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雄城大門洞開,穿着五花八門服飾的丁壯們魚貫出城,在簡易的拒馬、車輛背後,排成了薄薄的陣型。
仗打到這份上,所有人都很悲觀。
去年拓跋代國上層爭權奪利,在盛樂爲質子的劉遵招降了鮮卑、烏桓、晉三萬家南下。
這三萬戶一來,直接把晉陽好不容易積攢了一點的家底給吃空了,隨後便有人陸陸續續逃走。
到了今年,蝗災大起,逃走的人越來越多。及至八月,就只剩下幾千戶了。而就這幾千戶人,也心思不定,一天到晚想着去哪裡活命——沒有糧食,真的沒辦法。
衛雄將一支箭咬在嘴裡,手上不停,又拈弓搭箭,瞄向前方。
在他左右,軍士們舉着長槍、刀盾、步弓,緊張而又麻木地看向前方。
他們中有漢人,有鮮卑人,有烏桓人,也有匈奴人,所屬不同,語言不通,但在這會,別無選擇,只能聚在一起,做拼死一搏了。
東風勁吹,竹木幾乎被折彎了腰,讓出來佈滿荒草的驛道。
驛道之上,十餘騎一邊催馬奔逃,一邊側身往後方射箭。
在他們身後,數十騎緊追不休,更是連連開弓。
雙方一追一逃,很快來到了晉陽近前。
而在他們身後,密集的馬蹄震動地面,嘯叫聲遍佈四野,鋪天蓋地的騎兵從驛道、原野中穿過,朝晉陽城衝來。
騎士們後方,無甲或輕甲步兵一路小跑,吃着馬蹄揚起的灰塵,滿臉猙獰。
攻來了!匈奴人攻來了!
大災之年,沒有誰的日子好過。既然糧食牛羊不夠,那就打出去。
勝了可以吃別人家的牛羊、糧食,甚至是屍體。
輸了也可以減少己方吃牛羊糧食的嘴,怎麼着都不會輸的。
生活,有時候就這麼殘酷,很多人從出生開始就遊走在生與死的邊緣。
風調雨順時,可以生。
災害頻頻時,沒法活。
要想掙扎着走下去,就只有去殺、去搶,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搶那一份彌足珍貴的活下去的資源。
絕望的匈奴人,開始進攻絕望的晉陽孤軍。
這個時候,不分什麼民族、羣體了,沒有意義。
守晉陽的三分之二是胡人,攻晉陽的一半是胡人,好一場大亂戰!
“打開拒馬。”在草原多年的衛雄下令道。
草原之上,即便不是人人會騎馬,也都見過馬,不懼怕馬,更不害怕馬匹向你衝來,因此誕生了很多中原極少見到的奇奇怪怪的戰術,比如以步拒騎戰術——
在衛雄的命令下,幾個膀大腰圓的鮮卑人將拒馬往兩邊拉開。
衝在最前方的十餘騎己方騎兵提繮躍起,迅疾通過。
至於爲何要提繮躍馬,原因是拒馬雖然打開了,但中間還橫着一根結實的木棍。有這根棍子在,騎兵就沒法直衝而過,只能跳躍着衝進去。
這會損失速度。
這會降低通過的頻率。
大羣步兵簇擁在缺口兩側,拿長槍上刺,還會減少衝進來的敵騎數量。
匈奴人當然也很清楚這種戰術,但他們依然毫不猶豫地衝了進來。
血腥的戰鬥在缺口附近爆發。
躍馬而過的敵騎用長槍、馬刀刺砍兩側的守軍步兵。
步兵咬着牙,長槍連刺。
血花高高揚起,戰馬痛苦嘶鳴。
箭矢飛來飛去,士兵悶哼倒地。
在放進來百餘敵騎後,一羣步兵舉着大盾,勉力遮擋刺來的騎槍和飛來的箭矢,舉着火把,將橫在缺口處的木棍點燃了起來。
火焰熊熊燃燒,戰馬揚蹄卻步。
衝過來的匈奴騎兵亂作一團,他們氣急敗壞地調整姿態,用騎槍與輜重車後方的步兵對捅着。
步弓、騎弓交織,箭雨鋪天蓋地,輜重車內外的兩軍都死傷慘重。
而被放進來的百餘匈奴騎兵則被步兵團團圍住。
前方沒有路,要麼是輜重車,要麼是柵欄,左右亦是。
失去了速度的他們與蜂擁過來的晉陽步兵戰作一團,不斷有人慘叫着落馬,場面血腥無比。
其實,這些斫砍騎兵的晉陽步卒並沒有多強。
他們多來自草原,只是天生不怕馬匹,不怎麼害怕騎兵衝鋒罷了,見多了,習慣了。
但中原步兵,就要訓練很久才能夠抑制住對騎兵衝鋒的恐懼,因爲他們很少見到馬匹,不怎麼習慣。
昔年吳漢常將五千突騎衝鋒,於成都戰公孫述時,騎將高午直接突入述軍刺之,順利無比。
而在河北,劉秀親自領兵,面對尤來等熟悉騎兵戰術的幽州土著步兵時,就被打得慘敗,僅以身免,最後靠耿弇率騎射手上來,遠程火力壓制,才堪堪擊退追殺過來的幽州步兵。
劉琨手下的這些胡漢步兵,在面對正規中原步兵時,可謂不堪一擊,但在面對騎兵時,卻能發揮得比中原步兵好一些,也是異數。
但此時發揮得再好也沒啥用了。
蝟集在輜重車前的匈奴騎兵漸漸散去,無甲、輕甲步兵蜂擁而至,如潮水般淹沒了晉陽步兵的營地。
雙方都是爲了掙命,瘋狂無比。
幾乎沒有什麼指揮、陣型了,混戰在一起,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左劈右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馬蹄聲在側後方響起,劉琨帳下的鮮卑騎將箕澹率千餘騎直衝而出。
匈奴騎兵左右包抄而至,雙方在撂荒已久的農田之間反覆鏖戰。
匈奴人實在太多了,幾乎是他們幾倍的數量,戰未幾合,箕澹手下的騎軍便損失了三分之一。
一些人開始潰散,繞過晉陽,向北方奔去。
“不許退!”箕澹怒吼着收攏了一些人,繼續與匈奴人纏鬥。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
他勉強聚攏的人馬,被匈奴人圍着一通亂箭之後,立刻作鳥獸散。
沒了士氣,悲觀失望,再是神勇之人都無用了。
箕澹眼含熱淚,繞過奔逃之時,發現原本在上頭督戰的劉琨已經不見蹤影。
他長嘆一聲,或許這樣也好。
劉越石終究是講義氣的。
去年三萬家百姓南下,是他拿出了最後一點存糧救濟。今日晉陽陷落,與多了十幾萬張吃飯的嘴不無關係。
而今一切都結束了。
三萬家軍民南下,聲威一時無二。雖糧草匱乏,劉越石亦力排衆議,慨然出兵,雖然最後慘敗於劉曜之手。
一年之後,三萬家百姓星散,晉陽無兵無糧,陷落在即。
好似做了一場夢。
夢醒時分,大家灑淚而別,嗚呼哀哉。
匈奴人緊隨潰逃的箕澹、劉琨等人身後,衝進了晉陽城,試圖尋找糧食。
城外的騎士紛紛下馬,開始打掃戰場。
屍體上的衣服先扒掉,還可以用。
武器也撿起來,能當個備用器械。
屍體無分敵我,頭顱一律砍掉。
有人在河邊洗刷鍋碗瓢盆。
有人拿着鐵刷,開始刷肉片。
有人開始爭執,一個說肝肥美,給我多點,拿臀肉與你換,一個怎麼也不肯屈從。
斷肢殘臂也被收攏了起來,放在一石臼中,用力搗爛後,做成糊糊,隨意煮熟了吃。
衛雄被匈奴人擒獲,綁縛了起來,聽到匈奴兵的爭執之語時,竟無太大的反應。
大災之時,又怎能苛責他人?
事實上他也知道肝肥美,沒吃過的人不會知道……
突然之間,他又悲從中來,仰天而泣。
先後跟着拓跋猗盧、劉琨多年,多歷戰事,到頭來卻混得人不人鬼不鬼。
攻破敵城時,他曾大肆屠戮,吃肉脯。
被敵人殺敗時,他曾丟棄老弱,任敵人蹂躪。
而今兵敗被縛,似乎也是咎由自取。
但他不甘心啊,亂世之中,誰能溫情脈脈,都是沒辦法的事。
匈奴人走了過來,手持尖刀,竟是要直接剖腹取內臟,獻給首領。
其實,這都是亂世災年的常規操作了。
只不過人們不太願意傳播這類不忍言之事罷了。
身處這樣的洪流之中,沒病都會生出點病……
有的人病重一點,如衛雄和他的匈奴敵人。
有的人病輕一點,如邵勳和他的部下們。
大家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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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前,潘滔等人還在猜測要不要打匈奴呢。
事實上,不用你去打,他們攻過來了。
八月初十,秋高馬肥。
曠野之中,牛角聲陣陣。
無數匈奴步騎蜂擁而至,裹挾着大量流民,直朝溫縣撲來。
溫縣令荊弘登城眺望,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他從不知道,匈奴居然能動員這麼多人。
他亦不知道,匈奴人居然願意打他們不擅長的攻城戰。
頭髮花白的老人與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站在一起,舉着長槍,慢慢前進。
甚至連女人都騎上馬背,彎弓射箭。
這他媽的不過日子了?!
女人、少年死了,以後部落還怎麼發展?
就地宰殺寶貴的牛羊,不惜馬力,死命衝鋒,這是打算畢其功於一役?
這仗即便打贏了,他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渡過即將到來的寒冬。
這個秋天,註定要死無數人。
溫縣城內的軍士、流民、壯丁、健婦都被動員了起來,編成各支營伍,登上城頭,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
甚至就連七八歲的頑童都被髮了木棍。
關鍵時刻,哪怕消耗敵人一支箭也是好的。
騎士倉皇奔出溫縣,往河陽方向疾進,傳遞軍情。
匈奴人左右堵截,騎士拼死衝突,最終只有兩名傷痕累累之人將消息送到了河陽北城。
歸建河陽的黑矟軍立刻派出信使,將消息接力東送,最終於八月十四日清晨送到了汴梁。
汴梁幕府正在爭論要不要北伐河內,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吵得不可開交。
但現在麼,一切爭論都結束了。
你還在討論要不要進攻,但敵人已經主動打過來了。
其實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