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到,冬季的夜,格外淒寒迷離,四處陰沉沉,夜像怪獸一樣張着黑洞洞的大口,街面上伸手不見五指。
糧倉外,十幾盞燈籠懸掛在牆頭。燈籠在夜風中瑟縮搖曳,那微微的光亮,似乎因爲怕冷,也變小了很多。東牆的大門處,四名士兵縮着脖子,哈着白氣,腳上的皮靴踩在凍的堅硬的地面上,發出咔咔的單調聲響。
馮亮四人,此時已隱蔽在西牆角。那貓也被一人一隻,抓在手中。四人相互間一看,便再不猶豫,馮亮和多柴兩人,蹲在原地,祁復延和昝有弟各奔左右,往南牆北牆而去。
馮亮瘦小的身軀繃得緊緊,目光凌厲,四下梭察如梟視狼顧。須臾之間,只聽嚓嚓兩聲,多柴已打着了火石。貓尾上布繩的火,迅速扭動了起來,似乎想掙脫束縛,去吞噬更多。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手中發力,將那堵了嘴的貓,一把扔進了圍牆內。
片刻之後,牆內便有亮光閃閃,只片刻,便一下亮似一下,火焰已平地竄起,卻聽得院內腳步聲大亂,有歇斯底里的聲音狂吼了起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快!”
與此同時,南北兩個方向,也有火光燎起。冬季裡天乾物燥,那糧草又堆在一處,緊緊實實。貓兒所過之處,不停滴下燃燒着的火油,從邊緣開始而往中間,越燒越大,越燒越烈,不到一刻鐘功夫,整座糧倉裡,有一大半都着起火來。
此時,火光沖天,映得低矮的沉雲,一片妖異的暗紅色。院內院外,密集的奔跑聲、急促的呼喊聲和人的叫罵聲,此起彼伏,到處沸反盈天。
馮亮在牆根下,仰着頭眯着眼,看着那紅綢子一般凌空狂舞的火舌。這一次,他憑着自己的能力,終於爲高嶽辦成了一件有貢獻的事,他心中激動振奮,溢於言表。正看的出神時,多柴叫醒他道,“都帥,事已成功,速速撤退!”
馮亮警醒過來,望一望地上還有兩個適才裝貓的布袋,油膩膩的,索性也甩進牆去,便和多柴一起,正待要跑時,祁復延轉過牆角,狂奔過來,面色倉惶,上氣不接下氣道:“不好了,昝有弟,昝有弟被發現了!”
馮亮多柴二人,聞言心
中猛地一墜。原來祁復延順利的完成任務後,看着牆內火起,又見昝有弟那邊方向也冒起了濃煙,便貼着牆根,準備去招呼昝有弟一起撤退。他剛奔至轉角時,聽到有守卒大喊,他心中一跳,躲在牆角處探頭出去,發現昝有弟已經被幾個守卒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馮亮和昝有弟等三相識時間,其實連頭帶尾也沒超過七天。但是,短短几日相處,從襄武城一路疾行跋涉,再到混進西和縣,一步步走到如今,馮亮對身邊這三名生死與共的同伴,產生了濃烈的感情。
馮亮在心中不止一次的暗暗發誓,既然將這三人貿然帶了出來,那無論如何就也要將他們安全的帶回去。日後內衙正式組建,這三人都將是他的貼身心腹和得力助手。如今眼看大功告成,卻要折損一人,哪裡能夠接受!
馮亮目眥欲裂。拔腿便欲去救。多柴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死死按住,低聲喝道:“都帥,萬萬不可!敵人並未發現我們三人,如今只有丟卒保車了!”
馮亮霍地轉頭,瞪着通紅的眼喘着粗氣道:“你說什麼!我等一同來,便要一同走,要是將他陷在這裡,他必死無疑,我自己都沒法和自己交代!”
祁復延也急道:“在草原上,一隻羊被狼叼去,那就不要再找,要保護好剩下的羊羣纔是正事。都帥,舍小保大,你不可意氣用事!”
馮亮正欲掙扎,忽聽的昝有弟聲嘶力竭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老子便是孤身一人,就能將你們的糧倉燒掉,哈哈哈!來殺我便是,我死也對得起我大成國陛下知遇之恩!哈哈哈……”
三人一下如電過全身,怔怔定住。昝有弟此言,分明是自知必死,已不願再拖累和暴露同伴,暗示三人不要再管他。同時,他還將禍水南引,將氐人的注意力又分散到南方巴蜀之地的成國,進一步攪渾了水,讓局勢更加複雜起來。
“老子家眷,自然有上官和兄弟看顧。現在死了以報主公,無怨無悔!”昝有弟淒厲的聲音在沖天火光裡,尖銳如針,一字一句的扎進了馮亮三人的心裡。
他哪有什麼家眷,三人都記得,據昝有弟自己說只有一個弟弟,剛剛招進軍
中還沒有一個月,現在還在新兵營裡。
聽昝有弟此時故意說給他們三人聽的託孤遺言,馮亮心中直如刀絞,淚水再也禁忍不住,奪眶而出。他看向多柴和祁復延,二人也俱是面色悽苦不已。
多柴惶急道:“再不走就危險了!都帥,不能讓昝有弟白白死了啊。快走!”說罷,便和祁復延一邊一個,拉住馮亮,貓腰就往西邊內河處奔去。沒跑兩步,卻聽得昝有弟忽大忽小的叫喊,戛然而止。馮亮一個踉蹌,淚流滿面,一咬牙,頭也不回的急速奔向內河。
“撲通通”連響聲,三人急速魚躍入水,本來平靜的河面,宛如受驚一般泛起了慌亂的漣漪,一圈又一圈水波粼粼。
馮亮本也有些水性。但適才陡逢變亂,又思忖昝有弟凶多吉少,導致他方寸大亂,疾奔之際,調息不勻,一口氣又窒在胸腔。急急的躍入水中後,只過得片刻,便覺得氣悶難耐,下意識一張口,便咕嚕咕嚕被灌進了幾大口水,馮亮只覺得兩耳刺痛,胸前有沉重壓力,咬牙在水中又遊了一截,便更也支撐不住,兩眼一黑,再無知覺。
西和縣半里之外。幽暗靜謐的河岸邊,多柴和祁復延,溼漉漉的跪伏在地,身上的水不斷流下,將地面洇溼了黑鬱郁的一大片。冬夜寒風吹來,溼透的衣物緊緊貼在身上,兩人卻恍如未覺。只是面色慘白的盯着身前一人,正是渾身溼透,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馮亮。
祁復延用手趴下身子,在馮亮胸前屏息聽了一會,猛地伸出手,又在馮亮鼻子下探試了片刻後,祁復延慢慢擡起了毫無人色的臉,直勾勾的望着多柴,目光中滿是恐懼。
昝有弟已經命喪敵手。如果再將馮亮的性命也搭進去,有多麼嚴重的後果,二人不用想也清楚的知道。
“都帥,都帥!”多柴撲過去,搖着馮亮的身子,馮亮雙目緊閉,毫無反應,口中卻不斷有水冒出。饒是四人中最是鎮靜沉穩的多柴,此刻一下子也覺得手足無措,惶懼難言。
沉重的暗雲悄無聲息的翻涌,月色已不復可見。此刻二人四目交織之際,俱是覺得濃烈而絕望的黑暗,無邊無際籠罩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