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只剩半個月,但邵勳還不能休息。
二十五日,他親自抵達平陽東南的前中常侍王沈的莊園,重新丈量了下土地,得到有八百餘頃。
土地上是有莊客的,這是最大的問題。
以前邵勳不想動,是因爲不想造成太大的亂子。而今已經過去一年之久,局勢大變樣,沒當初那麼敏感了。
王沈莊園內的莊客被統一送到了大河對岸的陝縣。
莊田、屋舍被送給新來的萬勝軍將士。
隊主曾易是第一批獲得田宅的武人,二十六日,他揹着一頂圓盾,提着一把刀,手裡抱着兩匹絹,直接就入住了。
“蘭氏,我再問你一遍,情願嫁予曾易爲妻?”平陽縣的一小吏反覆詢問道。
曾易在一旁默默等着。
他年歲不大,二十多的樣子。至於爲何不能精確到具體多少歲,那是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精確的年紀,不知道生日,這就是很多人的常態,大概大約摸說一下,如“二十餘”、“三十餘”。
他也不太介意這點事。
一文不名的小人物,死活都沒人關心,何況年紀?
真論起來,除了至親之外,這世上真正對他好過的也就樑王一人。
在盧奴縣的時候,樑王本有十餘匹坐騎,殺了其中十匹給災民們做肉湯喝。
那一天,曾易拉了好幾次肚子,卻還堅持着吃喝,最終活了下來。
昨天樑王親至此莊園,帶着即將在此生活的兩千名軍士看看新家。
曾易看了,無所謂滿意不滿意。
經歷了生死,很多事都看開了,就那樣吧。
“蘭氏!爲何不回話?”小吏突然提高了聲音,道:“若不情願,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明日有三千多人去陝縣,你可以跟着坐車離開。”
蘭氏張口說了句什麼。
曾易沒聽懂,小吏卻氣樂了,道:“我知道你會說夏言晉語,跟我裝什麼呢?”
蘭氏又說了一句匈奴語。
小吏聽完,擺了擺手,道:“罷了,這是你自己選的。留下就留下吧,去了弘農,未必有男人要你。”
這世道,失了男人的女人太多了,而精壯男人卻沒那麼多。
沒有男人,光靠女人還帶一個孩子,地都耕不了幾畝,一定活得很艱難,甚至活不下去。如此一想,蘭氏選擇留下倒也不算錯。
小吏轉過頭來看向曾易。
曾易沒看他,只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說罷,徑直走向堂屋,將大盾靠在牆上,然後解下腰間佩刀,正待放下時,頓了頓,目光左右逡巡了下,進了裡面,把刀放到了一個破舊的櫃子頂上。
小吏倒沒計較他的態度。
他是匈奴人,對新來的“黃頭兒”十分敬畏。不是因爲黃頭兒能打,而是聽聞這些人是樑王親軍,故不敢得罪。
他追進了屋,笑道:“這婦人今年十八,有一女四歲。之前的男人是上郡鮮卑,去年被徵發守軹關,不識天命,戰死了。”
見曾易不感興趣,小吏便不再多說了,只道:“蘭氏乃匈奴貴種。此女祖上作戰勇猛,得蘭氏貴人賜姓,你別瞧她不說話,其實她會騎馬射箭哩。只不過死了男人,生計艱難,馬賣掉了。”
曾易還不說話,只四處打量着屋子。
小吏頓感無趣,隨便扯了幾句,便離開了。
蘭氏鑽進了竈屋,掀開地上的瓦罐,看着裡面翻滾着的粟米粥,靜靜不語。
其實,有什麼可說呢?
這個世道,反覆摧殘着人們的生活、感情、意志,人都變得麻木了。
有的人被徵發打仗後,勢若瘋虎,說是不怕死,但何嘗又沒有解脫的意味呢?
在他們眼裡,和艱辛的生活相比,死已經沒那麼可怕了,不如搏一把,死就死了,活了興許能搏到點什麼東西。
只有小女孩眼裡還有一點光。
她不知道自己本來能過上什麼日子,或許她覺得人生來如此吧,習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生活中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快樂,都能讓她高興半天。
曾易很快出了門。
蘭氏剛往瓦罐裡添了些乾酪、幹野菜,就頓住了,然後低下了頭。
小女孩從角落裡溜了出來,她有點害怕新來的這個人。
曾易在凍得硬邦邦的道上轉悠着。
田間是稀稀落落的麥苗,長勢不太好,不知道什麼原因。
說來也怪,之前從鄴城回平陽的時候,一路上看到許多麥田,他當時沒什麼感覺,甚至都懶得看第二眼,只是機械地行軍。
甚至一直到昨天,他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爺孃辛苦一生,落得滿身病,早早逝去。
兄嫂對他很好,小侄兒侄女也很可愛,那是他過往二十多年中不多的溫情時刻,彌足珍貴。
只可惜一場大水,什麼都沒有了。
兄長一家走後,好像也帶走了他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
他只靠求生的本能渾渾噩噩活着。樑王救他於水火,他感激,卻又沒那麼感激,因爲活不活其實他都能接受。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他看到母女兩個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流眼淚。但他忍住了,冷酷地站在那裡,一直沒說話。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他來到一處籬笆牆前,推門進去後,站在院中。
“隊……隊主?”院中一人正在燒水,見得曾易後,站起身,擦了擦手。
“路上打的兩隻雉雞給我。”曾易取出一匹絹,道:“這匹絹是你的了。”
那人看了看絹,有些意動,片刻之後爲難道:“隊主,兩隻雉雞不值一匹絹。”
曾易搖了搖頭,只問道:“換不換?”
此人掙扎了會,道:“換!”
旋又道:“隊主,我幫你拾掇好。”
說罷,開始燙雞拔毛。
曾易靜靜等着。
這個院子比他家小一些,屋內也有一個女人,正在做蒸餅。
快過年了,日子再難,也要吃頓好的,不然真不知道活着有什麼意義。
那名軍士很快把兩隻雉雞都處理好了,然後招呼婆娘再拿幾個蒸餅過來,用竹筐裝着,熱氣騰騰。
曾易沒有客氣,接過蒸餅和雉雞,遞給絹帛,點了點頭,走了。
腳步好像有些輕快了,曾易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
他覺得自己是個粗人,沒讀過書,沒文化,不懂什麼風雪月,也不通詩詞歌賦,更無法描述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只知道要做這件事。
家很快到了,曾易步入竈房。
蘭氏正在抹眼淚,見得曾易時,慌忙轉過身去。
小女孩躲到了柴堆後面,先看看他,再看看竹筐裡的蒸餅,嚥了咽口水。
“過年了,吃頓好的。”曾易將兩隻雉雞放在案板上,說了今天第一句話。
然後從竹筐中取出一枚蒸餅,遞向小女孩。
小女孩猶豫片刻,最終抵受不住蒸餅的誘惑,從柴堆後走了出來。
一步、兩步、三步,最後伸出凍得跟胡蘿蔔一樣的小手,接過熱乎乎的蒸餅。
曾易微不可覺地笑了一下,又從筐中取出一枚蒸餅,遞給蘭氏。
蘭氏有些驚喜,轉過身接起,輕輕放入嘴中噬咬。
曾易突然間有些臉紅,他慌忙出了竈屋,來到院中,找了個小馬紮坐下。
院中菜畦空空蕩蕩。
井沿上蓋了塊破木板,落滿了積雪。
幾棵棗樹在寒風中輕輕搖曳,一副營養不良的瘦弱模樣。
院子一角圈着幾隻羊,瘦骨嶙峋的,看見人就咩咩直叫。
一側的廂房上,窗櫺幾乎朽爛了,窗戶紙也缺了很大一塊。
這個家,僅僅一年就破敗成了這個樣子。
曾易卻看得很起勁。
這個時候,他突然對樑王起了更深一層的感激。
這份感激來得似乎毫無緣由,又似乎一切脈絡分明。
他更能理解很多黃頭軍將士看到樑王時的心情了,雖然每個人感激的點不一樣。
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這是樑王救災時最常說的一句話。
他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
這些人,都變成了他的力量,包括他曾易。
小女孩拿着一個蒸餅走了過來。
曾易看了她一眼。
小女孩有些害怕,止住了腳步,隨後看了看手裡的蒸餅,鼓足勇氣上前,遞給了曾易。
曾易搖了搖頭,道:“你吃吧。”
小女孩嚥了下口水,搖了搖頭,堅持遞給曾易。
曾易接了過來,慢慢放入口中吃着,一邊吃,一邊撕下一塊,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高興地接過,吃得腮幫子鼓鼓的。
曾易眼角餘光發現,蘭氏的身影似乎從窗戶後面一閃而過。
他笑了,這個蒸餅有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