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梟這一次的聲音並不很大,但字字句句都鏗鏘有力,霸道的扎進楊知府的耳膜。
“爲官一方,難道只圖功名利祿?當初聖上帶領着我們這羣人推翻北冀國的昏庸暴政,爲的可不是一己私慾,而是爲了天下百姓。楊知府不是駑鈍之人,既然心有抱負,爲何不先從未百姓做一些事入手?”
楊知府的心中對逄梟是不服氣的,可是今日一番交鋒下來,楊知府已經充分認識到了面前之人的厲害,他當衆打了他的臉,反過來還要讓他求着他來平息事端,到現在,雖然是在訓斥他,說的這些話也是在百姓的面前爲他挽回一些顏面。
這個顏面,他還真的得要。
是以楊知府慚愧的掩面而泣嘆息着道:“本官何嘗希望治下百姓如此辛苦?可是天災人禍連年不斷,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逄梟眯了眯眼。
楊知府的話說的漂亮,將自己摘的乾乾淨淨,卻將鍋甩給了世道,間接的將責任推給了今上。
逄梟不在意李啓天,可他在意百姓的疾苦。他來到南方的第一要務就是維穩,一旦發生戰爭或民變,最後倒黴的只可能是百姓,現在好容易平息民怨,不能因爲楊知府的推脫之語再度掀起波瀾。
逄梟轉而面對衆人,安撫的笑道:“好了,鄉親們都不要傷心了,大家瞧,知府大人已經聽到了大家的心聲,安排住處,安排大家做工,保障大家的安全,嚴懲高文耀,這些知府大人都答應了!咱們讓知府大人說兩句,好不好?”
逄梟側身往一旁避開,將場面交到楊知府手上。
楊知府咳嗽了一聲,這些他哪裡答應了?這分明是逄梟代替他答應的。可是事已至此,楊知府沒有其他的辦法,爲免這些窮兇極惡之徒再起事端,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應下來,擡起雙手示意衆人安靜。
“本府不是不知民間疾苦之人。其實今日即便大家不來尋高文耀,本府也早看不慣他倒行逆施,之所以並未嚴懲,也是因前段時間證據不足,故而調查了許久才得以實施。本府是打算自省結果了他,想不到諸位竟先本府一步。”
楊知府皺着鼻子,臉上的馬糞味實在太過嗆鼻,但現在也只能強自忍耐,只想速戰速決,快些將百姓的注意力轉到別處。
高典史被按壓在地上,方纔聽逄梟要處置自己,便已嚇得不輕。但心中還是存了一絲希望。因爲楊知府找他談過,明知道他的背後有人,想來楊知府也不會甘願去開罪他背後之人。
可是現在楊知府顯然是要拿他來堵悠悠之口了!
高典史焦急的掙扎起來,高聲叫道:“大人!你不能如此,我是……”
“將他嘴給我堵上,帶下去!”
“是!”
被難民們打了許久的隨從們早就憋着一股氣,若不是高典史鬧出這樣的事來,他們又何至於跟着府臺大人受這種罪?何況高典史平日爲人跋扈,即便是跟隨他的手下也少有不厭煩他的,只是平日不好傷了和氣罷了。
衆人當即領命,抓了一把泥土就塞進高典史嘴裡,將他雙手反剪着提了起來。
高典史拼命的掙扎,呸呸的想吐淨口中的泥巴,想要高聲替自己分辨。可楊知府打定主意拿他開刀,哪裡會給他辯駁的機會?
“高典史草菅人命,證據確鑿,帶下去立即行刑!”楊知府正氣凜然的拂袖,彷彿自己並非滿身滿臉的髒污,而是身着官袍處在堂上。
“好!好!知府大人英明!”
百姓們呆愣一瞬,隨即立即蹦起來高聲叫好,大聲歡呼,近千人的歡呼聲震的周圍的宅院都在嗡嗡共鳴。這是第一次,他們身爲最底層的百姓,豁出去性命來抗爭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楊知府縱然心裡再多憋屈,在面對百姓如此狀況之時也不免露出幾分得意。他心裡彷彿吃了蜜,就連臉上的臭氣都給暫時忘了。
秦宜寧靜靜的看了這會,不由的悄然上前站在逄梟身側。
逄梟五感過人,自然從秦宜寧走動的第一步時就注意到了,待到她走到自己身畔,立即用大手握住了她微涼的指頭,緊緊的攥在手中。
雖然並未轉過頭看她,而是面容嚴肅、眼帶欣慰的凝視着前方,可是他手上溫暖乾燥,還時常用指頭調皮的撓一下秦宜寧的手心,惹得秦宜寧禁不住低低的笑出聲來。
二人相攜站在平南軍與精虎衛之前,那溫馨的模樣叫人見了便心生溫暖豔羨之意。
站在牆角處深受打擊的尉遲燕呆呆的看着秦宜寧的側臉,一瞬間有一種想要顏面逃走的衝動。
什麼叫做一敗塗地?他這樣的便是。丟了江山皇位,丟了家庭,丟了民心,連一個小女子的心他也得不到。
顧世雄見尉遲燕呆站着只顧着去看秦宜寧,還是一副深受打擊的表情,心內的失望便更甚了。都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最要緊的難道不是大局?他怎麼還有心情去想女人的事?
顧世雄挫敗的搖着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除非徹底了他的念想,否則只要一見到秦氏,尉遲燕心中江山社稷的位置立即就要後移。
正當二人胡思亂想之際,街角處的百姓已經緊張的往一個方向涌去。
只見那一處,高典史已被壓着跪伏在地, 有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刀,在高典史劇烈顫抖連連搖頭之際,狠狠的一刀劈砍下來。
鮮血噴濺在對面的粉牆之上,那正是高府的後院牆。溫熱猩紅的**將地面上的薄薄的一層積雪融化開來,圓滾的頭顱咕嚕嚕滾落在一旁。
一直踩着梯子爬在院牆往外探看情況的高家下人被這一幕嚇的驚叫一聲,一下子從梯子上跌落下去。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被砍頭了!”
下人們慌亂的往裡頭回話。
高金氏一聽,雙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高家如何雞飛狗跳也是絕不敢開了大門來與楊知府和百姓們理論的。
大家終於出了一口惡氣,紛紛歡呼起來,那歡喜之情沸騰着,像是已經得到了天下最爲珍貴的寶物。歡笑聲與高府內的大哭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楊知府便吩咐身邊之人安排百姓們吃飯的問題——粥廠沒人辦了,可大年三十也不能讓這些老百姓餓肚子,到時再引起百姓的不滿鬧起來,說不定情況會比現在還要糟。
秦宜寧見楊知府將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便悄然撓了撓逄梟的手心。
逄梟的大手立即回握住她,與楊知府拱手道別:“楊大人,告辭。”
楊知府轉回身,嘴角抽了抽。
分明是擅自動兵進城,他非但不能上疏彈劾,反而還要感謝人家,而且仔細想想,他答應下來的那些條件根本也不是他的自願,分明都是逄梟指哪他就打哪。
被利用了,還要給人家道謝的心情,簡直不能用言語來表達。
“多謝王爺出手相助,王爺慢走。”
“楊大人留步。”
逄梟轉身摟着秦宜寧的腰,將她放上馬背,隨即輕鬆一躍坐在她的身後。平南軍與精虎衛也都紛紛上了馬。
難民們見逄梟要率軍離開,紛紛高聲喊着:“多謝王爺!王爺好人有好報……”
好人?
楊知府氣的鼻子都歪了,拉長了臉轉而吩咐手下:“你們,趕緊先將粥棚辦起來,糧食就先去購置。”
說罷就急匆匆的離開了。
沒辦法,一身的髒污,滿臉馬糞,他怕是要洗掉一層皮心裡才能舒服點。
眼看着一場鬧劇從發生到結束,顧世雄都沒有看到他費盡心機希望看到的結果,心中的懊喪和憤怒已快沸騰。
“姓逄的,到底是真的運氣好還是謀劃的好?”
回去路上,顧世雄忍不住低聲自問。
尉遲燕正沉浸在悵然的情緒中,乍然聽到顧世雄的聲音還愣了一下,許久才攏了攏肩頭的披風,將臉埋在白狐毛領子裡,低聲道:“想來是真的有這個運氣吧。”又輕笑了一聲,“他的運氣,其實都在秦氏身上。想來若不是知道秦氏在場,他也不會來。”
“秦氏,秦氏,王爺爲何總想着秦氏?”顧世雄被尉遲燕的不長進氣的不輕,偏偏又不能發作,只能忍着怒氣低聲道,“若是來找秦氏,又何必帶着那麼多的軍隊來?若說此事與秦氏有關,他們夫妻兩人聯合起來我是相信的。”
尉遲燕呆愣着看向顧世雄,混沌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所以這一次的事,很有可能是姓逄的在搗鬼?”
顧世雄點頭沉聲道:“事情不明白時,你只管去分析這件事的發生最後誰獲利便可明白了。你想想,鬧了這麼大的事,姓逄的出現不但解決了問題,還讓那些老百姓們對他另眼相看,他獲了多大的好處?”
“是這個道理。”尉遲燕沉聲道:“姓逄的以前在咱們大燕可是個煞胚一般的人物,提起他老百姓沒有不怕的,甚至國破也是因他帶兵圍城。”
“可你看現在的百姓呢?誰還罵他?”顧世雄扼腕嘆息:“他這一次,趁機就在舊都站穩了腳跟,不但亮了手腕,還邀買了民心,咱們謀劃這麼多,撿便宜的反而是他!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要如何與大掌櫃交代!”
一聽到“大掌櫃”三個字,尉遲燕也緊張的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