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視野所及,便是我的
玄朱坊,在易州大多數人都注意着小墨家和古家的時候,也在墨商會全力籌備九月大典之際,悄然在東市尾掛牌開門了。
簡單的木質牌匾,上書硃紅色的“玄朱坊”隸書三字,檐下高掛兩燈籠,連同夥計也只有兩三名,在某天早上,就開始做買賣了。
堂子不大,總共也才只有一層樓,架子上擺的墨丸墨盒墨牀之類的物件並不多,更多的是那一冊冊厚厚的圖集,有那好奇之人進店,夥計便抱着冊子上前招呼,尋了專門用藤蔓綠蘿屏風隔開的小隔間,擺上茶點,將冊子攤到客人面前,指着一頁一頁的圖紋講解。
那冊子壓根就不是普通的本子,裡面的圖紋赫然是描繪仔細的墨丸,並附帶說明,一種墨丸,還可預定各種樣式,加之那繪的圖紋栩栩如真,端的是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要選擇哪種墨丸來的好。
而配的磨牀墨盒,也是有的,夥計是經驗豐富的,一種墨丸,根據樣式的不同,皆能從冊子裡找出相和的物什來相配。
除此之外,更有絲帛面金線裱裝的另外一種冊子,那裡面繪的墨丸便全是套墨,更爲貴重精緻,且每套墨丸數量有限,賣完後鋪子裡就再不制,確保套墨的獨一無二。
另外,整個鋪子,前面是堂子,後面便是小作坊,還有制墨師父在裡面制墨丸,如有需要,這小作坊還可供人蔘觀。
當然參觀部分不涉及配方墨料的配伍,只是能讓外人瞧見的部分而已。
幾乎每個帶着好奇進店的客人,或多或少都給了銀子,預定墨丸,面對想要當場就能買到墨丸的主,夥計寧可婉拒少做一筆買賣,用夥計們的話來說就是——
東家說了,好的墨丸值得花時間精雕細琢。玄朱坊寧缺毋濫,只做佳品,絕不粗糙亂制。
如此說法,讓人不禁對玄朱坊東家起了佩服之意。畢竟行商之事,少有主動將買賣拒之門外的,能做到這點,那便真是爲制墨丸,都不是爲賺銀子,是以,對玄朱坊的墨丸價格高那麼一些,大多的人也能接受。
玄朱坊對面的巷子口,古緋嘴角含笑,她看着玄朱坊偶有客人進出。夥計笑臉迎人,就道,“禮之,覺得如何?”
靠牆站的封禮之雙手環胸,他面若冠玉。高傲不羈,他觀察了玄朱坊好一會,可是親眼看見夥計將買賣拒之門外,便不解的道,“既是開門做買賣,阿緋爲何要將一些人給婉拒了?這樣傳出去,多半會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落井下石,說玄朱坊欺客。”
古緋應了聲,她雙手攏着放到膝蓋上,“這法子,可不是我想出來的,你要問梓鳶。”
說起梓鳶。封禮之轉頭看了眼古緋左手邊穿鵝黃衣裙的女子,這人面生,在易州他居然從未見過,可古緋要開鋪子,還讓人蔘了一腳。可見也是讓古緋信的過的。
梓鳶硃砂紅脣一勾,她桃花眼梢落英繽紛,風情萬種得讓人面紅耳赤,“敢問封公子,這東市大大小小的墨坊,若您要買一種墨丸,可是會這家不成就去那家?”
封禮之不太明白梓鳶的意思,他眉一皺,理所當然地回道,“貨比三家,這是自然。”
梓鳶繼續問,“可如果現在有一家墨坊,賣少量的現墨,更多是預定,只接受上品墨丸,且每一種的墨丸皆在這東市裡壓根就再找不出第二枚,那麼這銀子,您是花還是不花?”
這麼一說,封禮之瞬間就懂了,無非便是古緋只做貴族世家的買賣,普通的書生秀才,荷包裡銀子沒一定數的,她根本就不做這門買賣,將三六九等的客人區分開來,雖然可能每月賣不了多少墨丸出去,但每一枚墨丸的價值都是一般墨丸的數倍,如此反而還更賺銀子,且制墨師父還不會太過勞累。
“啪”封禮之當即擊掌讚道,“好,那些文人雅士自詡風流高雅,向來視錢財如糞土,遇到合心意的墨丸,那可是半點都不管要花多少銀子。”
“一直以來,那些人都是抱着銀子到我祖父面前求墨,現在有了玄朱坊,這些人定會像聞着腥的蒼蠅一樣。”封禮之笑道,他當時可是丟了五百兩銀子入份子,心裡一估摸,指不定一個月就能回本。
古緋沒好氣,“你纔是蒼蠅。”
說完,她自己就笑了,“禮之,封大家我定是請不動的,可我想請你,同我一起給玄朱坊制墨,現在的制墨師父做些一般的墨丸還好,可真要制上品佳墨,卻是技藝不夠的,當然該給的銀子,一分也不會不少。”
封禮之笑意促狹,“請我?那也是可以的,怎麼說玄朱坊我也有五百兩銀子在裡面,可是阿緋,請我的銀子可不低喲。”
古緋嘴角笑意加深,她看了梓鳶一眼,一邊的梓鳶當即就道,“姑娘早算過了,玄朱坊現在有姑娘和封公子兩位坐鎮就夠了,所以兩位皆是玄朱坊的第一制墨師,以後兩位的墨料皆由玄朱坊包了,每月的例錢根據當月所賺銀兩的兩成來支。”
所賺銀兩的兩成!
封禮之本意是句玩笑話,可卻被這話給驚訝到了,要知道像小墨家那種墨坊,一個月所賺銀兩至少都是五百兩以上,其中的兩成就是一百多兩,一般的制墨師父,技藝好點的老師父,也不過才十來兩銀子而已,更多的只有幾兩的例錢。
而且,如果以後玄朱坊做大了,他的例錢只會更多。
“阿緋,如今玄朱坊纔開始,這樣會不會太過了?”封禮之心有不安。
古緋搖頭,她目光誠摯而純粹,恍若清透冰水,“禮之,你認爲我只是開這麼個小鋪子就完事了?”
封禮之挑眉,“如何說?”
古緋看向對面的玄朱坊,這會沒客人,夥計都在鋪子裡待着,“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玄朱坊便是我足下的第一步,以這第一步的基石爲根,但凡視野所及,便是我的。”
但凡視野所及。便是我的!
無比狂妄霸道的一句話,從古緋嘴裡講出來,封禮之怔了怔,他望着那雙漆黑如黑曜石的眸子,驀地就覺得若是古緋,那麼這可能還真不是句空話。
“視野所及,便是我的……”他喃喃低語重複了遍,四肢百骸中的血液熊熊燃燒,沸騰如水,就連胸腔之中。激盪不休的是男兒有志情懷。
他出身制墨家族,祖上以此爲榮,自小他也是這麼認爲的,於是他便遵循祖父早爲他鋪陳好的軌跡,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祖父百年之後,他繼承封家,如此重複的教導自己的子嗣,這般周而復始的將封家延續下去。
他也一直以爲,除了制墨,他身無所長,心無所志。
而今。古緋的一句話,像是把鑰匙,轟地敲開他心底那扇從未開啓過的大門,那扇他認爲自己沒有卻實在存在的,他封禮之想爲之的心願,而不是封家加在他身上的家族宿命。
他是封禮之。要爲封家而活的封禮之,可同樣也要爲自己活得封禮之。
“禮之,禮之?”古緋連喚了兩聲,她眉心微攏,不明白封禮之怎在自己一句話後便走神了。
封禮之回神。他嘴角苦笑,連古緋一個姑娘家都有這般的壯志雄心,他簡直是自愧不如,“沒事,突然想起點事而已。”
古緋並不信,她眸色銳利如電,“禮之,你……”
“我先回去了,”封禮之十分失禮地打斷古緋的話,他擺擺手,面有複雜不明的酸澀之意,“阿緋,改天我再去看你。”
最後一字話音方落,他人已經衣袍曳動,轉身離開。
古緋望着封禮之走遠,她粉脣抿緊,眸底有不解,不明白爲何一句話後,封禮之就這麼大的反應,倒是旁的梓鳶輕笑了聲,“姑娘,別想了,封公子這是念及自個,一時半會沒想明白而已。”
“念及自個?”古緋問,她想了想,還是不太明白梓鳶這話的意思。
眼見玄朱坊沒什麼好看的,梓鳶便推着古緋往琳琅閣去,邊走邊道,“是啊,封公子和您不一樣,您是自來便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要如何做,以及如何去爭取,可封公子他這二十多年順風順水,一應需要都被安排好了,雖沒人強迫他什麼,可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制墨,他便以爲自己唯有制墨這麼一條路可走而已。”
古緋稍微明白了些,她視線遠眺,看坊間人來人往,幽幽的道,“制墨不好麼?”
梓鳶低笑,她這會突然覺得古緋不動心眼算計人的時候,連腦子都遲鈍了,“不是不好,在姑娘眼裡自然是一百二十個好,在封公子眼裡也是好的,可這好,需得讓封公子明白他自個想要什麼後,纔算是真正的好。”
古緋搖頭,她想起自己,幼小離家,在大京墨家同樣沒人會顧忌她一個小孩的想法,最初識的字是制墨配方,認的物件也是墨丸,就連用膳,瓷盤上描繪的花紋也是墨丸,周遭的人都跟她說,她的制墨天賦很天才,就像是她爲制墨而生,所以她便,沒有其他選擇,待明事理之時,便被構陷暗害,一直到重回易州,她會的,也只有制墨。
這會,她要做很多的事,傾覆百年世家,憑藉的同樣也只有制墨而已。
她經歷坎坷,沒有封禮之那麼多的心思還去想到底什麼纔是自己想要的,在她看來,制墨便是她生存在世的根鬚,要沒了這個,她同無根浮萍又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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