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西北蝗災,流民四處亂竄,爆發了又一次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一次鎮壓未果,竟被殺紅了眼的鋤頭軍佔了三十六個郡去,其中不乏有關外遊牧族人渾水摸魚,十分棘手。普慶皇帝三次增援,戰事都在焦灼,無法,只得又一次調集各地軍隊增援西北。
於是東越上國的文武百官們又得意洋洋地回了朝,第十任皇帝即位,第十次改國號,可惜第九任皇帝在位僅四天,連“首輔大臣”都已經記不清楚這國號該是個什麼東西了。
顧懷陽養兵千日,於是這年八月十五中秋夜,趁月色正好佳節時分,李如霜便帶着三千輕騎突襲海寧北部的淮南郡。
那淮南本是顧懷陽的老家,距離海寧極近,曾經也是山匪橫生的。自打顧懷陽受了封,做了個什麼狗屁將軍,竟十分兢兢業業,將海寧周遭、曾經與他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大土匪給掃蕩了個乾淨。
淮南與海寧商務往來本就不少,淮南的巡撫大人更是沒少從施無端這邊得好處,每次見到顧懷陽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把酒言歡無不暢快,乃至於淮南出事,海寧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幾次三番加上“有心人”挑撥,淮南巡撫求援剿匪,一個顧懷陽大將軍竟然管起了兩地的防務。
李如霜帶三千人奔襲淮南無異於監守自盜,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可憐那淮南巡撫半夜裡被人將腦袋割了下來,還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做了什麼與虎謀皮的事,巡撫宅邸也被搶劫一空——吃了人家的,總是要吐出來的。
過淮南到邊西,邊西南部小鎮長淨城守覺着這些個紅巾軍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眼前一黑,忽悠一下就兵臨城下了,城守傻愣愣地站在城上,先給了自己倆個大巴掌,打完以後覺着火辣辣的疼,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做夢,於是兩眼一翻,竟當場暈了過去。
自長淨城,流言四起,各種市井傳說,簡直將那紅巾軍說得神乎其神,彷彿一個個都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的虎狼之師。邊西安穩久了,自長淨以後十八個城池相繼被破,三月後孟忠勇率領兵力增援李如霜,邊西、淮南、海寧等南方几大富庶之地,竟全歸到顧懷陽囊中。
顧大將軍高挑“忠君”大旗,效仿一代又一代這樣不要臉過來的先人們,自稱“勤王之師”,宣佈要去狗拿耗子地清一下“君側”,顏甄這個耗子自然不肯讓他隨便拿,於是硬是咬牙切齒地從剛剛有穩定下來的意思的西北分出人手,集結兵力到了邊西東邊的嘉穆關,兩方對峙起來。
然而這些都只是噱頭,陸雲舟還在設伏,施無端早已經帶人偷偷離開海寧,隨時關注大周山的三大教宗會盟。
顧懷陽兩邊兼顧竟還能遊刃有餘,可見有人也是天生做大事的材料,不但如此,他到了此時此地,還不忘斂財——打仗不光要有勇有謀,最關鍵的是兵強馬壯,而兵強馬壯是要靠錢來堆的。
海寧茶向來質地優良,達官貴人乃至商人員外,但凡家裡有些家底,無不存上些好海寧茶待客,極品海寧茶向來是皇宮大內的貢品,市面上因爲海寧動亂,商路不通,自海寧偷運而出的茶葉與刺繡思品簡直賣到了天價。
知道內情的人可能會有疑問,海寧商會最大的東家其實就是顧大將軍本人,他又怎會封閉海寧的商路?敢情施無端不在,顧懷陽閒來無事,便以其不同尋常的雄才大略想出了一個主意——自己打劫自己。
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然後使勁折騰,生生地將海寧茶給炒了起來。
國家動盪,普慶皇帝喝不下茶——因爲敗家敗的是他自己家。
顏太傅也喝不下茶——因爲他雖然遭皇帝記恨,卻實打實地是個大忠臣。
乃至朝中一干爲各地戰事焦頭爛額的將領臣工也喝不下去——國家危亡,他們忙着文死諫武死戰,不敢片刻休憩。
可是四品五品六品七品的無數大人們,以及他們的三姑二舅小姨子們卻是喝得下的,只要戰事未波及到家門口,他們眼下最重要的事便依然是請客送禮行賄斂財。
戰死和凍死的骨頭不分彼此,朱門酒肉依然臭得發慌,顧懷陽心安理得地認爲,將來他帶兵打過去,最要緊地便是先把這些三姑二舅小姨子宰乾淨,在此之前,叫他們從腰包裡掏一點軍費,也是非常理所當然的。
且說大周山會盟,氣氛極緊張,顏甄並沒能直接到場,只派了他的同門鄒燕來代爲參加,以及顏甄的另一位同盟者,出身玄宗的張之賢也到了,朝中兩大重臣同時壓軸,與玄宗掌門碧潭真人,大乘教宗宗主執葉大師,並密宗的一個瞎眼婆婆廣靈婆,各自帶領自家弟子,齊聚大周山,商討密約大計。
這本是不用商討的,三大教宗之所以勢力長久,就是因爲密約將三者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知道,眼下最好的做法便是假裝密約還在,各教宗自發堅持原來的規則,雖然繩子斷了,但是依然一起蹦躂。
這點非常容易達成共識,以至於三方一見面,先來一番苦大仇深地各敘衷腸,慷慨痛陳報國之心一番,然後恨不能指天發誓絕不因爲密約失效而違背祖訓中的一條。
然而密約……終究還是被毀了。
半崖與碧潭偷偷商議,近百年間,朝政一直是密宗的人把持,按理顏家人早該交出權柄,先前密約還在,鐵律規定三大教宗不得因此發生衝突,而朝中首輔,一個教宗最多能連任兩回,此時密約畢竟已經作廢,顏甄又權傾朝野,萬一他到時候賴賬,該如何是好?
執葉大師更是張嘴閉嘴唸誦經文,每日吃喝拉撒連房門都不出,也不知在屋裡參什麼禪問什麼道,一副即將飛昇的仙風道骨模樣,大乘教宗教衆更是或有意或無意地避開與其他兩派人的接觸。
大乘教宗向來超然物外,執葉大師認爲,到了自己這一代,修行的時間本來便已經極少,被各種俗世所累,不得清淨,眼下局勢未明,密約終於不再,總算能緩一口氣,往後退上一步了。
玄宗密宗借國運之時未曾與大乘教宗商議,因爲密約規定,三教宗中兩者達成共識便可以便宜行事,剩下一派需要服從多數人的決議。大乘教宗最講因果,執葉大師當日聽說一根木棍斷成兩截,一截竟打翻了山燈火,便知道當中存着不祥之意,如今密約被毀,也正暗合了那時橫掃開顏懷璞髮髻的另一截樹枝寓意,豈非是天命麼?
自覺看透天命的執葉大師正苦苦思索,如何將大乘教宗在這場動盪裡保全下來,幸好密約被毀,叫他少了一道約束力。
而廣陵婆和鄒燕來兩人湊在一起更不必說,鄒燕來畢竟是密宗出身,如今又在顏甄和白離兩人中間跑,心思九竅玲瓏,隱隱瞧出玄宗的想法,心中懊惱,幾日間,原本與他親密無間的張之賢竟也疏遠起來。
可見當初訂立密約的那個無名氏,不但通曉陣法各種複雜算法,更是個不世出的奇才,竟一眼窺破這些人各自心胸,想出這樣一個約束三足的法子,纔將三大教宗無數年代代相傳地保存下來。
這本是爲了將三大教宗收爲一條心的大周山會盟,便這樣以當中各路人各懷鬼胎地回去告終,而從始至終,那位神秘的魔君竟未曾露面一次。
十五日後,會盟散了,各地戰事愈演愈烈,皇帝下旨請教宗出面,咬牙切齒地將撥出款項,打算啓動大陸上最後一道防禦,各懷鬼胎也沒辦法,只得暫時各自回去,準備報國參戰。
玄宗碧潭已經先走一步,主持九鹿山大小事宜,而半崖真人則要負責領剩下的弟子回去。
誰知才過了大周山口,走過東越諸多山脈,遠遠地便見着一羣衣衫襤褸的流民正往這邊踉踉蹌蹌地走。半崖有恃無恐,儘管臨走收到了來自鄒燕來的警告,也頗爲不以爲然。
修道者和普通人不一樣——不要說以一當十,他們這些人湊在一起,足以接引天雷,翻山動地,哪個不要命的山匪敢來劫他們的道?
半崖並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鄒燕來到底沒有告訴他,密約不在了,到時候鷸蚌相爭,密宗帶魔君兜底這種事並沒有什麼損失,他到底還是向着密宗一派的——然而即便知道了對手是施無端,恐怕半崖也並不把他放在眼裡。
施無端是禍患,當年要除之而後快,半崖本人認爲斬草雖然應該除根,然而若要他相信這草根有一天會騎到他頭上來,半崖真人還是想也沒想過的。
瞧見流民,半崖並沒有往心裡去,只是看着這些人衣衫襤褸,沿途乞討的模樣十分可憐,玄宗又以大義爲教旨,便率先將路讓出,解囊與他們一些吃食和錢財。師叔已經這樣了,門下弟子立刻爭先恐後起來,一個個唯恐自己兜裡有錢似的,由於他們人數衆多,那些個接受善舉的流民險些忙不過來了。
兩方面的人交匯之後再擦肩而過,方纔的流民的破衣爛衫裡個個兜了不少財物,有一個山羊鬍的更是誇張,乾脆坐在路邊數起錢來,不肯走了,最後被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返回來,生生拽着耳朵給拉走了。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很快便被玄宗弟子們忘卻了,他們開始進山,然而直至到了山谷,突然發現不對頭起來——那山谷間竟沒了路,四處是山壁,東南西北四面八方,回過頭去,竟連來路也不知何時,被一座山擋住了。
山間霧氣四起,遮天蔽日,四下陡然模糊了起來,半崖心頭一驚,冷汗涔涔,竟不知何時何地開始便進了別人的陣中。
此時,極遠的地方一座山頂,一個白衣人盤膝而坐,雙目微閉,額間隱約有一朵花的痕跡——正是白離,他腦袋上飄着那咕嘟咕嘟的布片人,只見那布片人忽然騰空而起,像條魚一樣在空中一拱一拱地往上“遊”,越遊越高,隨後瞧見了什麼似的,一個猛子俯衝下來,在白離耳邊“咕嘟咕嘟嘟”起來。
白離睜開眼,站起身來,笑了起來——他不管笑得如何輕柔,那雙從不曾彎一彎的眼睛都叫人不寒而慄。連“咕嘟”也飄遠了些。
“玄宗真是不頂用,竟然這樣容易便入他的套了。”他口中說着,轉眼間人如飛影,已經到了半山腰上,“走,與我去瞧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