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俊異(爲盟主wangzechao8加更)

二月二過後,天氣一下子暖和了起來。

流水潺潺,草長鶯飛,惠風和暢,百花盛開。

潁陰郊野之中,一羣人正在春遊踏青。

他們興致勃勃,高聲談笑,放着好好的驛道不走,專往沒路的地方行去。

蹚過草叢,越過小溪,穿過樹林,直到前方實在走不通了,哈哈大笑一番,吩咐僕婢隨從佈置場地。

嗯,這確實是士人風範。

有些人覺得他們率性而爲,灑脫不羈。

有些人則覺得他們是神經病……

僕婢們熟練地在地上鋪了氈毯,擺上蒲團、食器、酒器、樂器、筆墨紙硯等物事。

護衛們則去砍柴,烹茶、溫酒乃至煮飯都用得上。

庾珉與荀畯並肩而行,偶爾交談幾句。

不遠處是大片的農田,麥苗青青,長勢喜人。

農田邊的樹林內,蟲鳴鳥叫,嘉木綠葉,泉水叮咚。

就在那紅花綠樹之中,峨冠博帶之士衆多,嬉笑之聲連連,偶爾還能見到掩映在綠葉中的白玉酒樽,以及一閃而過的紅妝樂伎。

“汝潁多奇士。”庾珉感慨道。

荀畯倒背雙手,笑而不語。

他和庾珉不熟,數十年間只見過兩三面,蓋因他是當代濟北郡侯,大部分時候要麼在兗州濟北國,要麼在外遊山玩水,回到潁川老家的時候少之又少。

再加上他的性格因素,故庾珉雖貴爲侍中,仍然不至於讓荀畯巴結,而是維持着一種淡淡的疏離感。

不過潁陰老家這邊,確實就他的身份最適合出面交遊了。

其祖父荀勖乃開國功臣,共有十子,其中七人聲名不顯,唯緝、藩、組三子做過顯宦。

荀輯是荀勖次子,因兄長早死,承襲郡侯爵位。

荀輯死後,荀畯襲爵濟北郡侯,故身份尊貴,甚至可與荀藩、荀組二位長輩相提並論。

他當然有驕傲的理由。

“君侯可知,前年王彌之亂後,陳侯就力推廣種冬小麥?僅此一事,就活民無數啊。”庾珉手一伸,指着那些綠油油的麥田,說道:“去歲大旱,潁川百姓春種之粟,大多毀於一旦,收穫大減,歉收嚴重。秋雨之後,遂種小麥,以期來年豐收。再等三個月,這麥子便可收了,屆時即便蝗旱交加,亦可穩如泰山。”

荀畯微微點頭。

有些事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還不屑於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那就沒意思了。

“汲桑、石勒於河北作亂,肥鄉、野馬岡兩次大戰,陳侯剪滅賊衆數萬,令其不敢南侵。”庾珉繼續說道。

“匈奴連歲寇境,進薄洛陽,當其時也,又是陳侯興義兵,驅逐賊寇,力保洛京不失。”

“這般勇武之人,正是豫州士人需要的啊。”

“陳侯確實善用兵。王堪、王士文、裴憲、劉洽之輩皆不如也。”荀畯點評了一句。

“今王彌、石勒在濮陽肆虐,袁兗州不能制。賊衆隨時可能南下陳留、濟陰乃至潁川,君侯不妨想想,新蔡王可能抵禦?”庾珉說完這句,搖頭嘆息一番。

荀畯沒有說什麼,只默默走着路,很快來到了聚會的地方。

“庾公、荀公。”衆人收了嬉笑之態,紛紛上前見禮。

庾珉微笑回禮。

荀畯板着一張臉回禮。

“來者一時俊彥,且坐。”庾珉雙手下壓,笑道。

說完,當先盤腿而坐,如同胡人一般。

衆人亦紛紛落座。

庾珉掃了一眼,潁川諸族子弟基本都到了,很多人都認識,甚至被他點評過。

而潁川各個家族,相互間的關係也十分複雜,從後漢年間就是如此。

比如,李固、李膺曾以荀淑爲師,荀爽、李膺對陳寔執師禮。

鍾皎娶李膺的姑母爲妻,荀彧將女兒嫁給陳羣,鍾繇是荀勖的外公等等。

呃,好像沒庾氏什麼事。在那會,陳氏、荀氏確實風頭更勁,兩家的關係也非常密切。

除這兩家之外,潁川郡還有二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士族,有的一個縣甚至擠了好幾家,非常密集——可想而知當地百姓的生活狀況,想要當自耕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庾亮在人羣中用眼神詢問了下,庾珉微微點頭。

庾亮拍了拍手,樂伎們便奏起了音樂。

一時間,絲竹陣陣,氣氛熱烈了起來。

庾亮嘴角含笑,這纔是真正的士人生活啊。

廣成澤“監獄”什麼鬼?天天對着一羣蓬頭垢面的屯丁,入目所見,好山好水好無聊。

還是潁川好,諸般享用不缺!

喝了一圈酒後,有人興致上來,長嘯一曲,搏得滿堂喝彩。

“叔治向來方正,不想亦擅此道。”庾亮彷彿了回了花果山的猴子,暢快地大笑道。

周謨赧然一笑,舉觴相敬。

他是陽翟令,出身汝南周氏。自漢以來,汝潁士人向來並稱,“汝”指的便是汝南。

因爲陽翟就在潁川旁邊,庾珉路過時,將他喊了過來,一起參加聚會,幫着敲敲邊鼓。

“嘯”是此時士人羣體非常熱衷的一種消遣方式。

《說文解字》:“嘯,吹聲也,從口,肅聲。”

鄭玄說“嘯”是蹙口而出聲。

其實就是吹口哨。

在前漢年間,嘯是招鬼之聲,有“嘯陰”、“呼陽”的說法。

到了後漢,含義更豐富了。

諸葛亮在隆中隱居時,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大夥自行想象,諸葛亮在清晨、夜晚雙手抱膝,一個人吹口哨的畫面……

此爲安逸、恬靜之嘯。

周謨方纔是內心愉悅之嘯。

“謝幼輿(謝鯤)折齒後,許久未聞如此美妙之嘯歌,當滿飲此杯。”庾珉高舉酒觴,一飲而盡。

衆人亦舉杯痛飲。

隨後又談笑玩樂一會,庾珉突然面露悲色。

衆人不解,但也不驚訝。

士人嘛,講究真性情,笑着笑着突然哭了本就很正常。

“高朋滿座之日,聽絲竹嘯歌,賞曼妙舞姿,其固快哉。但這樣的日子,卻不知還有幾天。”庾珉嘆息完畢後,亦清嘯一曲,灑落幾滴眼淚。

衆皆悽然。

“伯父何必如此?”庾亮勸道:“聽聞陳侯即將率部東行,縱有賊寇南下,亦擋不得銀槍勁兵一擊,潁川必無事也。”

“陳侯雖勇,然銀槍軍不過數千之衆。石勒、王彌合兵十餘萬,如何擋之?”庾珉嘆道。

“潁川大郡,錢糧豐足、戶口殷實。”庾亮說道:“若援應陳侯,破敵不難也。”

這話說得有道理。

潁川不是朝廷的潁川,是世家大族的潁川。自漢以來便人煙稠密,只要出些錢糧人丁,助陳侯破敵,想必不難。

庾家伯侄二人一唱一和,旁人哪個不懂?甚至於,今天這場聚會是爲了什麼,大夥也略知一二。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演員。

也別覺得自己演得尬,這不重要,感情、意思表達到位就行了,藝術手法誇張點沒關係的。

在場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荀畯。

荀畯默默放下酒觴,道:“世道確實變了。”

衆人耐心等他下文。

“盧子道至項數月,但蒐羅錢糧、徵發人丁,此陳侯之教也?”荀畯問道。

“養兵需錢糧,禦敵需人丁。”庾珉回道。

“若僅止於此,倒也不是不可接受。世道如此,需得共度時艱。”荀畯嘆息一聲,道:“陳侯如何看待潁川士人?”

“君侯何憂也?”庾珉笑道:“我家侄女已與陳侯定親,潁川俊異都是陳侯自己人。”

荀畯心下稍安,但還覺得有些隱憂。

潁陰荀氏面臨着匈奴、邵勳兩大勢力的威脅,危機重重,一着不慎,就要落得個悽慘下場,家裡幾個主事人坐下來商議是必然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希望他們快點吧,別等到陳侯大軍開至,還沒商量出結果,那就不美了。

而荀氏一屈服,其他家族也就沒了抱團相抗的勇氣,好對付多了。

潁川定矣!此乃庾氏之功,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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