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 烏孫有使從西來
新的一輪紀元,劉徹定的是個“封”字。
開了年,就是元封元年。
他們這一代人,都已漸漸老去。下一代的孩子,也都朝氣蓬勃的成長起來。新年裡,陳阿嬌穿行於京城四府,看着陳蔓,桑允,柳寧都漸漸長大,相互嬉鬧,笑容明朗的似乎如一泓清泉。就是最小的湄兒,也長到了足三歲,口裡咿咿呀呀的吐辭不清,果然是如同當年抓週所預示的,極黏着柳寧,讓做父親的東方朔吃醋不已。
而他們多年來的努力,也在這一幕和煦交融中有了意義。彷彿有一種靜謐的溫暖在血液裡傳承,一直傳承下去。
這一日,陳阿嬌來到飛月長公主,與劉陵敘舊。侍女恭敬的打了簾子,細聲道,“恭迎皇后娘娘。”屋內,劉陵轉過身,笑盈盈的望過來,右手邊站着一個少女,十三四歲的年紀,溫文秀美,低首屈膝,規矩參拜道,“細君參見皇后娘娘。”
“細君都長這麼大了。”陳阿嬌不禁有些意外,隨即便釋然,劉細君本也只比劉初略小個兩三歲的。
“是呢。”劉細君溫婉的擡起頭來,道,“如今是新年裡,細君便來拜見姑姑,不意皇后娘娘正巧也來此。”
按着劉細君自家的輩分而言,她實比劉陵低着兩輩。不過後來拜了劉遷爲養父,就從了秣陵候府的輩分,轉喚劉陵爲姑姑。
這些年,陳阿嬌和劉陵都很是歡喜這位歷史上溫文多才命運坎坷卻有凜然大義的細君翁主,對她頗加照料。只是有些性子大約是人天成的,丹陽候夫人多年的寵溺。亦不能改她溫文多慮地秉性,無可奈何。
“既然皇后娘娘來了,細君想。皇后娘娘與姑姑許久不見,定有許多話要說的。細君便先告退了。”
陳阿嬌點點頭,看着劉細君消失在簾幕的纖瘦身影,慢慢想,這樣,也是好地吧。若是將劉細君寵成了如當年的自己一般驕縱任性地模樣。劉細君還是劉細君麼。
“嘿,阿嬌姐在想什麼呢?”不經意間,劉陵走到她身後,忽然嚇了她一嚇,這才含笑問道。
阿嬌白了劉陵一眼,闌珊道,“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種把戲。”
“我在想,”她低下頭。若有所思道,“既然歷史已經發生了變化,那麼。劉細君是不是不用再重複她那偉大但絕稱不上幸福的一生?”
他們若有若無,憑着對歷史的熟稔瞭解。不經意的撥動着歷史。卻在被他們自己撥動過地歷史裡迷茫。無法再拿自己熟知的歷史來衡量這個世界,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悖論?
劉陵嫣然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還是由他們自去吧。不過按說,細君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無人相護的孤女,那麼多宗室女子,陛下多半不會選細君的。”
“可是也沒那麼簡單吧。”陳阿嬌皺眉道,“和親之人選肩負要務,要是刁蠻任性不分分寸,豈不是壞了兩國邦交,反而不好。”
“阿嬌,”劉陵吃吃笑道,“你是不是當皇后當久了腦子也不靈光了。記不記得大漢與烏孫和親的目的是什麼?”
她想了一想,啞然失笑,漢與烏孫和親,相約共抗匈奴。如今匈奴早已沒落衰無,還有必要和這門子親麼。她被腦中的歷史給拘住,竟犯了傻。
可是,她腦中靈光一閃,若歷史早就在他們到來之際全番改變,她拿着歷史中的印象來看現實中的人,是不是,就出了偏差。
那不是一段冰冷冷地歷史。如今,在她身邊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會哭,會笑,會愛,會恨,連司馬遷都開始寫新地《史記》了,她還執著的記着記憶中地歷史,是不是,一直都在犯傻?
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相信,那個原來冰冷無情地劉徹,在她來到他身邊後,漸漸的懂了真愛,真地有心,陪她到老。歲月彌堅,亦不褪色劉陵看着她淡淡變換的臉色,好奇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她淡淡笑道。
歷史果然以他的方式在發生着變化,元封元年三月,烏孫國慕大漢天威,遣使臣往長安,欲祈聯姻。
烏孫乃是大漢西域諸國最強勁的一個國家。遊牧於天山以北伊塞克湖南岸至伊列河流域一帶國都赤谷城位於伊塞克湖南岸,烏孫的南面與天山以南的城郭諸國相鄰,西邊是大宛;西北是康居,東接車師。東北域與匈奴接壤,元狩二年與四年漢匈漠南漠北之戰,因爲長信侯柳裔的加入,對匈奴的打擊,遠比史上爲烈。隴西,漠南,匈奴勢力爲之一空,烏孫勢力也趁隙發展,重回故土敦煌祈連,漸與大漢接壤。元狩四年以來,在劉徹的統治與阿嬌桑弘羊的齊心協力下,大漢開疆擴土之餘,國內民生亦未見凋零,國力強盛之處,直壓周邊諸國,在這樣的境況下,烏孫君臣自請出使來朝,倒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劉徹因其胞姐南宮長公主劉曇一生之苦,對和親一事,頗不歡喜。而且他生性高傲,亦不願意將國家的安定興盛之責強加在一介弱女子身上。
元鼎二年,烏孫使者第一次入漢,眩於漢都長安的繁華,回國後,盛讚大漢的廣盛富庶。
元封元年,烏孫王昆莫(烏孫王號)獵驕靡遣王孫軍須靡攜王孫女阿莫提往漢,獻烏孫良馬,祈與漢和親。
歷史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轉了一個角。
劉徹重視此次烏孫來使,在宣室殿接見。
無論如何,總要有一個人辛苦麼?
晚上歸長門殿,陳阿嬌問劉徹,“烏孫和親之事。陛下有何打算?”
“與烏孫邦交和睦,對大漢有好處的,所以不能辭。”劉徹嘆道。“只是這人選,頗費周折。”
“是呢。”陳阿嬌淡淡道。“烏孫遣女和親,總不能辱沒了她王孫女的身份。但是陛下膝下的皇子,不是已經成婚了,就是還沒到年紀。唯一似乎還可以地那個,還被你禁到了北宮。”
劉徹微微皺了皺眉。道,“雖是烏孫王孫女,但畢竟……”
他沒有說完,阿嬌的心便涼了涼。劉徹最本質的身份,依舊是帝王。他可以爲了聯合他國,將宗室子女嫁到烏孫去。但本心裡,他還是有些看不起所謂蠻夷女子。
而早早看中地金日單,卻是不折不扣的蠻夷之人。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劉徹看她頗爲煩憂。忽然起了逗弄地心思,“烏孫王最初的目的,可是打算把她的孫女嫁入……”他住了嘴。眼神卻漸漸陰沉,女子再美。除了阿嬌。於他不過是小節,他若真收下阿莫提。倒真是平白比那老頭低了兩個輩分了。
陳阿嬌怔了一怔,方纔醒悟過來,烏孫遠在西域,並不知漢帝獨寵自己之事,送來阿莫提,最初是爲了獻給劉徹當妃子。她一意按着自己的思緒看事情,竟連這樣明顯地跡象都忽略了。
“劉徹!”她瞪着他,惱怒喊道。劉徹大笑,抱住她,道,“朕倒是真的很久沒有見到嬌嬌這般惱怒的時候呢。”
她心中暗暗警醒,連日來犯的兩個錯誤,是否說明,她已經漸漸的,真的希望能與他白頭攜手呢?
漸漸的,相信他的心意,信他愛己,重己,再也不會,傷害自己。或者,至少,希望自己能夠相信?
元封元年四月,劉徹在未央宮設下大宴,宴請烏孫王孫與王孫女,同時請宗室子弟出席。
陳阿嬌作爲大漢的女主人,坐在帝王身側,冷眼旁觀,烏孫王孫軍須靡進退之間頗有尺度,是個人物。而阿莫提高鼻深目,極是明豔地,亦有着塞外人的爽朗和敢愛敢恨,半分不看坐在對首的宗室子弟,反倒時不時地看着主座上的劉徹。
那目光,噎地陳阿嬌心裡頭一陣一陣地不舒服,卻發作不出來。
宴會散後,出了宮。阿莫提念念不捨的將視線離開金碧輝煌地未央宮,又興致勃勃的看着繁華昌盛的長安街市,軍須靡看的皺眉,拉着她回了驛站,徑直道,“阿莫提,你給哥哥聽清楚,今日裡坐在你對面的那些漢家貴族兒郎,你喜歡哪一個,與哥哥說,漢帝多半能成全,至於其它的主意,你趁早少打吧。”
“我不。”阿莫提撅着嘴道,“我就歡喜他們漢家的皇帝。烏孫女子要嫁就要嫁給英雄,在我看來,他就是最大的英雄。之前你和爺爺都是說讓我嫁給他。爲什麼如今要改?”
“可是你看不出來麼?”軍須靡忍耐道,“他今日如是安排,根本就沒有意思要娶你。長安城的人都說,漢家皇帝最寵的是他的皇后。阿莫提,你不能那麼任性。”
“可是……”阿莫提吃吃半響,卻紅了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我對烏孫有責任,所以要顧大局,不能任性。可是,我真的不能任性一點麼?”
他們兄妹用烏孫語交談,聲音雖然不低,伺候差遣的漢人卻沒有聽懂半句。軍須靡被她問的怔了一怔,終於嘆息,眼中透出一絲憐憫來,道,“我來長安城後,聽得漢人有一句話,無情最是帝王家,你既是烏孫的公主,少不得要擔點責任。哥哥代烏孫千萬子民,謝謝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