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衛道恩莊園外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着興奮與刺激。色彩絢麗的旗幟隨處可見,點綴於競技場四周的營帳和天篷邊。人羣的鮮麗衣着迎着陽光,恍若珠寶般閃閃生輝,孩童們在人羣中鑽進鑽出,小販們脖子上吊着大箱子,沿路叫賣各式貨物。
競技場上鋪着沙粒,兩側設有約莫一百碼長的兩道木柵欄,裡層柵欄較低矮——僅有三-高——但外層柵欄卻足足有八-高。內層空間是留給隨從,與參加競技的武土的馬匹活動之用。高柵欄外則是一般商賈、僕從觀賞競技比賽的活動區域。
女士們和未參加比賽的武士,則坐在成梯形排列的長凳上,居高臨下可將全景盡收眼底。這些看臺長凳均沒有天篷,分別飾以各家族的旗幟以分別區域,而許多地區都飄揚着蒙特格利家族的旗幟。
比賽開始前,參賽的武士們都穿着甲冑在場內走動,依各個武士的財力狀況,其所穿之甲冑亦有型式與品質之分,而其間差異頗大。場內可見一些鐵環鏈成的盔甲,也有較新式的以皮革連結的金屬製甲冑。最富有的武士則穿由普魯土進口的新式甲冑,它以上好的鋼鐵將整個人從頭包到腳,全身無一處未受到保護,這種新式甲冑防衛嚴密,總重量超過兩百磅。盔甲上飾以染色羽毛,其色澤代表着武士家族。
當茱蒂絲和蓋文步向競技場時,四周的嘈雜和混雜的各種氣味,令茱蒂絲迷惑至極。這一切對她都是新鮮又刺激的,然蓋文另有自己的矛盾思緒得整理,無暇分享她的興奮。
昨夜對他是個啓示,他從未和任何女人有過和茱蒂絲在一起時,所享受到的歡樂和滿足,他與人交歡大多時都是匆匆忙忙,即使是和艾麗絲秘密幽會。蓋文並不愛他這個老婆——事實上,他覺得跟她講話都會教人火冒三丈——然而他這輩子還不曾品嚐過那種蝕人的激情。
茱蒂絲看見雷恩朝他們行來,他全身包裹在鋼製甲冑內,甲冑胸前飾有鳶尾花形章,頭盔夾在一邊腋下,雖然身上承受兩百多磅的額外重量,他卻行動敏捷,絲毫不顯遲鈍之態。
茱蒂絲並沒發覺當她一認出她的小叔,就放開了蓋文的手臂。雷恩迅速來到她面前,頰上酒窩若隱若現,那笑容不知軟化了多少女性的膝蓋。
“哈囉,我的小嫂子,”他衝她露齒笑着,“今天早上我還夢到你這個大美人,可是我看你比我記憶中的還美。”
她好開心,“你也使得今天更爲明亮,你會參加比賽嗎?”她朝沙地競技場點點頭。
“邁爾斯和我都會參加。”
他們倆都沒發覺蓋文深鎖着眉頭瞪視他們。
“我看見那些人手臂上都綁着絲帶,”茱蒂絲說,“那有什麼特別涵義嗎?”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土,將她的祝福和象徵送給他。”
“那我可以給你一條絲帶嗎?”她對他笑着。
雷恩立即單膝點地跪於她身前,一身甲冑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這是我的榮幸。”
茱蒂絲撩起覆於發上的透明薄紗,由髮辮上取下一條金色絲帶,顯然她的女僕對這種傳統習俗知之甚詳。
雷恩對她笑着,一手插在臀上讓她將絲帶系在手臂上。她還沒繫好,邁爾斯就來到她另一側,單膝點地跪下,“你不會厚此薄彼吧?”
今天當她再看見邁爾斯時,她才瞭解到其他女人打他長出第一根鬍子,便對他有的瞭解。昨天的她仍是個處女,無法瞭解他那專注的目光有何深意。她嬌羞地紅了臉,垂首解下另一條綠帶,繫於另一位小叔的手臂上。
雷恩看見她臉紅,立即爆笑出聲,“別逗她了!邁爾斯。”他之所以大笑,乃是因爲邁爾斯玩女人的本事,已是蒙特格利堡中的公開笑話。排行老二的史蒂夫就曾經抱怨過,邁爾斯十七歲時就已讓堡中一半女僕大了肚子,另一半則是在十八歲時完成,“你沒瞧見蓋文已經在瞪我們了?”
“你們兩個別耍寶寶乖了,”蓋文嗤之以鼻道,“這裡多的是女人,隨便找一個去炫耀自己,少在這裡出洋相。”
茱蒂絲纔剛爲邁爾斯繫好絲帶,蓋文的手指就已鉗住她的手臂,硬將她拉走。
“你弄痛我了。”她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卻怎也無法使他移動分毫。
“你要是再敢在別的男人面前賣弄風情,我可就不只是會弄痛你而已。”
“賣弄風情?”她猛抽手臂,卻只成功地使他更加重手勁握得更牢。
在她四周到處都可見武士們跪於女士面前,接受絲帶、腰帶、薄紗頭巾,甚至珠寶,而他卻指控她在賣弄風情。
“心術不正的人總以爲所有人都跟他一個德性,用不着把你的錯誤推到我身上來。”
他倏然駐足,凝神注視她,“我敢指控你是因爲我知道那是事實,你對男人熱中是一回事,但我可不會讓你跟我弟弟,扮演娼妓,現在你給我乖乖地坐在這裡,我懶得跟你再吵。”他轉身大步踱開,丟下茱蒂絲一人站在屬於蒙特格利家族的天篷前。
一時間,茱蒂絲的神智停擺了,她看不見也聽不到。蓋文說的話實在不公平,但這些她倒還能當沒聽見,可是他那樣批評他們私下做的事——她可就無法原諒了。
難道她不該有反應嗎?若真如此,她又該如何控制自己?說實在的,她幾乎記不得昨夜發生的事,那一切彷彿蒙着一層薄紗,似有若無,朦朦朧。她只記得那醉死人的狂喜,此外她就什麼也記不得了。可是他那樣侮辱她,好像她真的污穢不潔,她硬吞下挫敗的淚水,她恨他是對的。
她拾級而上進入蒙特格利家族的席位,她丈夫不負責任地丟下她讓她獨自一人和他的親戚見面。茱蒂絲把頭揚得高高的,不讓任何人看見眼眶中積聚的熱淚。
“茱蒂絲小姐。”
一個輕柔的女性嗓音終於喚回了她的神智,她轉身看見一位年紀稍長,身着暗色法衣的女人。
“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昨天見過你,但你恐怕記不得了,我是蓋文的妹妹,瑪麗。”
瑪麗盯着她哥哥遠去的背影,蓋文通常不會這樣丟下一位淑女不管,逕自走開。她四個哥哥——蓋文、史蒂夫、雷恩、邁爾斯——都是極端謙恭有禮且殷勤的人。可是蓋文始終沒對他的新娘笑過,雖然他沒參加競技,卻仍住營帳處行去。瑪麗真的一點也不瞭解他。
蓋文穿梭於人羣之間,邁向行列中最後一頂營帳。許多人都拍他後背,曖昧地對他眨眨眼。距營帳愈近,熟悉的金屬撞擊聲也愈漸清晰,他希望這場賽事能使他心靈平靜些。
他挺起胸膛,眼睛筆直地望向前方,誰也猜想不到他胸臆間充塞着怒氣。
她真是個騷婆娘,一個嬌生慣養、蠻橫的騷婆娘,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他要狠狠揍她一頓,同時又與她。他眼睜睜地站在一旁,看她對他弟弟笑得那麼甜,然而當她看着他時,那眼神好似他是個可厭至極的人。
他忘不了昨夜的她,她貪婪地吻他,飢渴地緊擁他,但那都是在他強迫她屈服之後。他曾經強迫過她一次,第二次則是抓她頭髮逼她到他身邊來,甚至連第三次開始時,她都要先抗拒一陣子。然而她不但對他弟弟笑,而且還給他們金絲帶——金得就像她的眼睛。
如果她給了她所坦承憎恨的他如此熱情,那當她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時,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他一直在打量她和雷恩與邁爾斯,想像着他們愛憮她、吻她。突然間這成了唯一能阻止他沒把她一拳擊倒在地的力量。他想傷害她,他也已經傷害過她,傷害她至少能給他些許滿足感,卻沒有任何樂趣。實際上,她臉上的表情只使他更加氣惱。
那個天殺的女人憑什麼那麼冰冷地看他。
他氣憤地一把撩起邁爾斯的帳幕,既然邁爾斯在競技場上,裡面應該是空的,然事實卻不。
艾麗絲已早他一步等在那裡,目光安詳地低垂着,小嘴恭謹地抿着。受夠了自己妻子的冷嘲熱諷,又被她的身體迷昏了頭,他乍見艾麗絲頓感解脫。
艾麗絲是個十足的女人——寧靜,受制於男人。想也不想,他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狠狠吻住她。他就喜歡她這樣融化在他臂彎中,他更滿意她沒有絲毫抗拒之意。
艾麗絲從未見過此種情緒下的蓋文,她在心中默默感謝該負責任的那個人,無論他或她是誰。雖然慾火焚身,但她也不是傻瓜。賽會場上實在太沒,何況這裡到處都是蓋文的親戚。
“蓋文,”她抵着他的脣輕聲說道,“此刻時間和地點都不適合。”
他立即抽身離開她,在這一刻裡他無法忍受另一個不情不願的女人,“那你走好了。”他咆哮着衝出營帳。
艾麗絲望着他的背影,皺起了柳眉,顯然和他的新婚妻子洞房花燭夜後,並未使他如她所擔心的背棄她,但他依舊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蓋文。
華特.戴莫里無法將眼光移開茱蒂絲,她靜靜地坐在蒙特格利的天篷內,傾聽她的新親戚歡迎她加入該家族。自從她步出城堡前往教堂時初見她的那一剎那起,他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她。
他看見茱蒂絲溜到石塔後的小花園去,看到她回來時臉上的表情。他覺得彷彿自己認識她一輩子,而且不只單單這樣——他還愛她。他愛她擡頭挺胸走路的模樣,就彷彿她已準備好面對這世界,他愛她的眼睛,愛她俏皮的小鼻子。
夜裡他一人獨眠,想着她,幻想她是他的人。
而今經過無眠的一夜,他開始納悶爲什麼她不是他的。他的家族和蒙特格利一樣富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經常走訪瑞衛道恩莊園,更是茱蒂絲哥哥的好朋友。
羅伯特.瑞衛道恩剛買了一大堆油炸圈餅,正在他的天篷內大快朵頤,一面喝着酸果汁。
華特沒猶豫或浪費時間解釋,究竟是什麼事愈來愈讓他耿耿於懷。
“爲什麼你不把那女孩給我?”他杵在那正狼吞虎嚥的男人面前,質問道。
羅伯特訝異地擡首,“你怎麼啦,小夥子?你應該在場上和其他人在一起。”
華特坐下來,一手撩着頭髮,他並非不吸引人,但也不英俊,他的眼睛藍得難以界分,鼻子又太突起,嘴脣薄而無形,顯得過於冷酷,暗金色頭髮直披頸後一絲不苟地於尾端鬈起。
“那女孩,你的女兒,”他重複道,“你爲什麼不把她許配給我?我跟你兒子在一起那麼久,我雖不富有,但我的產業與蓋文.蒙特格利的足堪比擬。”
羅伯特聳聳肩,繼續吃他的油炸圈餅,不時伸出慘白的舌頭舔圈餅裡流出來的果醬餡,再喝一大口酸果汁潤喉。
“你自己另外再去找個富有的女人吧,反正這種人多得是。”他隨口漫應道。
“可是沒有人會像她一樣。”華特激動起來。
羅伯特驚訝地側首打量他。
“難道你看不見她的美?”
羅伯特望向隔壁天篷裡的女兒,“嗯,我知道她很美,”他嫌惡地說,“可是美麗又算得了什麼?沒幾年它就會褪色,她母親曾經也像她這樣,你也看見她現在那副死相了。”
華特根本不必回頭去看那個憔悴的女人,他把羅伯特這話拋諸腦後,“你爲什麼要把她藏起來,什麼大不了的事必須要她躲避這世界?”
“那是她媽媽的主意,”羅伯特微微牽動嘴角,笑了笑,“反正她爲了要保留那女孩已付出代價,而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現在來問我這些幹什麼?你沒看見比賽就要開始了?”
華特一把抓住羅伯特的手臂,他非常瞭解這男人,知道他這作法乃出於怯懦。
“因爲我要她,我從沒見過那個女人比她更誘人,她本來應該是我的,我的土地與你的毗鄰,我跟她是一對璧人,而你甚至連機會都不給我。”
羅伯特硬抽回手臂,“你,一對璧人?”他嗤之以鼻,“你自己看看她四周的蒙特格利家族,那個是湯瑪斯,差不多快六十了,他有六個兒子,不但全部活着而且還製造了更多兒子,他旁邊坐着的是若佛,他的堂弟,那傢伙也有五個兒子,然後是雨果——”
“這跟你女兒又有何關係?”華特忿忿地打斷他。
“兒子!”羅伯特對着他的耳朵大叫,“蒙特格利家族製造的兒子,遠多過全英格蘭任何其他家族,而且他們的兒子個個成就不凡,你自己看看她嫁的那個家庭,老麼邁爾斯,不到十八歲就在戰場上獲得名聲,而且他已經讓女僕們替他生了三個兒子。老三雷恩,他花了三年時間穿梭於全英格蘭各大賽場,不但所向無敵而且爲自己賺了一大筆財富。”
“老二史蒂夫目前在蘇格蘭隨侍國王,雖只有二十五歲,卻已經領導大軍。最後是老大,十六歲時他就接下家庭重擔,必須獨力經營產業,還得照顧三個弟弟,他可沒有人教導,幫助他學習怎麼做個男人,其他人十六歲時能像他一樣嗎?大多數人還不都是一有不順心,就亂髮牢騷。”
他轉而望向華特,“現在你要問我,爲什麼把茱蒂絲給那樣的男人?如果我無法制造強壯得能生存的兒子,也許她能替我生一些外孫。”
華特氣瘋了,他之所以失去茱蒂絲,只因爲這老頭子想要外孫。
“我也能給她兒子。”華特咬牙切齒道。
“你?”羅伯特大笑起來,“你有幾個妹妹?五個?六個?哼,我連數都懶得數。再說,你又有什麼作爲?你的產業都是由你父親經營,你整天遊手好閒只會打獵調戲女僕。現在你可以走了,以後別再來找我哭訴。如果我有匹母馬想要小馬的話,我會幫它找最好的名駒,你可以走了。”他轉身觀賞賽會,把華特拋諸腦後。
可是戴莫里可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人。
羅伯特所言每一句話都是事實。華特這短短一生中確實沒什麼功績可言,但那是因爲他沒像蒙特格利家人受環境所逼。他深信若是他父親也早逝,他被環境逼得承擔起責任,他的成就會和其他人一樣好,甚至還遠超過他們。
離開看臺時,他已變了一個人。一粒種子已在他心田種下,正逐漸成長茁壯。他看着比賽開始,看見四處飄揚的都是蒙特格利家族的豹旗,見其迎風招展輝映着陽光,他開始把它視爲敵人。
他要對羅伯特以及蒙特格利家族,尤其是他自己,證明他和他們並沒有差別。凝視那金綠色的旗幟愈久,他愈是肯定自己恨蒙特格利家族。
他們做了什麼有資格享受瑞衛道恩肥沃的土地?他們憑什麼佔有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多年來他忍氣吞聲陪伴茱蒂絲私哥哥,至今什麼回報也沒獲得。而今終於有了他想要,且本就應該屬於他的東西,卻因爲蒙特格利家族而被剝奪。
華特離開柵欄邊,踱向蒙特格利家族的天篷。不公平之下的熾烈怒火在他胸臆間膨脹,給了他必須的勇氣,他要跟茱蒂絲談談,陪陪她。畢竟在各方面而言她都是他的,是不?
茱蒂絲用力甩上身後的房門,用力之大似乎連石壁都爲之撼動。
她的婚姻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照其本質界分真可謂她一生中最可怖的一天。這一天本該是快樂的,充滿愛與歡笑但她有這個丈夫就別想。這一整天來,蓋文從未放過任何一次羞辱她的機會。
一大清早他就指控她在他弟弟面前扮娼妓。當他把她丟下獨自走開時,她只有自己找人說話。有個叫華特.戴莫里的男人,好心地陪她一起坐,爲她詳細解說比賽規則。一天來她頭一次其正開始享樂,華特有種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她非常喜歡他的幽默。
可是蓋文又突然冒出來,命令她跟他走,茱蒂絲不想當衆出醜所以就順着他,可是一到雷恩的帳中,她再也不忍氣吞聲,把她對蓋文所作所爲的感想一古腦全說了出來。
他把她丟下不管,可是一當她快樂時,他又跑來剝奪她的樂趣。他就像個小男孩,自己不想要的玩具也不許別人碰。他聽了雖然嗤之以鼻,但她滿意地發現他無言以對。
雷恩和邁爾斯一進帳,他們立即停止爭吵,稍後她隨邁爾斯一同回去觀賽。這正是蓋文最貶抑她的地方,艾麗絲.威倫斯一出現,他立即眉開眼笑地跑過去迎接,看她的眼神仿-想一口吞了她似的,同時又似乎非常尊敬她,彷彿她是聖女。
茱蒂絲並沒錯過艾麗絲投給她的勝利的一瞥,她只是挺直背脊,調開視線,挽起邁爾斯的手臂逕自踱開,她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已被當衆羞辱。
稍後晚餐時,雖然他們比肩而坐,但蓋文還是漠視茱蒂絲的存在。她爲小丑滑稽的表現開心地笑,一位英俊的吟唱詩人吟詩讚揚她的美時,也假裝很開心。事實上她幾乎根本沒聽見他在唱什麼。近在咫尺的蓋文對她有極大的影響,今她坐立不安,什麼都無法享受。
餐畢,桌子又被擡到牆邊讓出空地跳舞。爲了盡義務跳了一支舞后,蓋文便轉而邀請其他女人,一曲又一曲地跳個不停。邀請茱蒂絲共舞的人實在太多,多得讓她承受不了,所以沒多久她便藉口疲倦而告退,奔上樓躲回她自己的房間。
“我要洗澡了,”她對瓊安命令道。剛纔她才從樓梯間角落找到正和一個年輕人糾纏的瓊安,“替我拿浴盆和熱水來,也許我能洗掉一些今天的惡臭。”
與茱蒂絲相信的正巧相反,蓋文從頭到尾都很清楚他的妻子的存在,他無時無刻不知道她人在那裡,或者跟誰在一起。
在賽會時她似乎和某個男人談了好幾個鐘頭,他每說一句話她都報以微笑,或者開心地咯笑,最後把那傢伙弄得暈頭轉向,魂不守舍。
蓋文把她拉走是爲了她好,他曉得茱蒂絲壓根不知她對男人有什麼影響力,她就像個孩子,眼前所見一切全是新鮮的。她看男人時從不保留,坦誠得教人心疼。他說到好笑的地方她就笑,然蓋文卻看出那男人將她的友善,視爲感興趣。
蓋文原本打算跟她好好解釋這些,但經她先那麼一攻擊,指控他蓄意侮辱,他便寧死也不解釋自己的行爲,他怕自己會衝動地用雙手捏斷她可愛的脖子。幸好艾麗絲短暫的出現使他平靜下來,否則他真不知自己會對她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現在他兩手捧着一個醜女人的肥屁股,目送茱蒂絲上樓。他沒跟她再跳舞,就是怕他會衝動地道歉。
道什麼歉?他納悶。
他一直對茱蒂絲非常友善,直到她在花園裡變了一個人,胡言亂語地亂髮誓,他把她帶離那個傢伙並沒有錯,但她把事情弄得好像他真的錯了似的。
他等了一陣子,又跟另兩個女人跳舞,可是茱蒂絲始終沒再回大廳,他不耐煩地立即衝上樓。在這短短數秒之內,他擬想了各種她可能在做的事。
當他推開房門時,茱蒂絲正舒服地躺在浴盆內,頸子以下全沒在熱騰騰的水中,她金紅色的長髮盤在頭頂上,捲成蓬亂的髮髻。她優閒地合着眼,頭枕在浴盆邊上。水溫一定很高,因爲她的臉蛋上布着薄薄一層汗水。
眼見到她,他的全身肌肉莫不緊繃起來。雖然她總是對他皺眉,總是在生他氣,然當時的她仍是炫麗奪目的,而此時此刻的她卻是純潔無邪的化身。突然間他豁然開朗,明白這就是他希望從她身上得到的,也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她輕視他又有什麼關係?她是他的,也只屬於他一人,他心跳急促地輕輕推上身後的房門。
“瓊安?”茱蒂絲懶洋洋地說。
見沒回答,她睜開了眼,一看見蓋文臉上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情不自禁地,她的心跳亂了步調。
“不要來打擾我。”她困難地逼出聲音。
他置若罔聞地兀自向她欺近,深灰色的眸子變成了墨黑,他彎身向她,一手抓住她的下頷。她企圖閃躲,然他抓得極牢。他吻住她,起先動作粗暴,但漸漸地他的吻和握持變得溫柔且深切。
茱蒂絲只覺暈頭轉向,世界在打轉。令人渾身舒暢的熱水澡,他愛撫着她面頰的手,他的吻,莫不教她虛軟無力。他稍微抽身,凝望入她眼底。彼此間曾有的恨,在此時此刻也被擠出了他們的小世界,剩下的只有他們近在咫尺的身體。他們對彼此的飢渴,已壓倒任何敵意或猜忌之心。
蓋文在浴盆邊跪下,一手繞到她頸後,再次吻住她,嘴脣徘徊於她柔嫩的頸項。
她的身子潮溼且溫暖,騰騰的蒸氣就像他體內燃燒的激情。他已準備好,但他要延長他的樂趣,將它帶上幾近痛苦的極至。她的肌膚柔嫩誘人,聞起來帶有淡淡的玫瑰幽香。
驀然間他好想看看她——她的全部。於是他將手滑入她腋下,拉她站起身。這不期然的舉動與由熱至冷的感受令她倒抽了口氣。蓋文隨手拿起一旁柔軟的大毛巾,將她包裹在內。
茱蒂絲沒敢吭聲,內心深處直覺地認爲若出了聲,便會打破此刻懾人的氣氛。
他溫存地觸碰她——沒有懲罰,沒有獸慾發泄。他在爐火前的長凳上坐下,讓她立於他雙腿之間,彷彿她是個孩子一般。
若有人描述這種場面,茱蒂絲一定會嗤之以鼻。可是現在她相信了,雖然他衣冠整齊,而她卻赤身,茱蒂絲並未感到絲毫尷尬,只一逕玩味着這一刻的神妙。
蓋文小心翼翼地拭乾她的身子,他的手腳略顯笨拙,有時太重,有時又會太輕柔。
“轉身。”他命令道,她順從地轉身讓他擦拭後背。
當他把毛巾丟在地上時,茱蒂絲屏息以待,但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根手指劃過她背部凹陷處,她立即感受到一酥麻感,他的一根手指所能表達的,遠超過數百次愛撫。
“你真美,”他聲音濃濁地喘息道,將雙掌貼在她臀部的曲線上,“如此的美。”
她不敢呼吸,縱使感到他的脣落於頸側,還是憋着那口氣。他的雙手以折煞人的緩慢速度撫向她的腹部,越過肋骨,終於來到她那等待着他,懇求着他的眷顧的。她終於長吁那口氣,後傾身倚向他,頭枕在他的肩窩上,他的嘴仍在她頸際流連。他任由雙手恣意地在她身上游移,感覺她柔細的肌膚,探索她玲攏的身體。
當茱蒂絲爲激情衝擊得神智恍惚時,他才終於帶她上牀。數秒之後,他的衣物已躺在地上,他已來到她身邊。她急切地把他拉過去,尋找他的嘴,他笑她那貪婪的雙手,挪揄她,但灰眸中卻沒有譏嘲之意。他們從容不迫地彼此探索,延長彼此的樂趣,一起歡笑。她的雙手盲目地往下探索,當她發現她所找尋的目標時,他眼中再也不見笑意了。他把她推倒時,眸子已因激情而變得深邃墨黑。
不一會兒後,他們便不約而同地呼喊出聲,彼此均在甜蜜的折磨中尋得解脫。茱蒂絲只覺精疲力竭,全身骨頭都酥了。蓋文雖翻身離開她,但是一條腿仍壓在她之上,一手手臂也佔有地壓在她胸前。她深深地嘆口氣,然後幽然入夢。
翌晨醒來時,茱蒂線像只午寐方醒的小貓般,伸個大懶腰。她手臂往旁邊伸去,卻只摸到一片空,她立即睜開眼,蓋文已經起牀了,由穿窗而入的陽光判斷,時間已經不早了。
她頭一個念頭是趕快到外頭去,然而溫暖的牀和昨夜的記憶,卻把她留在原處。茱蒂絲側轉身,愛撫着身旁凹陷處,把臉理進他的枕中,它還帶有蓋文的氣味。喔,她這麼快就已熟悉了他的氣味。
她作夢似地笑了,昨晚恍若置身天堂。她回憶着蓋文的眼睛、他的嘴——他填滿了她的視線。
房門輕剝聲激使她心跳狂亂,但當一見到推門而入的是瓊安,便又突兀地平復下來。
“你醒了?”瓊安問,臉上掛着瞭然的笑容。
“蓋文爵士一大早就醒了,他武裝了自己。”
“武裝自己?”茱蒂絲像彈簧似的彈坐起身。
“他只是想去參加比賽,我真不懂他這是何必,身爲新郎,他根本不必上場。”
茱蒂絲又跌回枕上,她知道爲什麼,今天早上她本應該是醒來發現自己全身痠痛,可是相反地卻發現自己精神高昂,朝氣蓬勃,彷彿體內有股源源不斷的精力必須發泄。她知道蓋文必然也有相同感受,參加競技比賽只是爲了消耗過多的精力。
她掀起被單,跳下牀,“快幫我穿衣服,時間不早了,你想我們會不會錯過他?”
“放心,不會的。”瓊安大笑。
茱蒂絲迅速穿上一件內櫬淺藍色絲裙的靛青色天鵝絨長袍,腰間繫一條飾以珍珠的藍色軟皮腰帶。
瓊安只簡單地爲她梳順蓬鬆的長髮,任其狂野地披散着,上面用珍珠髮帶箍住一條藍色透明薄紗。
“我準備好了。”茱蒂絲不耐煩地說。
茱蒂絲迅速趕到蒙特格利家族的看臺,心中矛盾思緒紊雜,昨晚之事是她的幻想嗎?那會是場夢嗎?蓋文和她了。那是真正的,而不是單純的生理髮泄。她雖然缺乏經驗,但像他那樣溫存的愛撫她,心中真的會對她毫無感情?
突然之間,陽光似乎變得更爲燦爛奪目。
或許她是個傻瓜,但她願意爲這婚姻做個嘗試。
茱蒂絲伸長頸子極目四望,設法找尋她丈夫的綜影,但是競技場上人畜雜處,她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
於是她迅速離開看臺,前往與會武士的營帳。她在外圍柵欄邊駐足,無視於身旁擠着她的商賈與農僕,過了好半天她才終於看到他。
穿着一般服飾的蓋文是個英挺魁梧的男子,但是身着甲冑的蓋文則氣宇軒昂,威武不凡。他輕鬆地擡腿翻身登上馬背,彷彿身上數百磅的額外負擔根本不算什麼。他胯下騎的是匹灰色戰馬,馬身上飾以綠色毛嗶嘰馬飾,披着刻有金豹的綠色皮飾。她看着他的隨從將他的頭盔、盾,以及長矛遞給他。
茱蒂絲心跳到了喉嚨口,差點沒嗆住她。這種遊戲雖然用的是木製長矛,有別於戰場上所用之長矛,但是仍有危險存在。她屏息看着蓋文策馬前進,頭低傾着,手臂執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對手的盾,而對方亦然,雙方長矛均應聲折斷,於是兩人都折回場邊重換新矛。
比賽規則是折斷三支長矛,而不致被對方擊下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衝刺中被擊下馬背,他就得將自己的戰馬和甲冑全獻給對手——而這是筆不小的財富。也正因此,雷恩纔會在各地巡迴賽中贏得一筆財富。
但是參加這種比賽,意外事件頻生,受傷乃難免之事。茱蒂絲就是因爲知道這事,所以一直提心吊膽地看着蓋文一次又一次地衝刺,而雙方均未跌下馬背。
茱蒂絲附近有個女人一直咯咯笑着,原本她沒去搭理,但一串話語卻敲醒了她。
“瞧,全場只有她老公沒帶祝福而她卻給他兩個弟弟金絲帶。你說她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這些話用意惡毒,就是專門說給茱蒂絲聽的,可是當她回頭時,卻沒有人顯得對她有興趣。她再回頭打量在戰馬間走動的武士,或者站在她附近觀賽的武士。那女人說的是事實,所有武士的手臂上、長矛或者頭盔上,都繫有絲帶或手帕。雷恩和邁爾斯收穫更是不少,兩人手臂上都繫着一條磨損的金絲帶。
茱蒂絲本意是想趁蓋文第三次衝刺前,趕到場邊吸引他的注意,但是她對比賽事宜不甚熟悉,不知她此舉有多危險。一般戰馬都是從小訓練,以便在戰場上協助主人克敵,他們會使用強勁有力的馬蹄,像人使劍般殺敵。
她只顧得往前衝,壓根沒發覺一個又一個武土猛拉馬繮,閃躲她嬌小的身子,同時驚愕地倒抽氣,她亦沒發覺看臺上的人也注意到她,均起身屏息觀看。
蓋文接過隨從遞給他的長矛,擡起頭,他感覺到羣衆間漸漸增大的驚呼聲,隨即看到茱蒂絲。他知道等他下馬時,她人也趕到了,所以他只是高踞馬背,看着她朝自己狂奔而來,他全身肌肉莫不緊張地糾結。
茱蒂絲沒有絲帶可給他,但她知道必須給他祝福,他是她的。
一面奔跑,她一面拉掉珍珠髮帶,扯下那條周緣綴有珍珠的薄紗頭巾。
當她終於趕到蓋文身邊時,她舉起那條薄紗頭巾遞給他,“祝福你。”她試探地笑了笑。
他一動不動地僵了半晌,然後才舉起長矛斜伸至她身側。茱蒂絲迅速將頭巾一角牢牢系在矛柄上。當她擡首對他微笑時,他傾身向前,一手置於她頸後,輕而易舉將她抱離地面,重重地親吻她。頭盔鼻尖部分的金屬冰涼地抵着她的臉頰,他的吻又好重。當他終於放下她回到地面時,她已頭暈目眩。
茱蒂絲兀自恍惚之際,根本沒發覺全場觀衆都鴉雀無聲,但蓋文卻不。
他的新娘冒着生命危險爲他送來祝福,現在他勝利地高舉長矛,咧嘴笑得兩邊嘴角幾乎裂到了頭盔的兩邊。
羣衆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茱蒂絲轉過身,發覺所有眼睛都看着她,一張粉臉立即羞得通紅,她不忙迭地用雙手掩面。邁爾斯和雷恩急忙由邊線奔過去,雙臂保護地圈住她,半擡半擁地將她帶到安全之地。
“你若是沒有讓蓋文這麼快樂,我也會把你按在膝上打得你做到爲止。”雷恩笑道。
當蓋文將他的對手擊下馬背時,羣衆又發出一串震天價響的歡呼聲。茱蒂絲實在不慣於成爲人們歡笑的中心,她尷尬地撩起裙子,儘可能迅速排衆奔向石塔後的花園。也許在小花園裡獨處一陣子,能夠幫助她的臉頰恢復正常色澤。
艾麗絲怒衝衝地衝進貝罕郡伯爵的營帳。這四壁懸着絲帷,地上鋪着波斯地毯的豪華營帳,正是艾默德.喬特耳斯享受的宮殿。
“有什麼不對嗎?”身後低沉的聲音在問她。
艾麗絲一轉身,怒目瞪視艾默德的弟弟羅吉爾。他坐在矮凳上,上半身着正在磨他的劍,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一頭金髮被陽光曬得色澤變淺,挺直的鷹鉤鼻,嘴脣薄而線條冷硬。他左眼旁有道疤,但這並未損及他的英俊相貌。
艾麗絲經常希望伯爵是羅吉爾,而非艾默德。她張口欲回答,隨即又打住,她不能告訴他,她眼見蓋文的妻子譁衆取寵有多氣惱。
她本主動要給他祝福,但他卻死也不肯接受,說什麼有關他們的蜚短流長已太多,不願再惹是生非。
“你這是在玩火,”羅吉爾告訴她,用大拇指測試刀鋒利度,“蒙特格利家族的男人,對事觀點與我們不同。對他們而言,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中庸之道可言。”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艾麗絲高傲地應道。
“蓋文發現你在騙他,絕不會高興的。”
“我沒有騙他。”
羅吉爾單眉微挑,“哦,那你是怎麼跟他解釋你要嫁我那伯爵哥哥的事?”
艾麗絲重重地在他對面的矮凳上坐下。
“你不覺得那個女繼承人很美,是不是?”
艾麗絲眼冒怒火地瞪向他,“她一點都不美,看她那一頭紅髮,蓋文才不會覺得她誘人,只要看——”
羅吉爾毫不客氣地打斷她,“我也參加了鬧洞房的行列,看見她大部分身體,她身上一粒雀斑都沒有,別欺騙自己了,你真以爲等他和她獨處時,你還抓得住他的心?”
艾麗絲倏地起身,踱向帳邊,她絕不會讓羅吉爾看出,他的話有多困擾她。
她必須保有蓋文,不論如何,她都必須保有他,他愛她,愛得不但深而且誠摯,她這一生從未有人愛過她,她對愛的需要量等於她對艾德默財富的需要。她妥善地隱藏自己的創傷,從不讓任何人觸及她的內心世界。
從小她就出落得美麗,其他姊妹全都是又醜又胖,頭腦簡單,她母親以爲保母和來堡中拜訪的賓客,已給予她足夠的注意力,所以將全部的愛給了其他的姊妹。爲母親所遺棄後,艾麗絲只有轉向父親尋求愛。但是尼古拉斯唯一關愛的就是他的酒瓶,所以艾麗絲學會了如何奪取她所得不到的東西。
她操縱父親爲她買最好的衣飾,給她所有的物質享受,而她壓倒羣芳的美使得衆姊妹愈加痛恨她。直到遇見蓋文之前,除了艾拉那個老婆子以外,再也沒有人愛她。然而多年來的掙扎,絞盡腦汁爭取區區幾文,使得她對財務安全和對愛的渴求一般強烈。
蓋文還不夠富有到能給予她那種安全感,但是艾德默卻能。
現在她的需要有一半,被那個紅髮女巫給奪走了。艾麗絲可不是那種靜坐一旁,任世事順其自然發展的人,她會不擇手段爭取她所要的……
“艾德默在那裡?”
他朝帳後的亞麻幕簾點點頭,“睡着了,吃太多也喝太多,撐着了,”他嫌惡地說,“找他去吧,他會需要有人替他捧那個病腦袋。”
“小心點,老兄。”雷恩大聲命令邁爾斯,“沒撞營柱,他的腦袋就已經夠受了。”
他們用蓋文的盾牌擡着他,他的兩隻長腿吊在外頭,在泥土地上拖着,他剛將第二位對手擊下馬背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對方臨跌下馬時長矛往前一滑伸,無巧不巧正搞在蓋文的頭上,這劇烈的撞擊不但撞凹了蓋文的盔甲,而且撞得他眼前一黑,腦中雜音交擊。他憑藉着多年訓練,硬撐着掉轉馬頭回到場邊。
他對自己弟弟和隨從無力地一笑,然後慢慢地跌進他們伸出的手臂中。
現在雷恩和邁爾斯小心翼翼地,將其大哥移上帳中的窄牀,他們取下他受損的頭盔,替他墊上枕頭。
“我去找醫生,”雷恩對他弟弟說,“你去找他老婆,女人最愛無助的男人了。”
數分鐘後,蓋文逐漸恢復知覺,冰涼的水被擠在他灼熱的臉上,冰涼的小手愛撫着他的臉,睜開眼時他仍感覺頭暈目眩,腦袋裡爆轟聲連連,起先他甚至認不出他看見的是誰。
“是我,艾麗絲,”她輕聲說道,他很高興這裡沒有震耳欲聾的噪音,“我是來照顧你的。”
他微微一笑,再次闔上眼,他知道有什麼事應該記得,卻怎都想不起。
艾麗絲看見他右手中仍緊抓着茱蒂絲給他的頭紗。縱使他跌下了馬背,他還是設法將它由矛柄上取下,緊握在手中,她不喜歡這種事。
“他傷得很嚴重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帳外焦急地詢問。
艾麗絲當即傾身向前,將脣印在蓋文毫無反應的脣上,再抓起他的手臂圍在她腰上。
帳外的陽光投射在他臉上,以及脣上的壓力,使得蓋文睜開眼,這時候他的神智已恢復了些,他看見他的妻子在他那眉頭深鎖的弟弟的環侍下,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擁抱艾麗絲。
他趕忙推開艾麗絲,掙扎着想坐起身,“茱蒂絲。”他虛弱地輕喚。
她臉上血色盡失,眼中眸光閃着怒火,她給他的目光再次充滿恨意。突然間,它又轉變爲懾人的冰寒。
他掙扎着想起身的動作,對他受創的頭蓋骨來說負擔實在太重。那撕裂般的劇痛實在難以承受,所幸一切又逐漸歸於黑暗,他重重地跌回枕上。
茱蒂絲迅速轉身步出營帳,邁爾斯就緊跟在後,彷彿她需要一切力量保護,不受邪惡所傷。
雷恩回頭望向他哥哥時,一張臉氣得發黑。
“你這個雜種——”他才吼了一句便又打住,因爲他發覺蓋文早已失去知覺,他立即轉向艾麗絲,她正得意洋洋地仰望着他,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臂,粗魯地拉她起身,“這全都是你一手策劃的,”他嗤之以鼻,“上帝!我怎麼會有這種愚蠢至極的哥哥?你根本不值得茱蒂絲掉一滴眼淚,不過我想你已經害她流了不少淚。”
看見她嘴角淡淡的笑意時,雷恩更光火了。想都不想,他就擡手給了她兩個耳光。他一直沒鬆開她的手臂。當她再望向他時,雷恩不覺爲他所眼見的倒抽了口氣。
艾麗絲並沒有生氣。相反地,她正飢渴地盯着他的嘴,眼中更明顯寫着她的淫慾。
他這輩子從未感到如此噁心又嫌惡過,他猛將她甩向一根營柱,用力之猛讓她幾乎這不過氣來。
“你給我滾,”他咬牙切齒道,“以後要是再碰到我,小心你的性命。”
把她甩出營帳後,雷恩轉向他大哥,這時蓋文又開始移動了,來照顧蓋文的醫生則躲在帳中一角瑟瑟發抖,親眼目睹蒙特格利家兄弟發火,可不是種愉快的經驗。
雷恩頭也不回地對那醫生說,“照顧他如果你有什麼可以讓他更痛苦的東西,儘管用在他身上。”他轉身大步離去。
醫生強灌蓋文喝下一些藥,使他熟睡,而當他終於醒來時天都已經黑了。帳中一片闃黑,只有他孤獨一人。渾身虛軟無力地,他擡腿下地,坐起身。他的腦袋不但有幾百斤重,而且裡面又敲又打,彷彿有人企圖要從裡頭替他開個大縫,他用雙手捧住腦袋,閉上眼抗拒那不是人受的劇痛。
過了好半天,蓋文才終於又能撐開眼皮。他頭一個想到的是,奇怪爲什麼四下只有他一個人,他原以爲他的隨從或弟弟會守在一旁。他直起背脊,這又感到另一種新的疼痛,他穿着甲冑睡了大半天,這會兒已全身僵硬,每個關節都伸展不開。
他的隨從爲何沒有替他卸去甲冑?那男孩通常都很盡責的呀。
地上有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吃力地彎起身拾起茱蒂絲的藍色薄紗頭巾。他撫摸着它,清晰地記得她是怎麼奮不顧身地奔向他,逗人地笑着,長髮飛揚在身後。他一直屏息等着她趕到他身邊,當她把祝福送給他時,他這輩子還沒像當時那麼驕傲過。
他用手指輕撫着紗布邊緣的珍珠銀飾,執起它貼在頰上。他幾乎可嗅到她的髮香,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它一直靠着他那汗淋淋的戰馬,怎會還有她的氣味,那八成是出於他的記憶。
他回想她仰望着他的那張精緻的臉蛋。現在,這張臉蛋已值得他奮力爭取。
緊接着,蓋文想起它的改變,他的頭又落回雙掌之中,有一段空白仍是謎,他可以看見改變後的茱蒂絲沒有笑,沒有他們初夜時那種輕蔑,而是一個看着他彷彿他已不再存在的茱蒂絲。要把所有的片段全聚集起來委實不易。漸漸地他記起被長矛擊中,然後有人跟他說話。
突然間,一切全部清晰明白了。
茱蒂絲撞見他擁抱艾麗絲,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曾期望過艾麗絲的撫慰。
蓋文費盡了所有力氣好不容易纔站起身。他必須卸下這身甲冑,否則以他目前疲累且虛弱的狀況,是無法扛着這身重量走出十步的。不管他的頭有多痛,有多難過,他都必須找到茱蒂絲跟她談談。
兩小時後,蓋文終於進了大廳。他四下找尋他的妻子卻苦尋不得。每跨出一步都造成更多一分的痛苦,到現在他幾乎已痛昏了頭,也疲於抗拒疼痛。
視線暈蒙中,他看見海倫捧着一盤飲料送去給賓客。等她回來經過時,他將她拉入大廳陰暗的角落。
“她在那裡?”他啞聲問道。
海倫嫌惡地瞪着他,“現在你問我她在那裡?”她嗤之以鼻,“你像所有男人傷害女人一樣傷害了她,我一直試着想拯救她。我告訴她所有男人都是卑鄙下流,不值得信任的——可是她就是不肯聽。哼,她爲你辯護半天所得的又是什麼?我看見她前天晚上的嘴脣,你還沒跟她上牀就已經開始打她。今天早上許多人都看見你弟弟,把威倫斯那婊子甩出你的營帳。我就是死也不會告訴你,我真該先殺了我們兩個,也不該把茱蒂絲交給你這種小人。”
如果他岳母還說了什麼,蓋文也沒聽見,因爲他早已走遠了。
好半天后,他終於在花園裡找到和邁爾斯坐在一起的茱蒂絲,蓋文沒去理睬他小弟警告的臉色。他不想爭執,只想和茱蒂彩單獨相處,擁抱她,就像昨夜一樣。也許那時候他的頭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跟我進去。”他靜靜地說,每說一個字都艱難萬分。
她立即起身,“是的,爵爺。”
他微微皺眉,伸出手腕給她,但她似乎沒有看見,他故意放慢腳步好讓她與他並肩而行,可是她依舊尾隨在他身後,且躲到另一邊去。他沒吭聲,一路回他們的臥室去。
經過嘈雜的大廳後,房間裡冷清得宛若天堂。他小心冀翼地坐下,脫掉長靴,擡首看見茱蒂絲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牀尾。
“爲什麼要這樣看着我呢?”
“我在等候你的命令,爵爺。”
“我的命令?”他又皺了眉,而這每一動作都加深了他頭部的疼痛,“那就脫衣服上牀吧。”
他被她攪昏頭了,她爲什麼不生他氣呢?他至少還能應付她的脾氣。
“是的,爵爺。”茱蒂絲應道,話語聲全是單音,毫無抑揚頓挫的轉折。
脫了衣物,蓋文慢吞吞地移到牀邊,茱蒂絲已在那裡等着他,被單直蓋到她的頸子,眼睛發直地盯着牀頂蓋。他爬進被單,移近她的身子,她抵着他的肌膚柔滑細緻,給予他心靈莫大的撫慰,他用手撫摸她的手臂,可是茱蒂絲卻毫無反應,他傾身過去親吻她,然而她的眼睛沒有閉起來,嘴脣也一無反應。
“什麼事困擾你了?”
“困擾我?爵爺?”她聲調平板地問,直勾勾地迎視他的目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一切聽命於你,而這正是你一再訓誡我的,告訴我你的希望,我會服從,你想和我交配嗎?我會服從的。”她將大腿抵向他的,好半天后蓋文才發覺她已爲他張開腿。
他驚駭地瞪着她,他知道她的本性並不是這樣粗俗的。
“茱蒂絲,”他困難地說,“我要解釋今天早上的事,我——”
“解釋?爵爺,你爲什麼要跟我解釋?你平常都跟僕人解釋你的行爲嗎?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屬於你的。只要告訴我你要我怎麼服從你,我會做到的。”
蓋文緩緩離開她,他不喜歡茱蒂絲看他的這種眼神。當她恨他時,她的眸子至少還有生命,而今那兒什麼都沒有。他依依不捨地下了牀,麻木地套上緊身衣和長靴,將其他衣物搭在手臂上,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這樣走出了這間冰冷的房間。
茱蒂絲溜下那偌大而空洞的牀,套上鑲貂皮的翠綠色天鵝絨晨褸時,蒙特格利堡中仍是一片沉靜。這時候天方破曉不久,堡中的人尚未醒來。自從蓋文把她丟在他的城堡門階上時,她就老是睡不好。這張牀實在太大,太空洞了,總使她不安寧。
自從茱蒂絲拒絕反應他的後,翌晨蓋文便下令衆人隨他返回他的城堡。茱蒂絲一直非常順從,如非必要絕不開口跟他說話。他們長途跋涉了兩天,才終於來到蒙特格利堡的大門口。
一踏入這座城堡,她便印象深刻。雖然他們高舉着飛揚的金豹旗幟,但兩座石塔上的守衛仍謹慎地查問來人身分,以免敵軍矇騙過關,城牆外有一道深且寬的護城河,外城的建築整潔有序,各色商鋪一應俱全。要進入蓋文與其兄弟所居住的內城,還需通過一扇深鎖的大門。
主建築是一幢四層樓的石堡,堡中每扇窗戶都裝有玻璃。中間有座磚牆環繞的花園。茱蒂絲可望見矮牆內水果樹均已開花結果。
她想告訴蓋文她的感覺,可是他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他只丟下幾個命令,然後拋下她和她的行李揚長而去,讓她向堡中的人自我介紹。
過去一個禮拜中,茱蒂絲逐漸摸熟了這座城堡,併發覺這兒是個愉快的工作地方。堡中僕役對於聽從女人的指揮毫無怨言,更無反對之辭。她將自己埋在工作中,儘可能不去想她丈夫和艾麗絲.威倫斯的私情。大多數時候茱蒂絲都做得很成功,只有夜深人靜時,孤獨便會涌上她的心頭。
園中一陣騷動使她奔向窗畔。這時候時間太早,僕役們還不會在外走動,只有蒙特格利家族的人方得允許進入較小的後城門。由於日光仍暈暗,她無法分辨是誰在下頭下馬。
她扭身奔向樓梯,進入大廳。
“小心點,夥計們。”雷恩大叫大嚷着,“你們以爲我是鐵打的,禁得起你們這樣的折騰?”
茱蒂絲在樓梯底煞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小叔被擡進屋裡,他一隻腿上綁着層層繃帶。
“雷恩,你怎麼了?”
“該死的馬!”他咬牙切齒的說,“大白天裡,他居然看不見自己走的路。”
他的人將他放在壁爐前的椅上,茱蒂絲隨後趕了過去,“這是說這全都是因爲你的馬造成的嘍?”她笑問道。
雷恩不再皺眉,頰上的酒窩又出現了,“唔,也許我也有一部分錯,它一腳踏進洞裡,把我給甩了出去。我的腿先着地,然後被我的身子給壓斷了。”
茱蒂絲立即跪下,動手解開他蹺在矮凳上的腳上的繃帶。
“你在幹什麼?”他銳聲問道,“他們已經請大夫看過了。”
“我纔不相信他。如果斷骨沒有接直,你將來會變跛的。”
雷恩瞪着她的腦袋頂半晌,然後召喚僕人,“替我拿杯酒來。我敢打賭她不讓我更痛苦,是不會輕易滿足的。還有叫我哥哥來,爲什麼我們醒着時他還能呼呼大睡?”
“他不在這裡。”茱蒂絲若無其事地說。
“誰不在這裡?”
“你哥哥,我的丈夫。”她聲音平板地說。
“那他去那裡了?什麼事使他非出去不可?”
“恐怕這我就不得而知。他把我留在大門口,然後就走了。他沒跟我說要去辦什麼事。”
雷恩接下他的家臣遞給他的那杯酒,看着他嫂嫂摸索他的腿骨。至少疼痛使他沒心思去發泄他對他哥哥的不滿。他敢打賭蓋文丟下他美麗的新娘,一定是去找艾麗絲那個婊子。當茱蒂絲摸索到斷骨處時,他的牙齒立即咬住杯緣。
“只是有點錯開位置而已,”她觀察道,“你按住他的肩膀,”她對雷恩身後一位家臣說道,“然後我要拉正他的腿骨。”
帳頂被積聚的雨水壓陷了,肥大的水珠聚集在篷頂天花板上,當雨點打在帳頂時,水珠也應和着往下掉。
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打在臉上時,蓋文氣急敗壞地大吼詛咒。自從離開茱蒂絲後,老天爺就沒停過下雨,所有東西全都是溼的。更糟的是傾盆大雨使得他的手下,個個都脾氣暴躁,無所適從。
他們已在鄉間閒逛了一個禮拜,每天夜裡在不同地點扎營。他們的餐食都是趕在兩場大雨之間倉卒完成的,幾乎沒有一回不是半生不熟,教人難以下嚥。
當他的衛戍長約翰.巴賽德,追問其主人這樣無所事事地在外閒逛的原因時,蓋文爆發了。然而約翰不甘示弱的嘲諷眼神,使得蓋文只有儘可能躲這傢伙。
他知道他的手下怨聲載道,他自己也是。但至少他還知道這樣閒逛的原因。
他真的知道嗎?
那天晚上在茱蒂絲她父親堡中,當她那般冷漠地對待他時,他當下決定要給她個教訓。在她從小到大所成長的熟悉環境中,在親友家人的環伺下,她或許覺得安全無虞,但是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她還敢那麼桀驁不馴嗎?
由於他兩個弟弟決定暫時離家,不打擾這對新人,所以他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
雖然雨水不斷透過帳幕打在他臉上,他還是爲想像中的場面咧嘴笑了。他可想見她面臨一些危機——也許像是廚子燒焦了一鍋豆子之類的劇變。她會張皇失措,立刻派人來找他,懇求他回去解救她的苦難。而派出來的人會找不到他的主人,因爲蓋文根本不在他任何一處別莊。更多的劇變將會陸續發生。
等他回去時,他會發現一個哭得像淚人似的茱蒂絲,而她會跌進他懷中,感激能再見到他,解脫於他終於回去將她由比死還恐怖的命運中拯救出來。
“哈,對!就是這樣!”他開心地大叫,大笑。接連不斷的傾盆大雨,和所有的不舒適全都值回票價。他會嚴厲地訓誡她一頓,等她完全臣服後,他會吻去她的眼淚,然後抱她上牀。
“爵爺?”
“什麼事?”蓋文對這可惡的打岔厲聲斥道。他正擬想到他將要讓茱蒂絲在臥室裡做什麼,以換得他的原諒時,突然被這麼一打岔實在太殺風景。
“我們在想,爵爺,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去?躲掉這場煩死人的大雨。”
蓋文張口欲咆哮這不關他的事,條地又打住。他開始笑了。
“我們明天就回去。”茱蒂絲已經孤軍奮鬥了八天。這段時間已足夠使她學會一些感激——以及恭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