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播結束之後,樑國諸郡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農人們的主要活動範圍變成了宅園。
“宅”既然與“園”聯繫在一起,就註定不會小。事實上,一戶農家的宅園加起來大概有五畝左右。
孟子曾對梁惠王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今世樑主不用說,他自己就知道給百姓分地時,宅園要分足五畝,因爲這是農閒時創收的主要途徑,不僅僅種桑,還種其他樹木,種果蔬,種麻子,或者擅長竹篾工藝的人弄個幾畝竹林,全看自己如何經營。
不過,這麼多農村專業或業餘手藝人中,有那製作“鳧藥”的,卻是稀有人才。
大將軍東曹掾瞿莊、樑國度支左丞蔡鳴、御史右丞王裒等人就見到了。
他們剛去濟陰轉了一圈,催辦糧草,談妥了三十萬斛糧豆之後回返。
此時歇腳的地方屬浚儀縣,離汴梁已是不遠。
“禽鳥撲至田中,成羣結隊,啄食禾穗而去。此時不備,貽害一年。”蔡鳴說道:“然制鳧藥之人難尋,往往幾個縣都未必能尋得一人,且其用材需得從江南獲取,難之又難。此藥人出自南陽,聽聞本是樂夫人家的奴僕。樑公見其才,廢其奴籍,拔而爲民,令其在樑宮中教授製藥之法。授滿五十人後,得賞賜出宮,落籍民間。聽聞樑公還挑選了一美貌宮人相賜。”
瞿莊、王裒聽了還沒什麼,但隨王裒西行的門徒們就忍不住看向在院子裡侍弄菜畦的農婦,還真不像一般的婦人。
而所謂“鳧藥”,其實是一種膠水。農戶自己評估鳥雀扎堆出現的時間,然後將鳧藥塗抹在杖上,立在田間地頭,鳥落於其上,膠而不飛,就擒矣。
但這種藥使用條件苛刻,只能用在鳥雀扎堆出現的那個時間段,且效果一般般——那麼多鳥,你能抓幾隻?
另外,這種藥的原材料產於南方。戰亂頻繁、交通不便的情況下,價格偏高,一般農戶用起來很糾結——麥穗拔節之時,鳥雀盤旋,農人睡覺都睡不安穩,要仔細盤算值不值得花這個錢。
但不管怎樣,這種技術被邵勳從樂嵐姬那裡舔出來後,就從世家不傳秘術走向千家萬戶了,積極意義還是很大的。
“樑公真是心繫百姓。”王裒感慨道,愈發覺得此番西行是來對了。
御史右丞這個官,看來可以當一當。
瞿莊、蔡鳴對視了一眼,暗暗嘆氣。
王裒這個樣子,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啊——其實想想也是,王裒能在青州教授門徒千餘人,可見心胸還是比較寬廣的,並沒有把知識禁錮在一家一姓之中,敝帚自珍的意思。
現在的樑國,可真是“民”不聊生啊!
本來就多年戰亂,士族大面積被災受難,南渡者不知凡幾。
樑公最早就封的陳郡,如今只剩世族一家、小姓一家、寒素若干家。
樑郡更慘,世族一個沒有,只有小姓、寒素。
其他郡或多或少有些類似,基本就汝南、陳留、濟陽三地豪族力量扎堆。
樑公在汝南用“酷吏”,自己鎮陳留、濟陽,於眼皮子底下監管、打壓,不是民不聊生又是什麼?
若有人問樑公怎麼打壓豪族了,那我和你講講:把我們永嘉年後趁亂侵佔的田地拿走,這難道不是迫害?不是打壓?
各人有各人的立場,你覺得對的事,換一個角度,就有人覺得大錯特錯。
只是,這種程度的“迫害”,有點肉疼,但又不至於掀桌子,讓人非常煩躁。
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得不慶幸,永嘉(307)之前天下就亂作一團了,巧取豪奪之下,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鄉間土豪,都賺了個盆滿鉢滿,已經完成了積累。
永嘉至此不過十年。
這十年間侵佔的田地、人口,其實有點過擴,經營情況一般般,扔出去也不是完全無法接受——對大族而言,最喜歡的是世道安寧、官府縱容情況下的巧取豪奪,畢竟戰亂時他們也很危險,也會損失大量財富、人口,導致經營無力。
但樑公這個樣子,還是讓很多人不滿。
這種情緒鬱積在胸中,如果有人引導,或者得到個天賜良機,就會一股腦兒宣泄出來。
如果沒有機會宣泄,則會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平靜下來。正如人遇到不可接受的事情時五個心理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消沉、接受事實。
各個地區的豪族身處的階段不一樣。
就樑國境內而言,有些人還處於第二階段“憤怒”;有些人在“討價還價”階段;有些人則走到“消沉”這一步了。
如果樑國十五郡能穩得住,通過時間來慢慢消化,最終會所有人都“接受”。
對了,這個“討價還價”可不是磨嘴皮子,那是政治、經濟、軍事層面的博弈。
“咚咚……”遠處傳來了斷斷續續的鼓聲。
衆人有些驚詫,擡頭望去,卻見遠處的地平線上,一列列軍士慢慢顯露身形。
瞿莊、蔡鳴都曾在兗州幕府當過官,對軍隊很熟悉。默默看了許久,終於看出了點門道。
“輕車將軍督銀槍中營張”大旗迎風飄揚,六千餘人整齊地從驛道上走過。
部伍鴉雀無聲,沒有喧譁。
車馬絡繹不絕,滿載各類戰利品。
隊伍最後,成千上萬名俘虜被綁着雙手,跌跌撞撞地前行着。
“中營!”
“中營回來了!”
“我兒小七何在?”
“夫君呢?我夫君呢?可帶些器物回家?”
“家裡缺個虎子,正尋思要不要去買一個呢,再等等吧。”
瞿莊、蔡鳴對視一眼,這才記起,銀槍三營的軍士家人一直在往浚儀、開封二縣聚集、安家。
浚儀縣鄉間,軍眷比比皆是,這個村應該就有許多,怪不得,怪不得啊!
銀槍中營的將士們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前行。不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神色間輕鬆無比,有人看到相熟的村人,還擠眉弄眼示意。
蔡鳴重重地跺了一下腳。
這個動作真的很無厘頭,也不知道他方纔想到了什麼。
他是陳留世族——現在是濟陽郡了——乃後漢名士蔡邕曾孫。
蔡邕當年什麼地位,不用多說。大晉朝的考城蔡氏沒落了,但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蔡家在地方上仍然是個龐然大物,且因爲文化上的名氣,獲得了超過其家門的政治地位。
瞿莊只默默嘆了口氣。
當年樑公在考城當軍司,建議裴妃重用兗州士族,令衆人歡欣鼓舞,紛紛爲樑公叫好。
沒想到啊,時移世易,樑公又有了武人“新寵”。
用男女之情來講,邵全忠這廝就在武人、士人這兩個美人之間周旋,一會哄這個,一會跑那個面前獻殷勤……
瞿莊其實沒什麼。
他門第不高,家也不在這邊,到洛陽做官後,跟過幾個恩主,輾轉流離,家業不大,沒積攢下什麼東西。
到了現在,他連個莊園都沒有,勉強在汴梁鄉下買了個宅,家人、僕婢不過十餘人罷了,置地頃餘。若不當官,生計都難,故心中再不滿,也不至於像蔡鳴那樣氣急敗壞。
人窮志短啊!
“聽聞三四月間,樑公要校閱部伍,遍邀樑國父老觀禮。”收拾心情後,瞿莊輕聲說道。
蔡鳴慢慢平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忽地一笑,道:“也是。銀槍、黑矟、義從等軍東征西討,聲威赫赫,有他們在,樑國十五郡穩如泰山矣。”
瞿莊看着他,暗自琢磨着蔡鳴在說這些話時的心情。
“聽聞東海王住在許昌?”蔡鳴突然問道。
“呃……是。”瞿莊點了點頭。
“裴妃入黃女宮後,許久未曾見到了。”蔡鳴說道:“昔年在考城幕府時,我等皆賴太妃任用、拔擢,做人不能忘了本啊。”
瞿莊沉默不語。
這是要讓東海王司馬毗當中間人遞話?
瞿莊有些惶恐,又有些興奮。
裴妃先後爲樑公生了三個兒子,受寵愛的程度,簡直冠絕後宅。
其實,瞿莊隱約知道,考城幕府解散後,很多將佐是靠裴妃幫忙,才能混到新職位的。因爲樑公在任用司馬越派系舊人時,總會徵詢她這個主母的意見。
鎮守河北的何倫、劉洽、滿衡,徐州刺史糜晃等輩,逢年過節仍會給裴妃奉上禮品。
只是——蔡鳴他們到底想幹嘛?
“走吧,回汴梁交割差事。”蔡鳴擺了擺手,說道:“濟陰籌措了三十萬斛糧豆,這般實打實的功勞,卻還得不到樑公青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