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項制度的創立,不是短時間內能完成的。
它需要有人提出倡議,然後集衆人之力,出謀劃策,制定細則。接着做試點,發現問題、有人反饋、再召集人研究改進,最終完善。
整個過程快則幾個月,慢則幾年,如果中途有人阻撓,或者反對聲音太大,那麼需要多久就說不準了。
現在邵勳提出了這個想法,他需要王衍結合天下的實際情況,幫他設計出一個方案來。
至於爲什麼請他設計,這就不足爲外人道了。反正王衍知道一點就行,他被邵勳架在火上烤了。
想到此處,憂愁不已,難以入眠。
好在這事也不急於一時。作爲天下名士,王衍暫時還沒有暴露屁股的危險,還可以繼續裝模作樣,爲邵勳處理輿情。
放下這樁事後,他在金谷園默默等待,六月十九日,邵勳領兵抵達。
二十日朝會後,大量朝官驅車自西明門而出,往金谷園而去。
邵勳在園內舉辦宴會,招待衆人。一時間,金谷園的聲勢隱隱超過了洛陽朝廷,讓人目瞪口呆。
宴席中途,邵勳召見太尉王衍、司徒劉暾、尚書令庾珉、左僕射劉望、中書監鄭豫、廷尉卿諸葛銓、北軍中候裴廓、中護軍王瑚、左衛將軍陳眕、右衛將軍李惲、驍騎將軍段良等十餘名手握實權的官員。
當邵勳進入召見地點時,衆人紛紛起身:“參見陳公。”
邵勳頓了一頓,掃視衆人。
他很清楚,這些人明面上都是對他比較親近的高官,但內裡其實可以分爲好幾派。
王衍、庾珉、陳眕三人是最親近他的,辦事盡心盡力。
裴廓雖然出身裴家,照理來說對他關係親近,但也正因爲出身裴家,和豫州刺史羊冏之等人一樣,身上總有一股傲氣,比較親近,又不是特別親近,但總體而言還是可以信任的。
王瑚這人腦子不是很清楚,待人接物很失水平,本身是個相對純粹的軍人,但又想往政治上面湊,卻屢屢碰壁。
他這些年能步步高昇,靠的全是邵勳,想必他內心深處也明白這一點。其弟王隱現爲沔北幕府記室督,同樣在爲邵勳做事。
王瑚也是可以信任的,雖然他腦子老是抽筋。
陳眕、李惲、段良三人執掌禁軍,陳眕完全可以信任,段良、李惲各有心思,但他們能審時度勢,及時投靠過來,即便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一用。
這些年,天子着意拉攏禁軍將校,三人沒法抵擋,但也找機會整肅了一番,去掉了某些意志不堅定之輩。剩下的實在不能動的,也會密告邵勳,讓他心裡有數。
另外,他們也在邵勳的授意下,不斷提拔他的私人。
黃彪屁出身沒有,原本大頭兵一個,但多年以來不斷爬升,現在是左衛前驅營司馬,掌兩千餘重甲步兵,就是邵勳借他們之手完成的。
左衛三部督徐朗,掌由基、前驅、強弩三營,多年來地位一直無人可以撼動,牢牢掌控着左衛的中堅精銳力量。
有些時候,比的不是誰官大,而是誰握有兵權。
在北軍中候成爲禁軍事實上的最高統帥後,中護軍、中領軍之類的職務,已漸漸淪爲吉祥物,兵權甚至沒有殿中將軍、三營司馬、三部督之類的中上級軍官強。
左衛、右衛三部督,都有很多人競爭,但徐朗穩如泰山,就是因爲他和邵勳的關係。不然的話,就憑他東海徐氏的出身,早被人拉下馬了。
左衛殿中將軍苗願、原右衛殿中司馬、現殿中將軍鄭東、原汲郡都尉、現右衛殿中司馬姚遠、右衛由基營司馬何忠等人,也都靠他們配合,牢牢掌握着軍權。
相對而言,武人更實際一些,靠攏得更加積極。
至於劉暾、劉望、鄭豫等人,經常配合邵勳做事,但你若將他們當成自己人那可就錯了。他們只是身段柔軟,屈服於現實罷了,但眼下也是可以驅使的。
“今日召諸君前來,主要是議一議伐匈奴之事。”邵勳在衆人的目光中端坐上首,理所當然地說道。
有些人雖然鄙視他的出身,認爲他是暴發戶,但形勢比人強,都這個樣子了,只能捏着鼻子聽他說。
“弘農陷賊久矣,屢次抄掠洛陽。諸君資財多在城外,經年以來,莊客逃散,屋垣傾頹,寧不可惜?”邵勳說道:“前有樑王、武陵王之歿,今有濮陽王(原任城王)、長沙王之殤,公卿陷於賊手者更不在少數。賊勢如此猖獗,再拖下去,我看諸君家眷都沒法出城了。”
洛陽西面的大敞口始終存在着,匈奴騎兵可藉此突入洛陽近郊燒殺搶掠。而宗王公卿們又不可能天天待在城裡,時間長了,就會有誰誰被匈奴掠走的消息。
之前有樑王、武陵王(這兩王實爲一家)被殺,今年春天又有濮陽王司馬濟、長沙王司馬碩及其子被殺。
除宗室之外,還有公卿若干。
他們在城外有莊園,雖然莊客大面積逃亡,但總有人沒有跑或無處可去,被迫留在當地,爲他們耕種、採集。
他們不可能一直留在洛陽城內,那與坐牢無異,總要出門透透氣的吧?時間長了,出事在所難免。
“或曰三年前新安之役損失慘重,不宜輕動。”邵勳又道:“但今次我領大軍前來,以爲後援,打還是要打的。”
衆人聞言,紛紛思忖。
事情很明顯了。陳公想讓禁軍擔綱攻城主力,他帶來的部隊壓陣。
這一戰,表面上是爲了解決洛陽的側翼威脅,實則爲了牽制住匈奴人,不讓弘農的兵馬、資糧爲其他戰場所用。
考慮到王雀兒已率三萬餘兵馬北伐河內,劉洽、何倫等人在枋頭、朝歌與石虎對峙,李重、金正二將主攻石勒,這竟然是一次針對匈奴的全面戰爭。
很多人都說邵勳在打河北,但很顯然他的思維沒有被束縛在河北,而是從一切利於出擊的方向,與匈奴各部交戰,洛陽禁軍只是他地圖上的一路兵馬罷了。
“另有一事,徐州來報,刺史荀泰章已掛印辭官,榮歸故里。”邵勳說道:“彭城兵馬,暫由劉疇劉王喬統帶。司馬睿矯詔承製,形同叛逆,劉王喬、郗道徽二人當會兵剿之。徐州既定,南顧無憂矣,當可專力北事。二攻新安之役,無論如何都要打。”
彭城被拿下沒多久。如果不是邵勳這種隨時可以得到五百里加急消息傳遞的人,其他公卿官員想要知曉,最快也得一個月,慢的話三五個月。
因此,當邵勳說出此事時,衆人還是有些驚訝的。
彭城一下,徐州頓時分爲兩半。
彭城、東海、蘭陵、東莞、東安、琅琊六郡國屬邵勳。
下邳、臨淮、淮陵、廣陵、堂邑五郡國屬司馬睿。
雙方目前還在交戰,如果不能取得大的突破的話,那麼大體上就是以淮水爲界了,除非邵兵能突破淮水,一口氣攻到廣陵一帶,威脅建鄴。
漢末之時,江淮士族多投曹操,如廣陵太守陳登。而今江北士族如廣陵戴氏等,多在建鄴爲官,卻不知最終打成什麼樣了。
“既出師,師必有帥,陳公以爲何人可爲帥?”就在衆人沉默之時,尚書令庾珉問道。
邵勳目光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北軍中候裴廓身上,道:“克儉久掌戎旅,諳熟兵事,可敢挑此重任?”
裴廓早有所料,聞言拜道:“明公既有此意,我還有什麼可推託的!”
邵勳並非朝官,理論上來說無法指揮這些人,但裴廓這副做派,無疑在衆人面前公然表態了,今後便是想洗也洗不掉。
“好。”邵勳非常滿意,又道:“大軍出師,有先鋒,有中軍,有後援。先鋒人選,須得慎重。”
裴廓會意,問道:“明公可有看重之人?”
“輕車將軍焦求可爲前軍都督,河南尹第五猗副之。”邵勳說道。
此言一出,衆皆低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活啊。只是,天子能同意嗎?
“軍爭之事,貴在迅捷。禁軍枯守洛陽數年,也不是個辦法,總要拉上陣打打仗的。”邵勳說道:“我是外臣,不好對此多做置喙。太尉乃國中柱石,還得多留意留意。”
王衍跪坐在地上,作揖道:“分內之事罷了。”
“合軍聚衆,務在激氣。氣不激則拙,拙則不及,不及則失利。”邵勳又道:“今大軍彙集,可請天子郊臨,激勵士氣。”
說這話時,他看向王衍、庾珉。
二人盡皆頷首。
“就這麼多吧,散會。”邵勳乾脆利落地起身,吩咐道。
離開會場後,邵勳特意慢了幾步。
片刻之後,王衍趕了過來,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太白可想在朝中謀一職?”
邵勳沉吟了會。
在朝爲官,尤其是當了高官,可就不太方便兼任地方都督了。
你當然可以強行兼任,但總不太合乎規矩就是了。
“昔年東海王爲丞相,領兗州牧,督六州軍事,我若兼朝職,可能效司馬越故事?”邵勳問道。
王衍有些遲疑。
邵勳一看他那樣子就明白了,說道:“罷了,此事待我攻滅石勒再說吧。”
說完,自回軍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