分爲二,便更有把握將北上的所有秦軍全部殲滅。
隨後的一切,果然都是按照他的預計而進行。等到石閔圍困住了楊韜後,石虎自己也成功的圍住了交城裡的雷七指,北伐秦軍覆亡在即。石虎權衡一番後,畢竟暗忖還是要保證抓住主帥楊韜更爲重要,便讓張豺、張貉兄弟帶一萬人繼續困住交城,自己率兩萬人南下,力求早日奏功。
當下,眼見趙帝石虎親來,土山上的衆人,都是心中冰涼,曉得怕是絕難倖免了。楊韜張了張嘴,如是再三,卻發現嗓子乾澀
的說不出話來。
“諸位!毋須如此!”
清了好幾下嗓子,楊韜終於艱難的開了口。他強笑道:“吾輩武人,投身軍旅以來,便應做好隨時馬革裹屍的準備。今日事已如此,多想無益,且爲國捐軀,本分也,諸位可鼓足勇氣,唯死而已!”
到了這一步,無論是視死如歸的悍將,還是心存眷戀的憨卒,都曉得楊韜這番直白的話一點不錯,於是俱都拿出了亡命的氣勢,異口同聲的高聲呼喊起來,半是應和楊韜,半是自我打氣。
楊韜環視一圈,又道:“石虎殘忍暴虐之徒,吾等降亦死,不降亦死。今日便是楊某的死日!”他突然站直了身,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的諸將,團身施禮,慘笑道:“諸位!楊某有一事相求。稍後若是實在抵擋不住,被趙軍攻上山來的話,楊某身份特殊,絕不可落入敵手。諸位便可立時殺我,使我免受折磨,也不令朝廷平添恥辱!”
虎牙將軍於坤,卻是個直截了當的漢子,滿身傷痕累累,幾乎血流盈體,卻仍然精神奕奕,豪氣不減,當即便跨出來,抱拳率先慨然道:“若是事態難以挽回,末將親自送大帥上路,絕不使我陛下蒙羞、使大帥蒙羞,大帥放心!大帥只不過先走一步,末將等必然決死殺敵,然後再去黃泉路上追隨大帥同行!”
這個熊羆般的軍漢,說到後來,竟然也滿面悲愴,雙目通紅。楊韜用力的點頭,默然地又掃視一圈衆兵將,眼中亦開始泛出淚花。諸將面面相覷,有的開始忍不住啜泣起來。繼而又紛紛用刀劍用力砍擊木石,厲聲大喊道表示絕不偷生,誓當同生共死。山上悲涼壯烈之風,使人不忍卒視。
楊韜一把摘下頭盔,擲在地上,捋了捋被山風吹亂了的鬚髮,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楊某與諸位,來自天南海北,不料今日這無名土山便是吾等最後的歸宿,楊某能與諸位兄弟葬身一處,快哉!諸位,男兒漢當視死如歸,多說無益,都拿起傢伙來,等會讓趙狗們看看,咱們秦軍,都是天下響噹噹的英雄好漢!”
山下,趙軍果然沒有任何招降的舉動,隨着旗語招搖,各處開始呼嘯而來,鼓譟向山上攻來。趙帝石虎御駕親臨,趙兵趙將一絲不敢懈怠,不怕死的只想立功,怕死的也只有硬着頭皮跟着狂衝,而山上秦軍,已經全體進入了亡命模式,竭盡全力的抵禦並反擊,一時間人喊馬叫,亂箭、石塊、巨木甚至人的肢體,都在上下亂飛,遠遠望去,土山好像怒濤中的孤聳小島,危機重重險象環生。
激烈交戰了一個上午,秦軍畢竟是號稱天下強兵,又個個決死做困獸之鬥,竟然打退了石虎親自督陣的趙兵數波猛烈攻勢。但總歸是衆寡懸殊,如今,算上傷號在內,山上的秦軍,從四千人,劇減到只剩下不足兩千了。
悍將於坤,已
經殺紅了眼,他一把卸去破損不堪的盔甲,又將盾牌也扔掉,搶過一把刀來,赤裸着精壯的上身,雙手舞刀深入敵前。他像一隻咆哮的猛虎般,不多時,便已格殺了數十人,雖然自己也多處掛拆,但其氣勢凌厲,使人不敢近身。
陡然一支亂箭,噗得扎進了於坤的胸膛。他踉蹌數步,仆倒在地。圍着他的趙兵們,忙不迭地紛紛用矛來刺,卻不料於坤猛然跳起,猝不及防下,又被他砍死了數人。但畢竟受傷過重,動作還是慢了半步,躲過頭一批矛,卻躲不過第二批槍,被兩根長槍直直的捅進了肚腹裡。
“誓殺趙狗!”
於坤暴吼一聲,揮刀將那兩個兵卒統皆砍死,又空出雙手,死死攥住兩根槍桿,與搶上來的趙兵角力,硬生生將槍從自己肚裡拔了出來。但腸子卻隨即往外直流,於坤塞住這邊,又不及塞那邊,手忙腳亂,眼看着自己的腸子,血糊糊的涌出老長一大截,仍然屹立不倒。
趙兵們看得發愣,竟不自覺停住了手。不知誰猛省過來發了聲喊,於是都趁機亂槍來刺,於坤身中數十槍,血如泉涌,終於力戰而亡。
他的戰死,在此時對士氣和軍心,不啻爲沉重的打擊。山上哭聲、罵聲響成一片,衆兵將瘋了似地抵死衝鋒,連主帥楊韜,都身負三處創傷,仍不退卻。趙兵又暫且縮了下去。
但不過刻把鍾,山上精疲力竭的的倖存殘部,眼見趙軍又開始列起陣來。楊韜在內,默默無聲的看着,但所有人竟然面色開始轉爲平靜,衆人都曉得,死亡,只是分先後而已,最後的大限終於要來了。
趙軍開始展開攻勢。圍山一週,三層步兵身披重甲,樹立大盾,步伐緩慢但堅決的往山上挺進。步兵身後,乃是無數手執一丈有餘粗大長矛的槍兵,槍兵身後,又有緊握着鋒利戰刀的勁卒,正蓄勢待發,準備投入貼身肉搏。而工兵們,正不停向上攢射着密如飛蝗的箭矢,壓制山上的各種反擊。最後,三千鐵騎,在山下來回奔跑,阻擊隨時可能逃下來的秦軍潰兵——石虎下了嚴令,所有秦軍,全部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大帥!敵人快要上來了,大帥!”
“……大帥!擋不住了!”
“大帥!我們先走一步,大帥珍重吧!”
十來個山腰下的兵卒,跌跌撞撞跑上來,帶着滿臉的血污,喘着氣仰着頭大喊幾聲,竟又掉頭殺下去了,生死再也不知。能活動的戰兵,只剩下七八百人。楊韜點點頭,面無表情轉身往山頂上走去。片刻,他便來到了那最高峰的探哨石上,舉目遠眺,山島突兀雄奇,層林如染,大好河山無比壯麗,山風襲來,人竟神清氣爽。
楊韜突然笑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猛地拔刀便往自己脖頸間用力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