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柴的一番話,等於是突然在毫無準備的衆人面上,狠狠打了幾拳相似,讓人幾乎要栽倒。堂上堂下,再沒有誰能鎮定的住。
“快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胡崧面孔煞白,眼皮子突然狂跳不止,圓睜的雙目似乎都要鼓脹出來。他驚駭得心口處猛地緊縮起來竟至隱隱作痛,通體流汗卻又覺得後背上一片冰涼。
多柴不停揩着頭上的急汗,舔着乾硬的嘴脣,連連應道:“是,是。據洛陽方面急報,昨日午時,皇上在姚襄家中,與姚家父子三人共進午膳。結果有刺客扮成雜役,趁着上菜時候,突然拔刀刺……”
“竟,竟然在姚襄家中遇刺?這!”
“莫不成老姚一家要謀反麼?狗東西!”
“皇上如何?姚家父子罪大惡極,都該殺了!”
雷七指一蹦三丈,紫漲着麪皮破口大罵,一羣武夫們紛紛吵嚷起來,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卻被韓雍鐵青着臉,砰的一聲狠狠擂在桌面上發出的巨大聲響給震住,雷七指嚥了幾口唾沫悻悻坐下,下面再無人敢多話。
十數雙眼睛牢牢盯着。多柴趕忙先道:“二位相公及諸位將軍放心。上天護佑,皇上龍體安康,一場有驚無險。”
堂內一片鬆了口氣的籲聲。於衆人而言,高嶽便是精神支柱,是衆人爲之捨命奮鬥的依託和載體。他在,所有人都堅信大秦昌盛,必將一統萬邦;若是他出了意外,那麼等於是把所有人的美夢,都硬生生的撕裂了,將他們美好的前程給徹底粉碎,所有的盼頭都將分崩離析,大家一下子變成了無根野草,這不由人不極度恐慌。
多柴便簡明扼要將得來的情報仔細道來,說到姚家父子捨命相救,特別是姚襄不惜以身救駕而至重傷昏迷,在座諸將連連點頭,表示爲人臣子應當如此,大多消除了對姚家的誤解和憤恨;最後講到刺客當場自殺身亡,臨死前大呼辜負了河東公的時候,衆人又忍不住一片譁然,說什麼話的都有。
“石生?原來是他!料不到是他這個狗賊!”
“皇上如此厚待他,他還有謀逆,是畜生麼!”
“怎麼料不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老子早就講過石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不能接納他!當初皇上不聽我的,嗐!”雷七指將大腿拍得噼啪作響,激動地向着左右同僚指手畫腳的直嚷嚷,惱恨的連連跺腳,還轉過頭來向着韓雍胡崧切齒道:“末將請率一萬人馬,現就去青州,將那狼心狗肺之徒擒來,親自交給皇上處置!”
雷七指性情暴烈,又對皇帝有着遠邁尋常的感情。聽聞高嶽遇刺,且嫌疑直指石生,當即便暴跳如雷,非要帶兵去打石生。但當此非常時期,任何一個不注意或者錯誤的決定,都會引來巨大的連鎖反應,真正是要慎之又慎。
另外,雷七指急切間說的話,也算非常不妥。如今秦軍中,異族將士軍官也算不少,而高級將領
中,如楊堅頭是氐人,姚襄是羌人,多柴是羌人,周盤龍出身塞外,自己都不曉得什麼族屬,鄧恆有着匈奴的血統,便是最高統帥韓雍,也不是純正的漢人。若說非我族類,其心就一定必異,那麼對於這些忠心耿耿的秦臣來說,豈不是冤之又冤,這打擊面太大了。
多柴面色如常,不知是當真沒有聽清雷七指的話,還是爲了顧及大局而假裝聽不清。胡崧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雷七指等人的躁動,厲聲道:“內衙那邊怎麼說?李鬆年呢?朝廷養他吃乾飯麼!”
多柴回道:“自從出事之後,據說李鬆年在宮外自己罰跪,從午後一直跪倒日落,後來皇上才曉得,傳旨讓他起來,說不怪他的罪,只讓他去早日徹查便是。對了,姚弋仲帶着姚萇也在宮外長跪不起,還把自己捆得結結實實,邊磕頭邊流淚,磕的血流不止,皇上也一併赦了他的罪,還讓他不要想那麼多。”
衆人一片低嘆。胡崧無言,又見韓雍示意,便湊近前去,兩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韓雍終於開口表態。
“諸位!我軍方纔拿下鄴城,皇上便突然遇刺。事情非同小可,涉及的方面太多,牽一髮而動全身。本帥講三點意見。”
“頭一條,便是要堅決防止消息的走漏。雖然蒙天眷佑,皇上毫髮無傷,但皇上遇刺之事若是傳到下面將士中去,極易引起各種不良猜測、臆想甚至謠言,使得人心惶惶,這樣對軍心士氣打擊很大,不利於我們控制整體事態。這個消息,只限於今天在座諸位,若有私下傳播泄露,本帥當軍法從事!記住了麼?”
衆將一片轟然應諾。韓雍嗯了聲又道:“第二,即時起,鄴城與洛陽方面的信使,從三日一次,增派到每日一次,要第一時間瞭解京師方面的消息,並以大行臺名義,加深與內衙之間的聯繫。還有,楊相國那邊,本帥也會及時與他溝通,,務必掌握最新奏報。”
“第三條,鄴城方面開始即時戒嚴。不僅要防備趙軍南下,同時要將注意力放在青州方面。南北兩面防線,同時外擴五十里,各增築數目不等的哨所,晝夜值守。雖然現在沒有定論表明石生一定是謀逆了,但未雨綢繆做好所有準備,便不至於將來被動。”
旁邊參贊軍事的僚佐,頭也不擡,只豎起兩耳,筆走龍蛇記得飛快。按照慣例,會後韓雍定是要檢查的。
一番佈置後,衆將先行告退。多柴卻佇立不動,等人都走空了之後,室內只剩了他與韓、胡攏共三人。
“多大使,此事你有什麼看法?”
韓雍曉得多柴自行留下來,必然是有話要說。這邊多柴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便直接道:“二位相公。若是依着從前多年的經驗,下官私以爲,皇上遇刺,真兇尚且不知是誰,但應該非是石生所爲!”
“爲何說不是石生?石生畢竟是僞趙宗室,且名望極高,便是被擁爲趙帝,也不是出奇的事。上次桃豹搞政變準備
廢殺石虎,不就是爲着石生去的麼。”胡崧雙目熠熠盯着多柴,特意發問道,“石生現在纔打下青州不久,地盤也有了,兵馬也強了,一朝心思變壞,也未可知啊。”
多柴輕輕搖首,開始分析:“下官有些淺見,獻於二位相公。石生當初得罪石虎,幾乎陷於死地。是皇上法外施恩,不僅寬宥了他,還力排衆議,給他高官厚爵,還給他兵權,擡舉他做一方大帥。石生這個人,雖然也冷酷好殺,但口碑比石虎好不少,據說頗講義氣,也時時標榜自己是知恩圖報的人。他曾多次公開表態,此生效忠大秦,絕不更改。若是現在突然謀反,還用這麼腌臢的卑劣手段,這不是當着天下人的面,出爾反爾自己打自己的臉麼?”
“好,就算他是突然喪心病狂了,也不至於在極爲不利的局面下謀反啊。二位相公試想,假設石生弒逆屬實,若我們是他石生,本與石虎早成仇敵,趙國境內是無法可去的,北上之路斷絕。現在又主動刺殺皇上,徹底得罪我大秦,即將招來我軍最嚴酷的報復,往西已是草木皆兵。南下呢?他早年曾在中原大肆屠殺,南逃的各級官民恨他入骨,而江東土著也素來聞他惡名而厭憎他。若他真想南下,哼,建康那邊不要說接納他了,不將他五馬分屍便算是格外照顧。”
韓雍以手支頜,邊搓着自己的脣上濃須,邊思索着徐徐道:“如此說來,石生若是謀反,等於把自己主動陷於四面皆敵的絕境?嗯,他應該沒有這麼蠢,情理上也說不通啊……”
多柴道:“不過,凡事都有兩面。石生如今處境微妙尷尬,無論怎麼動,都有滿身的嫌疑,落得世人猜嫌。我料他此時必然既憤懣又痛苦,怨氣滿腹。老百姓都說,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不要說他畢竟也曾是名動天下的雄傑。若是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就算是明知死路一條,也要爲自己掙個臉面,絕不窩囊的揹着不該有的罵名。而且,如果真是事敗,他放棄所有,乘舟泛海而去,又奈他何?”
韓雍面色一寒,冷冷道:“我不管他真反假反。青州西北境,我已準備陳兵兩萬,專以防他。另外,朝廷供給給他的糧道,我也要截斷掉,從現實上徹底孤絕他。這樣,縱使他反,我要擒他,也是易如反掌。便是真要出海,我就拿他不住了麼?笑話!”
“韓相縱橫天下所向披靡,這是婦孺皆知的事,下官絕不敢非議。當此時局,若是青州真亂了,總也是樁麻煩事。下官認爲,石生現在,好比是站在桿秤的中間,左右搖擺猶豫不決,其實本來根本不願意反,咱們卻不聽他的解釋,不看他的表現,總是各種防備各種猜嫌,讓他越發氣憤難堪、心灰意冷,最後不反也硬是把他逼反了!”
多柴深鞠一躬,擡起頭來,滿臉懇切:“請求韓相,暫時不要採取任何軍事防務手段。下官相信,石生不是真兇。下官自薦,立即前去青州一趟,爭取將石生從懸崖邊拉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