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兵此人如何?面對這個問題,難住了艾教授。
評價人是個難事,評價活人更難。
“你應該見過他,在那次特殊的婚禮上,常同紫蛾站在一起的那個男青年。”艾教授想了想說。
“沒印象了,我只是希望你在他的人品上把把關。”苟經理說。
“我就最怕評論人的人品,往往輿論說某個人人品不好,但你同他深交後,會覺得他人品蠻好;同樣,公衆場合顯得某個人的品德可以,恰恰這個人是僞君子。”
“教授,你別同我玩哲學,一句話我女兒跟着這個人有沒有幸福?”
世上的提問很蠢的是三類:一是“你愛上誰了?”你要是碰上個同性戀,人家怎麼回答?二是“你的年齡多大?”這是個忌諱年齡大的時代。三是“你幸福嗎?”這問題太讓人回答了。回答“我很幸福”,會說你淺薄。回答不幸福吧,好像對政府不滿似的。
“楊兵能挑上你女兒,有眼光。你女兒能比較冷靜面對一表人才並在報社工作的楊兵,她是有頭腦的人。從傳統眼光看楊兵是個不錯的人,愛學習,工作認真,爲人實在穩重。”艾椿字斟句酌。根本上他避開了幸福。
“女兒因爲有些殘疾,內心一直封閉,不願談感情,考上研究生後,已經近三十了,已經是所謂剩女了,女子老放在閨閣,是缺少生命活力的,只有進入婚戀才能波光閃閃的活泛起來。難得的是現在稍稍能夠進入社交生活,他同楊兵已經交往一段時間,好像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但楊兵倒是很主動。我同孩子媽,關心的是楊兵的心理情況如何?在殯儀館幹這麼長時間,對他的心裡會受什麼負面影響?比如說是否有冷酷等心理毛病。”苟經理問。
“那倒不至於吧,只是——”
“只是什麼?你務必要實話實說。”
“我說你女兒是可親可敬的好女人。”
“我要你說的是楊兵。”
“從來女子多可敬,無奈世上少好男。”
“教授,你別繞彎子啦。”
艾椿教授想了想:“那就單刀直入吧,楊兵可能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對未來的妻子一定要求是處女!”
苟經理“啊”了一聲,長久沒有說話,艾椿放下了電話。
看官,何以艾教授這句話,像蛇一樣咬了苟經理一口?原來觸中了苟經理的那根懺悔的神經。他的原創《活着的懺悔》中,就有一篇涉及他同他公司一位女大學生的事,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卻又不準備結婚,孩子人流了。後來她考上研究生走了,畢了業結了婚,不久就離婚了,原因是男方一直認爲她婚前是所謂不潔之物。女方因爲心情抑鬱,得了乳腺癌,儘管苟經理爲她治病花了二十多萬,他內心一直是疼的。感到自己有罪,罪之深矣!
苟經理倒並不擔心女兒不是處子,而是碰上這麼個潔癖之人,往後的夫妻生活怕易生是非。
一個血肉之軀的人,生活在這鐵硬鐵硬的世界上,碰傷碰缺了那個地方都是可能的,尤其是柔柔的女孩。面對這方面的完美主義者,今日天下有女兒的父母就很難心了!
其實,這世上本無完美,當你苦苦的執意的追求所謂完美時,也就必然派生出了另一種不完美,這正是:
問世上完美爲何物?怎一個殘酷了得!
艾椿教授是有很累很累的感覺。他本不以爲然古希臘悲劇家梭佛克里斯在他八十高齡時解脫似般所說“到如今餘始免於愛之苦”這句話,而推頌另一位名人八十四歲時所說“晚年有年輕的妻子是上帝對我的恩賜”這句話。不以爲然或推頌,怕都不是應有的態度,因爲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愛感受的權利,就像每個人有不同的味覺愛好,旁人不必說三道四。
前蘇聯老兵鮑勃羅夫在二戰時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心臟部位,當時因沒有手術條件,子彈留在心臟,以後有條件了,醫生檢查他身體後,見他生活正常,認爲說取出子彈是大手術,不取爲好,這位老兵竟活到九十歲。
相愛的男女雙方,彼此都是擊中對方心臟的一顆子彈,有的子彈同心髒不能相容,有的子彈則同心髒融爲一體。
世人啊,不要輕易的擊發你的子彈!你的子彈能同對方的心臟融爲一體那是幸甚幸甚,如果不能相容,無論怎麼說,手術是痛苦的,弄不好還要搭進生命。
艾教授在武漢時。柳留梅曾在電話中吩咐兩件事:一是去寶通寺代爲進香,二是有重要的事要說,但當時沒有說。所謂重要的事情以後沒有了下文。買房子的事嗎?其實這也不算人生中的重要事,只是因爲政府沒有給廣大無房者提供正常社會中應該提供的便宜住房而使住房成了重要的問題。
結婚的事?對正常的少男少女來說,應該是算個重要問題,但是對艾教授和柳留梅這一老一少的來說,已不算重要的事,這事已經疲軟了,就這麼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過着也不錯,何況實際上誰不是在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過着日子呢?
至於柳留梅的高級職稱問題,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還有一些時日方能排上隊,在職研究生還得混半年才能拿到學位證,只有拿了學位證以後纔有資格申請高級職稱。三篇論文麼,艾教授已通過人脈給發了兩篇,都是在所謂的省一級刊物上發的,還有一篇艾教授打算代她寫,看她一天到晚太忙。
最近她又當了黨小組長,而且被指定接下支部宣傳委員的工作,因爲宣傳委員通過關係,去政府機關上班了,這是人家的本事。難道幹上了代理委員,還想往上攀?就是有這個野心,也不是重要的事麼。?何況柳留梅不是那種攀上爬下的女人,她從不認爲當官很重要。
艾教授想來想去,想不出柳留梅有什麼重要的事。
所以,在艾教授看來,眼下沒有啥事算得上是柳留梅當前人生中的重要事啊。
倒是老友秦根遇到一件重要的事,他來電話告急,說沒有房子住了。接近八十高齡的人,衣食住行是重中之重的事。問明瞭地址,艾教授便立即打車去看秦根,下了車,見有菜市場,順便買了點活魚鮮肉素菜和幾瓶啤酒,好久好久沒在一起了,自己烹調,對飲一番。
進了秦根的住房,不看則已,一看心酸,出租屋僅一室一廳,侷促凌亂,桌子上的一本《易經》上放了半張沒吃完的烙麪餅。秦根雖然樣子沒變,但因爲門牙掉了,加上滿頭銀髮,蒼老有加。所喜有了一臺電腦,表示這裡多少有點時代氣息。那臺文革時候從舊貨攤上淘來的小型鋼琴倒是擦的很乾淨,這是這屋裡的主人存放靈魂的地方。
問明情況,原來房東見秦根日漸衰老,擔心他死在這裡,藉口說自家要用房,等於下逐客令。自己也按賃房信息找了幾家出租房,但是房主都婉言相拒。
“去你兒子那裡不行嗎?”艾教授說。爲了兒子還債賣了住房,如今老父親沒地方住,當兒子的不能接走老父親嗎?
“我離不開這裡。”秦根搖搖頭。
是啊,人老了就不想輕易挪動地方,以後柳留梅有了房子,艾椿怕也不能常住她那裡,老人住老房子老地方靈魂是安穩的。如今許多地方拆遷或搬遷,有多少老人的靈魂沒處安放?
“你先不用急,實在一時找不到地方,先到我家住下再說。”艾椿說。
“老艾,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秦根的眼中滾動着渾濁的淚水,“可是我習慣一個人生活,電腦是兒子配製的,我想用它寫個長篇,腹稿已經有了,心也開始動了。”
“你本人就是部長篇。”
“題目也起好——今生無恨有怨。”
艾教授笑了起來;“既然無恨,就不應該有怨啊!”
“我們的文學傳統不是講‘詩可以怨’?如怨字不好,改爲《無恨曲》”
“好一個《無恨曲》!你這一生的曲折經歷,確實值得你寫一寫。你四十年代就是兒童團員,爲抗日武工隊送過信。而且還參與同日本鬼子摔跤,纏住鬼子,讓武工隊奇襲鬼子。這可是你的光榮歷史啊。1948年底你正式在解放區工作,應該享受離休幹部待遇,可解放後你的檔案被莫名奇妙的弄丟了,只能按退休幹部拿錢,每月至少少拿兩三千。但你不爭不鬧,這可不是每個人能做到的。假如你一直在動物園當副院長,不調到礦務局當什麼文聯副主席,乃至退休後按企業待遇,退休金又少拿許多,你也不發牢騷。小謝呢,原來是國營工廠工人,同你結合後,調到這個城市,卻沒有能相應的對口安排,只因爲你不願花錢送禮,把夫人的鐵飯碗弄丟了,你好像也無所謂。至於感情生活上更是風浪迭起。這些經歷可是你搞創作的豐厚資源啊!”
“也不能說有什麼光榮史,我們村莊被日本鬼子佔領時間比較長,鬼子想把我們那裡搞成綏靖區,日本兵愛找我們十四五歲的男孩玩,找我們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摔跤。我們兒童團暗中商量,同鬼子集體比摔跤。我們那裡是個傳統武術之鄉,那時我雖然十三四歲,已經有些本事。我們想用摔跤的方式纏住鬼子,讓武工隊來奇襲。這計劃終於沒有獲得結果,武工隊中途受阻,結果我們十幾個孩子被日本兵摔得臉青鼻腫,但有幾個鬼子傷了卵蛋,我就是個抓日本兵卵蛋的一個,記得那日本鬼子還笑了起來。這時想起來還挺有意思的的。”
“你應該寫出來。”
“年輕時寫過,記得還投到一家刊物。刊物的編輯說這是胡編的,說日本鬼子哪有這樣仁慈的?沒見過鬼子的兩面人,當然不理解我寫的東西。這日本鬼子兇的時候特別兇,平常也對你笑臉,但他可不是活菩薩。我那篇稿子一直沒捨得丟,上次房子拆遷,我整理東西不知放哪裡?現在寫不出那種味。那是真實。”
“日本人僞善,從不真正信任你的兩面人格,我們中國人缺乏瞭解,他下面磨刀霍霍,別以爲是宰雞殺羊款待你,而是或許要放你的血。我們的儒家做派同日本的武士道派較量,時常吃大虧。”
“他們不知道,在綏靖區,日本兵也不是想殺人就殺人的。再說鬼子也不知道我們的預謀啊。但這算不得光榮歷史。我每次看小兵張嘎的電影時,就想起來這段經歷。你不是有個高足,叫什麼周貺之的,參加過最早那部電視劇《紅樓夢》編劇,我在兒童團的經歷可是有不少能拍出精彩的電影場景,讓他給編個電影。”
“要是這事按預謀成功,就是大大的有功。那你就肯定享受離休幹部待遇。”
“說到待遇,同我一起參加工作的同學,他的工資每月比我多拿四五千,多就多吧,反正我也餓不死。那時候我們小學那個班二十多人,後來出去工作的也就幾個人,其中有一位也參加了同鬼子的那場特殊摔跤事件,記得他被鬼子摔壞了一條胳膊。他是在地級領導上退下的。我們同學中大多數當農民,生活哪有我好啊。所以我是知足派。”
“有你這精神和你的豐富人生,加上你的很不錯的一支筆,一定能有驚人之作。日後,恐怕有人會在這間房子外面寫上:作家秦根在這間出租屋內完成《無恨曲》,或者寫上:《無恨曲》的作者秦根在這間出租屋將軀體租給了閻王。
“靈魂呢?”
“因爲你的傑作,使你靈魂永生,靈魂屬於社會。”
秦根笑了:“好久沒有這樣浪漫了。”
接近中午,艾教授就去廚房準備午飯,可是一看既無炊具又無燃氣,僅有的一隻電磁爐,插頭壞了。“老兄,你怎麼生活的?”
“那還不方便?這裡的小食攤多。”
這是什麼生活啊!艾椿實在驚訝和佩服老友生活的超簡單化。
“老秦,你還是找一個老伴吧,在飲食起居上有個照應,這對你寫長篇有好處。”
“哎,我都這麼大年齡了,還有那個老太婆願意跟我?跟我這個窮老漢?吳稚暉說,老少配是謀財害命。現在找老嫗,害命不存在,謀財怕會有。現在人家也要看你有沒有錢,所以我還是自個跟自個生活爲好。現在的問題倒不是我真的很老,不知爲什麼女房東總覺得我會隨時死在她的房子裡。因爲沒自己的住所,就不能安心寫點東西。我的理想生活是:上午寫東西,下午會會老友,旁晚有個知己散會步,晚上打開電腦看會京戲,夜裡做個有趣的夢。這中間有人爲我洗衣做飯。”
艾教授笑了,這種生活要求,應該說並不高。他說恩格斯也有他的理想生活:“恩格斯的理想生活是:社會規範着總的生產,從而讓我有可能在今天做一件事,明天做另一件,上午打獵,下午釣魚,旁晚養牛,晚飯後評論。”
“恩格斯一定爲他自己的企業花費大量精力而苦惱。”
艾教授說:“這也可以看作恩格斯的早期空想社會主義的藍圖。這個藍圖了不得,我們現在大多數人被市場經濟左右,被金錢綁架,哪有時間打獵釣魚以及搞評論。人人都很累,這不是我們應該要的生活。”
“我一輩子的生活經驗是,人很難得到它應該有的生活。”
這時艾教授的手機響了,是韓瀚打來的:“我想你啦,在哪裡?”
“我還能像你一樣,窩在上海的老婆身邊?”
“昨天回來的,晚上聚一聚吧,你找一下秦根。”
晚上的飯局是原來市文聯秘書擺的,他現在在文化局分管影視。公款招待老上級,何樂而不爲?令艾教授感興趣的是飯後一場電影,是俄羅斯著名的影片《鄉愁》,詩情畫意,離愁別緒處處,尤其是那個長鏡頭:持燭、慢慢拔涉在清清的水塘,滿臉滿身的憂鬱,但是並不疲軟沮喪,一步步向前,決不放棄。
艾教授見秦根的一道道皺紋的臉上,有晶瑩的淚花。
從秦根那裡回來的第三天,柳留梅突然回來了。她說受邀參加語文界一個座談會,正好學校接着開運動會,就抽空回來一趟,有三天時間可逗留。
柳留梅回來是爲了商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讓艾教授不得不慎重考慮——辦婚事。不打算結婚還辦什麼婚事?爲這事柳留梅專程回來一趟,她說:“舉辦個婚禮吧,否則,我要讓老爸老媽給煩死,一通電話就是可找到朋友了。校長當紅孃的心思還沒斷,還時不時的有黑客來訪。”
“想好了?”艾教授問。其實也是在問自己,他沒有這思想準備,頗感突然。
“想好了,想了好一陣,你在武漢時,我就產生公開辦婚事的想法。”
“在哪裡辦?”
“我們學校。”
“回來就爲這事?”
“這事怕有麻煩,必須回來一趟,取得你的理解和諒解。”柳留梅說,“我想好了,這麼個拖下去,父母不安心;同你公開,父母傷心;同你分手,你我難心。既爲安撫父母,也爲日子安穩些,這就必須有個婚禮。實質上的男一號當然是你,但形式上的男一號不是你,想來想去想到了你的女婿。”
艾教授不由得一愣,她這不是在編傳奇吧?但看到女弟子一臉的認真,認真中的一點無奈。但是換位思考一下,也就大體予以理解。只是女婿女兒的工作如何去做?
“我想找你女兒直接談一下,因爲這事關係到三個人,你、你女婿、你女兒,兩個男人好商量。”
“你怎麼知道我女婿好商量?”
“因爲他是個很難得的善於理解人的男人。”
“你不怕我女兒衝撞你?”
“不怕,她要衝撞早就衝撞了。你沒看到早先多卿老師家裡兒媳婦對老公公的衝撞?”
“這婚禮不就一兩天完事?我看只要女婿同意,不一定讓我女兒知道。”
“這事不是這樣的。有的事不能不瞞,那是無奈,有的事假如現在瞞着以後泄露出去後果嚴重,那是不能瞞着的。我有一個男同事,人生的帥而精明,他的一位大學裡的女同學,要往我們市裡調,單位不放行,說除非你的男人在那裡,我們放行。這女的真行,弄了張假結婚證書,去糊弄領導。領導說,那你把你男人帶過來,我們要同你男人談一談。這樣我們那位男同事就被他的女同學借走。去了以後,領導很熱情的接待,表示他們研究一下後,可以考慮放行他的妻子,當晚設宴招待。這領導鬼的很哪,派人監視兩人是否住在一起。我們的男同事在晚宴結束後,挽着老同學的手悄悄說:‘你不覺得這裡有文章?今晚得在你的單身宿舍將就一晚。’後來,這女的調動一事果然成功。可是我們男同事的女友不知怎麼知道這狸貓換太子的事,不幹了,她生氣了,竟然兩人同住一屋一夜,鬧的昏天黑地。假如事先同她通好氣,即使臨場有變,事後能解釋清楚,也不至於弄得最後分手了事。”
“這事按說可以保密,何以會讓她女友知道?”
“他回來後很得意的自吹,怎樣識破那領導的陰謀,還說那晚女同學很感動,要他睡在她的小牀上,自己打地鋪。怎麼能讓女人受屈呢,還是自己睡的地鋪,那晚睡得真香啊。他這一吹噓,能不傳到他女友那裡?男人總愛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你是擔心瞞着我女兒,可能回造成兩口離婚?”
“那倒不是。我一直很尊重你女兒,可這麼幾年我們兩人竟未謀面,趁這檔口見一下吧。”
“女兒要是不見你呢?你知道我女兒是很有個性的。她在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要她們幾個研究生幫着收集資料,她就是沒有幹。”
“真要不見,我當然會尊重她。”
“她現在忙,又當了官,不一定有時間。”
先前鄉鎮中學的老校長不知怎麼知道柳留梅回來了,從艾教授處聯繫上她,說要她在市裡講一堂公開課。老校長研究生畢業後爲了家庭,參加了市公務員考試,筆試口試都是第二名,市裡得知他原是本市的一位中學校長,便讓他去了市教委當副主任,現在是市教委二把手,一般二把手管學校建設,這可是個肥缺,他卻主動提出抓教學,別的事一概不問,也是位官場另類。
柳留梅的公開課已經不是先前剛畢業的小女子教師上的那種背書似的比賽課,上出了水平,上出了檔次,上出了時代性,有不少校長來聽課。當知道柳留梅原是本市的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教師時,不竟生出些許感慨。課後老校長邀了幾位聽課的教師和校長開了座談會,大都是溢美之詞,不過也是心裡話。
“柳老師,請教一個問題,我們學校初中語文組前不久在爭論一個問題,對朱自清《背影》的理解,原因是有位青年教師沒有按教參本的觀點講,教參本的觀點是《背影》表現了父子真情。至今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看法。這個問題怎麼看,我回家請教老父親,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老校長介紹說:“柳老師,這位是米校長,她是社會學專家,對學校的教學很關心的。”
柳留梅對米校長點了下頭,然後很認真的想了想:“這個問題涉及到對文本的理解。著名的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認爲“理解不可能是一種複製的行爲,而始終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爲。”多年來對課文《背影》的理解定位在“感人的父子真情”,這樣的理解沒有錯,但是僅僅只是停留在這一個理解上是不夠的,就失去了閱讀的創造性。比如季羨林先生對《背影》另有理解,他說:“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就應該把眼光放遠,遠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然後才能真正體會到這篇名文所蘊涵的真精神。若只拘泥於欣賞真摯感人的父之之情,則眼光未免太短錢了。”從伽達默爾的現代詮釋學觀點來看,季羨林的理解可認爲是創造性的行爲。
座談會結束後,米校長對柳留梅說:“柳老師,您回哪裡?”
柳留梅說:“我去大學。”
“那您坐我的車,順路。”
柳留梅猶豫一下,還是坐進了米校長的車。
米校長駕車很熟練的樣子,車子拐進一家酒店:“柳老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隨便吃一點吧,我早該請您了。”
柳留梅有點不解,下了車,米校長選了一個小包間。這時艾教授短信來了:“我女兒今晚請你吃飯。”
柳留梅回了條短信:“今晚有飯局,改天吧。”
老頭子又回短信:“你怎麼忘了你師母是米家的人。”
柳留梅一愣之後,見米校長在微笑,便什麼都明白。原來她是用母親的“米”姓而沒有用父親的“艾”姓。
米校長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紅酒。
“不喝了吧,你要開車。”
“今天不能無酒,喝了再說。”米校長說。
兩人邊吃邊談。
“柳老師,我首先要感謝您,這幾年您陪我爸一路走了過來,我們知道你們這一路的不容易,等於是逆風持燭。但你們能在中國濃厚的傳統環境中堅持到現在,而且彼此成了精神盟友,我們當子女的爲你們高興。”米校長同柳留梅碰了下杯,“很感謝您在我媽病重時,日夜照顧我媽一段時日,那時我正在緊張的寫研究生畢業論文,實在回不去。”
“在中國不是所子女能像你們夫妻這樣理解老人的,我真的很幸運,我感謝你們。”
“我是搞社會學的,我那位是律師,對這兩種領域的人的起碼要求是尊重人的基本權利,您同我老爸的感情,屬於你們的生存權利之一,我們沒有理由反對,我們倒是一直期待你們公開的生活。”
柳留梅沉默。
“當然,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是每個人的自由,只要不妨礙別人的生活。我爸昨天對我說了,你想借我哪一位去走下過場,我們兩口商量了一下,理解您的處境和要求。”
“那真的很感謝你們。”柳留梅的眼有些溼潤。
“往後,有什麼需要我們子女幫助的,您一定提出來。我們早知道您要在那邊買房子,因爲我爸爲給媽治病,些微積蓄花完了。外界都以爲當律師的能弄到錢,可我那位自律很嚴,從不吃了原告吃被告。但一些經濟案件上,我們能依法有些收入,曾對父親說,我們可以支持一部分給你們買房子,但是父親沒要,說我們的兒子上大學要花錢。”
“買房的錢,我父母處解決了大部分,我家鄉是開發處,拆遷時政府補貼的還算可以,父親對我哥嫂說,這拆老房子換得的兩套半房子,得給你妹一套,我哥嫂沒有說什麼。”柳留梅舉杯敬酒。
“聽說你們的孩子在復讀,情況怎麼樣?”
“他去年應屆考上了二本,可他非要讀一本。我去年爲了競聘當官,在兒子身上花的時間少了。當上了校長後,就更知道高考對學校對家長尤其對孩子的壓力之大。我們兩口都忙,少有時間問他,有點後悔去競當這芝麻官。”
“假如你們放心,孩子願意,過了年後,可轉到我們學校,吃住都方便。我們學校的高考率一向可以。”
“那我們同兒子商量一下。”米校長給柳留梅兌了半杯酒,“假如能這樣,當然好。兒子現在復讀的學校,外語、數學教師不是很棒。”
“我們學校給畢業班配置的教師,都是一流的。還有學生食堂辦得很好,有專門的營養師。”
“還是發達地區辦校有條件。”
“發達地區的學生腦子靈活,眼光放得寬,但是學習上的刻苦性不足,同這裡的畢業生的拼勁不能比。”
“當初,你去南方我有點不理解,現在看來,那裡更能培養出好教師,今天你這堂課上的不錯。我競聘校長,本是想實施我的社會學理念,這社會學同學校關係很密切,但是中國教育要擺脫高考指揮棒很難。”
“我不久就可以買房了,有了房子,希望你爸能去我那裡住一陣,在這裡我不是太放心。”
米校長對柳留梅的話有所誤讀:“你可是聽說我爸先前同那位保姆的事?那時這事卻搞的我爸一臉灰,甚至我媽在臨終之前都沒有原諒我爸。我同那保姆一直關係不錯,她那時帶我兒子可沒話說,人很乾淨利索,身材和長相都不錯,只是命苦。她同我爸很投緣,能說到一處。有回他甚至對我說,來生要能找到像你爸這樣的人就好了。至於她同我爸有無感情來往,我以爲不太可能。即使有,現在我也能理解。她真是很女人的一個人,乃至我老公對女色從無興趣議論的人,見到她也說底層能有這樣的女人少見。”
“我不是這個意思,假如你爸真的能有個年齡差距不大的女人投緣,我沒意見,讓他過幾年安穩的晚年。說真的,他爲我操心太多,心難安定。假如不是我橫插一杆,你爸的晚年不會這麼折騰。”
“不能這麼說。要說折騰,也有好處,腦細胞活泛了,人有精神了。老人老是吃睡無所事事可不是所謂頤享天年,那反倒容易衰老。他說爲了同你交流方便,迫使他學會了電腦。幫你修改論文,使他關注起了中學教育和教學問題。我看爸活得比一般老人充實。”
柳留梅掏出一個小本本和一支圓珠筆,遞給米校長:“留幾個字吧,做個紀念。”
米校長略一思索,便揮筆寫就。柳留梅一看,不由得臉紅,題字是四句詩:
幾度傳聞人總好,
及睹真容不虛傳。
有幸或聽公開課,
杏壇新主是梅兄。
“我以往有時塗鴉幾句,老爸常笑話我。”米校長說,“我不是誇你,是我的真實感受。”
“你過譽了,當一名好的受學生歡迎的語文教師太不容易。我的學養還比較薄,離杏壇新主還遠着呢。”
這時,米校長的丈夫來了,他是應夫人的指示來開車的,現在交警查醉駕的很嚴。柳留梅同他熟悉,彼此用眼問好。他來後就結帳。
經過這一次的會面,柳留梅生出許多感慨,她自己背後的相關人同老頭子背後的相關人,有關文化認同大不一樣啊。她還是感到慶幸,自己的命運同老頭子及其親人緊連在一起。她當然不會後悔自己的父母是沒有許多文化的農民。父母是不能輕易責怪的。怪誰?誰也不能怪,誰也不能怨恨。生而爲人,儘量快樂的感謝上帝和爲你的生存服務的許許多多的人吧!
人啊,雖然你並不能擁有你所希望的一切,但你應當愛你現在所有的一切!
晚上,打開電腦的郵箱,看有無“杜憲”的“說鬼”續篇。七十年代,艾椿同許多百姓一樣,每晚要看新聞聯播中播音員杜憲,被認爲是中國的有貴族氣的女性形象。沒想到,因爲殯儀館遭遇形似“杜憲”,帶着往昔對杜憲的美感,有興趣同這位大學殯儀專業畢業的女孩有了精神往來,尤其是她能寫出很不一般的“說鬼”,很希望這棵好苗秀成一顆亭亭玉樹。
見沒有“說鬼”續篇,不免有點失望。
柳留梅回校後的第三天,艾教授收到一封信,一看是沈園來的。
艾叔:您好!今天是俺爸離世兩個周月。我知道真正的朋友在找我,擔心我。其實不必爲我操心的。我是進過鬼門關一次又回來的,既然閻王暫時不要我,那我一定得好好活,這輩子不會尋短見的。有人猜測我進了佛門,我沒有佛緣,我大學一位很好的女同學,因爲感情遇挫,很早寄身佛門,成了一方主持。我在牢房的時候,她去看過我兩次,一再動員我出去後去她那裡,但我沒找到向佛的感覺。本來想同俺爸一起經營書店,沒想到他得病了,更沒想到把走這麼早。人既然走了,活着的人還得繼續生活,不管這走的人對你多麼重要。
有兩件事委託您辦理:一是俺爸的見義勇爲獎金,請您及早我處理,全部交給市教委,繼續幫助俺爸支助的十位農村貧困生。您交上我的書面文件以及我的委託書就行。二是我的書店,本來想轉掉門面。現在決定繼續開下去,請艾叔先代爲看門面當老闆,書店名稱改爲——鈞山書店。請艾叔書寫店名。鑰匙小簡處有一把。
我會盡快回來的。順頌健康平安。沈園叩拜。
艾教授舒了一口氣。這纔是沈園!砸不碎煮不爛的銅豌豆。他理解沈園爲什麼不放棄書店,既然如此,他一定支撐住書店門面,他有過開店的經驗。他要當好第一任鈞山書店的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