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又是一日。
到了第三天,飛雪悅蘭閣路邊的商販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同樣的畫面每天都在重複上演着:一羣穿着褐色衣服的下人拉開架勢一陣叫嚷、胖子抖着一臉肥肉聲嘶力竭地吶喊、一頭雪白頭髮的柳傾歌給程採夕送飯,還有…那個無論如何都不肯離去、握着寶劍的絕色女子。
人們攀談着、議論着,不斷挖掘着關於程家的秘密。隨着討論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終於知道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居然會是程家的大小姐。
這樣的身份,因爲自己犯下的過錯而如此堅持,這份坦然的胸襟和堅持到底的態度,讓所有人都對這位大小姐好感大增。除了柳傾歌之外,甚至周邊的小商小販都會送上水果。大嫂拉着她的手苦勸,爲了這樣一個絕情的男人多不值得;嬸子們嘮嘮叨叨,一邊誇她長得漂亮,一邊勸她多休息一會兒;大叔又是遞凳子又是遞汗巾,可程採夕都是微笑謝絕,堅持就這麼站着。
人的心都是血肉長的。哪怕知道是程家對不起唐安,可是看看人家的態度,想想人家大小姐這些天吃的苦,你就算不說句話,出來露個面總行吧?總是關着門算什麼男人?
一時間,對唐安的聲討四起。小販們舉着蘋果雞蛋,口號也從“安哥回家”變成了“唐安出來”。
不管外面如何精彩,那個這幾天紅遍整條街的男人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彷彿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現身一樣。
看看倔強的少女,想想“負心”的漢子,人們不由暗暗嘆息:都說天底下情字最傷人,殊不知無情更傷人。
可是,如果沒有以前的情,又怎麼會體會到無情的痛?
又是一個夜晚,喧囂的人羣終歸沒有等到想要的美滿結局,搖着頭徐徐散去。
沒有人再規勸程採夕,因爲誰也知道除非那個叫唐安的男人出現,否則再怎麼勸也沒用。心病,還是需要心藥來醫。
今天是幾天來唯一沒有月亮的晚上,烏雲遮蔽了滿天繁星,雷聲陣陣,沒過多久,雨點便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程採夕拖着搖搖欲墜的身子,感受到渾身上下傳來透骨的寒冷,嘴角帶着一絲苦笑。
想必那一天,他就是這種感覺吧?
荒涼的街,漫天的雨,沉重的腳步,將死的心情,好像全世界都把自己拋棄了一樣。
她仰頭看向黑暗的天空,暗暗嘆息一聲。難道讓她也體會一遍他所經歷的痛苦,這就是老天爺給的懲罰麼?如果真的是這樣,她不介意雨再大一些!
“轟隆!”
一聲驚雷,就是對她的回答。
彷彿應了程採夕的心願,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不停敲擊地面,如同急湊的馬蹄聲。一道道看不見的雨線,很快便打透了大小姐的衣衫,不算平整的青石路上,已經積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渦,從琉璃瓦檐上流淌而下的雨水匯聚成一條條線,隔着雨幕,整條街都變得模糊起來。
唯有一道身影,仰着俏臉對着天空,任憑雨水像刀一樣割在自己身上。彷彿身體上的痛苦每多一分,她心裡的愧疚纔會少一分。
屋子裡,柳傾歌的臉上帶着一抹焦急,道:“她都這樣做了,你還不準備見她麼?”
唐安沉默不語,只有那散不開的眉頭在訴說着他的心情。
“三天時間,她都沒有離開過一步。如果不是難過至極,誰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柳傾歌嘆息一聲,看着雨幕中倔強的女子,“每天只能在冷風裡睡幾個時辰,飯也吃不上幾口,又要頂着大太陽,真不知道她這小小的身軀,怎麼能支撐到現在。”
唐安不言不語,眉頭卻擰的更緊了。
自從程採夕傷了自己之後,他已經發過誓,從此程家的一切,與他唐安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當日說的堅定,可是他發現當自己真的面對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是,自己遠沒有想象中那麼輕鬆。
聽到外面的大喊聲,他坐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那聲嘶力竭的“安哥回家”,讓他腦海中時不時浮現出自己每天都要跨過的小花園,池塘裡時不時都要逗一逗的金魚,還有雖然簡陋卻溫馨的小屋...
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比外面的那些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可是,自己還能回得去麼?
“有這樣的家人,是你的福氣。我若是你,現在一定不會坐在這裡。”柳傾歌的聲音悠悠響起。
唐安掙扎了半晌,表情無比猶豫。
家人,如果是家人的話,還會刺那一劍麼?
彷彿看穿了他的矛盾,柳傾歌道:“男朋友,程姑娘心不染塵,若非把你當做了至親至信之人,當初又怎麼會如此痛苦?現在真相大白的她,內心的痛苦一點也不比你少。”
唐安咬着牙,聽着外面陣陣奔雷,左右兩種思想不斷交會,讓他頭痛欲裂。
“男朋友,你多考慮一刻,她所要承受的痛苦也會多一分。”柳傾歌盯着他道,“你還要考慮到什麼時候?”
“女朋友,我...”
話說到一半,春蔥般的食指便貼在了他的脣上。柳傾歌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唐安終於鼓起勇氣,一把將柳傾歌攬進懷裡,道:“女朋友,謝謝!”
柳傾歌一聲驚呼,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傳遍全身。還未來得及體會這種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覺,卻發現唐安已經像一陣風一向竄了出去。
待到兩扇門不斷忽閃,柳傾歌的眼裡才閃過一絲黯然,喃喃道:“傻傻的男朋友,我何嘗希望你離開呢?我只是...不想你不開心而已……”
“咔嚓!”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呼嘯的大雨傾盆而下。程採夕猶如大雨中的一葉扁舟,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像是隨時都要被海浪吞沒一樣。
閉着眼睛,回想起自己這些天的點點滴滴,虛弱感傳遍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感覺到眼皮越來越沉重,程採夕嘴角帶着一絲不甘,自語道:“還是堅持下去了麼...”
忽然,雨停了下來。
程採夕驀地睜開眼睛,發現頭頂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油紙傘。傘下面,這些天來一直在腦海中盤旋的面孔,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程採夕整個人都怔住了,好半晌才揉了揉雙眼,以爲自己看到了錯覺,直到聽到唐安一聲咆哮,這才如夢初醒。
“程採夕,你想幹什麼!”
唐安看起來很憤怒,可是這種憤怒,卻讓程採夕很想哭。可惜的是,她似乎已經沒有了哭泣的力氣,只能用一雙灼灼的眼神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唐安...你終於肯見我了麼?”
“這麼大的雨,爲什麼還不回家!你腦袋進水了麼!”唐安一隻手擎着一把傘,另一隻手拿着一條手帕,不住擦着她頭上的雨水,眼裡滿是焦急。
程採夕一把抓住唐安的手,有些虛弱地道:“我只有幾句話,讓我說完。”
“我不聽!要說進屋說!”
“不,我現在就要說!”程採夕一臉倔強,得償夙願的她放鬆了最後一絲防備,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不知何時就會暈倒。所以她堅持到:“如果我不說,再讓你這麼跑掉,我會後悔一輩子!”
看着眼前的倔強女子,唐安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見他不再言語,程採夕露出一個嬌美的笑容,道:“現在我知道,哪怕我再怎麼道歉,也沒法挽回你的失望,讓你對我的恨少一些。”
雨水如幕,將整條街變成了水的世界。
程採夕忽然退後一步,閃身進了雨幕之中,道:“這三天時間裡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樣才能讓你會心轉意?但是這場雨讓我體會到了你當時的心情,更讓我明白了我的天真——心如果死了,要拿什麼救?”
唐安微微錯愕,程採夕的舉止讓他心中警惕,可是來不及細想,卻聽她又悠悠說道:“我腦子笨,沒有你那麼聰明,想來想去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採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嗆”的一聲拔出寶劍,道:“所以,現在我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如果還不靈光,我以後都不會再來煩你。”
“程採夕!把劍放下,你要幹什麼!”
唐安大驚失色,內心忽然涌起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扔掉傘便衝着大小姐衝了過去。
“嗤!”
長劍入肉,程採夕居然將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劍,在當日和唐安受傷的相同位置狠狠刺了進去!
殷洪的鮮血溢出來,又被雨水沖刷掉。少女的俏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緊接着,卻是一絲釋然的微笑。
“程採夕!”
唐安一個箭步將她攬在懷裡,死死瞪着眼睛,一把把劍拔了出來,緊緊按住傷口,道:“你瘋了麼!你...”
“噓!”
倒在他懷中的大小姐將纖細的食指筆在蒼白的脣上,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
“你並不知道,自從傷了你以後,我的每一天都是怎麼度過的。得知真相以後,每一時每一刻對我來說,都只是一種煎熬。但是我太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回心轉意。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一個辦法了——這一劍,是我還給你的。”
程採夕微笑着說道,聲音卻是有氣無力:“只有這樣,我纔不會覺得自己對你有所虧欠,我的心裡...纔會舒服一些。”
“你這個傻丫頭,你怎麼這麼傻!”唐安徹底震撼了,抱着她就要往飛雪悅蘭閣裡趕。
“這一下,我們算是扯平了,那...以前的不愉快...我們...都忘掉好不好?”程採夕聲音越來越低,眼皮也越來越沉。
聽着她夢囈般的聲音,唐安不顧滿臉的雨水,趕忙道:“好,我答應你!只要你好起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那...重新認識一下...”
程採夕臉上終於揚起比花還美的笑容,顫抖地伸出小手,斷斷續續道:“你好,我叫...程採夕...”
話音一落,程採夕便暈了過去,只是嘴角處,卻帶着一絲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