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譚綸一番見禮後,楊震他們重新啓程,很快就入了北京城。在此期間,楊震的目光時不時地瞥着前方那頂轎子,心下已對譚綸今日前來迎接他們的真實有意有了一定的猜測。
他當然不是因爲出於對鍾裕和自己的感激纔不辭辛勞,拖着病體跑出來迎接自己等人這麼簡單。本來,楊震對此也頗有些疑惑,但在聽到鍾裕轉述的譚綸上轎前最後那句話後,他便已隱隱猜到了其中的原委。
譚綸所以這麼做的目的,應該是想要保護他們的周全。這次山西之行雖然於國大有裨益,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中高官權貴。雖然他們口中不敢明說,但心裡必是恨自己和鍾裕入骨,一旦逮到機會必然不會放過。
這次他們以招撫代替剿滅的做法,便給了這些人以機會,他們一定會拿着這點大做文章,從而打擊自己等人。若朝中沒有人作出聲援的話,無論是鍾裕還是自己恐怕都頂不住這些攻擊,功勞變罪過也是不無可能的。
正是因爲看出了這一點,譚綸這位兵部尚書纔會屈尊出城來迎接自己等人。他的目的,就是告訴滿朝欲對他們不利的官員,鍾裕他們是自己看重之人,若要對他們不利,就是和他這個三朝元老,兵部尚書爲敵。如此一來,一些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輩在掂量了自己的分量後必然不敢再生事端。
在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後,楊震看向那頂轎子的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感激,譚綸確實是個好官,而且膽色過人,若是尋常官員只要知道自己等已經在此事上狠狠地得罪了權力熏天的馮保就必然會退避三舍,而他明明和鍾裕和自己沒什麼交情,卻依然出面相保,實在是叫人佩服哪。
待衆人進了北京城,又一次引來了不少有心人的注意後,譚綸纔再次停轎,將鍾裕叫到了身邊意味深長地叮囑道:“今日天色將晚,你是不可能去宮裡交旨了,你們這便去館驛裡歇息吧。待明日去了宮裡走完流程後再回家也不遲。”
“下官明白,多謝老大人提點。”鍾裕神色微懍,暗道事情真已如此危險了嗎,但還是立刻答應了下來。
大明朝的規矩,欽差外出歸京之後,在向天子交旨之前不得回家,必須先暫時居住在館驛之中。這其中的用意,除了維護天家威儀外——欽差作爲皇帝的代表人在卸去身份前若回家做了什麼事可都代表的皇帝——更是爲了防止有朝臣比天子更早一步得知辦差內情,從而出什麼亂子。
不過這些年來,這條規矩也和其他那些祖宗規制一樣早被人破了又破了,只要是和官員們的自身利益有衝突的規矩,他們向來是選擇性忽視掉的。
不過這規矩雖然一直都被人所忽視,可若是真有人拿它當回子事,並以此參上一本的話,其殺傷力還是不小的。譚綸所以這麼叮囑他們,其用意自然是告訴他們,朝中已有人盯緊了他們
,只要他們有一點差錯,就勢必會被攻訐。
想明白這一點的鐘裕不敢輕視此事,趕緊把楊震叫到了身邊,將自己的想法道了出來,然後道:“所以今夜還得委屈二郎不能回家了。”
楊震淡淡一笑:“大人言重了,說實在的,我那小院子應該是遠比不了館驛那邊舒服的,能沾這光自然是最好不過了。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去館驛,他們有那麼的地方安排嗎?”
北京城雖然每日裡都有官員進出,四城也都有安排這些官員居住的館驛,但那些官員大多隻帶幾個隨從而已,像這支隊伍般足有幾千人的陣仗可就和外國使節差不多了,也就鴻臚寺能招待得起了。
對於他這個問題,鍾裕卻不覺失笑起來,原來這楊震也有不懂的事情哪。於是便耐心解釋道:“你大可不必爲此而傷腦筋,雖然朝廷有明文規定欽差在交旨前必須留宿館驛而不得擅自回家,但這指的只是你我這樣的官員,手下那些衛隊則不然。進了城後,他們的差事就算是辦完了,已可就地解散,各回各營。”
“原來如此。”楊震這才恍然一笑,趕緊把蔡鷹揚幾個先叫到了跟前,吩咐他們先自己找地方落腳,待自己忙完手上的事情後再去找他們。隨後,又來到坐着洛張二女的車前,也跟她們說了情況,並讓蔡鷹揚負責將她們送回原來的小院,這纔來到正安排衛隊解散的鐘裕面前。
此時,鍾裕正滿含感情地衝着面前這些大頭兵們拱手施禮呢:“……此番若無你們的保護和全力相助,本官別說完成這次皇命了,就是安全回到京城都有些難處。而不少將士還因此葬身在山西邊地,每每想到此事,本官都深感悲痛。奈何我只是一介文官,無法給你們什麼獎賞,只有在回奏陛下時爲你們多說幾句話了,還望各位莫要嫌棄纔好。”
他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說得那些兵將一個個的都大爲感動。雖然這些人面子上不肯承認,但心裡卻也有着一個念頭,自己這樣的武人就是要比文官地位要低下得多。別說讓那些大老爺們如鍾裕般對他們致以感謝了,就是說話稍微客氣點都極難得。
所以在聽完他這番話後,這些大頭兵們便一個個都很是興奮,紛紛說之前種種都是他們職責所在,鍾大人太客氣了云云。直到好一陣時間後,這最後的告別纔算做完,衛隊就地解散各自回營,而楊震則和鍾裕帶了少數幾人去了附近不遠處的館驛投宿。
京城的館驛確實各方面都比外面要好上不少,再加上兩人又都是欽差身份,館中的管事之人自然不敢慢待了他們,便爲他們各自安排了一套清靜的院落,並準備了豐盛的酒菜爲他們洗塵,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因爲一路勞累,再加上本就身子不適,在略略用了些酒菜之後,鍾裕便回房歇息去了。楊震卻沒有像他那般也歇下來,而是在天徹底黑下來
後,悄然無聲地躍出了並不甚高的館驛圍牆,直奔着之前就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當楊震朝着某處趕去時,馮保的宅子裡也有人向他稟報了楊震他們回到京城,並被譚綸出迎的事情。
因爲之前他一直都在宮裡當差,所以直到楊震他們都入城有半天了,他才得知此事。在聽完這番稟報後,馮保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看來譚尚書是知道了什麼,所以在向朝裡那些官員表明自己要保他們的態度哪。”
“這譚尚書也太不識趣了,明知道他們這次狠狠地得罪了雙林公,卻還要做這些,不擺明了是要與您爲敵嗎?您看咱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手下的幕僚之一舒昌趕緊表着自己的忠心道。
但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馮保狠狠瞪來的一眼給打斷了:“今後我不希望你們再說譚尚書的壞話,他是有大功於朝廷的,我們該尊重這樣的元老纔是。明白了嗎?”
“是是……是小的一時失言了……”沒想到自己拍馬拍到了馬腿上,舒昌是又尷尬又惶恐,趕緊承認自己的錯誤。
“不過嘛,我們即便是要尊重譚尚書,也和對付楊震他們沒有衝突。你們說說,該怎麼下手纔好哪?”馮保說着目光從面前那四名心腹幕僚的臉上一一掃過。
去年過年的這段日子裡,他着實吃了不小的虧。因爲被朝中言官多番攻擊,差點連天子都要對他下手了。好在馮保請了張居正和太后出面,這才讓天子沒有真對他下手,但這番折騰也已經讓馮保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再次下降。
別看現在馮保在宮裡依然一呼百諾,無人不敬,但其實在背地裡,不少內宦已開始在琢磨着該怎麼取代他了。他現在唯一還算有利的是內閣首輔張居正的支持,但論聖眷,他這個從小陪皇帝長大的大伴早不像以往那般特殊了。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楊震造成的。無論是之前在宮裡時的不斷挑唆,還是這回去了山西后依然給自己製造麻煩,甚至還利用那邊的世家力量給攻擊自己。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叫馮保對楊震恨之入骨,若讓他選一個最想除去的敵人,楊震絕對能排在前列的。
但越是如此,馮保卻越不敢輕舉妄動,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楊震下手,只有用些策略纔是。現在可不同以往了,若自己一旦出了什麼差錯,天子身邊可有的是想要把自己拱掉,取而代之的人哪。
但他的這些智囊們顯然叫他失望了,在聽到他的問話後,一個個都愁眉苦臉,一副深思的模樣,卻沒一個能提出辦法來的。這模樣叫馮保更是來氣,當即就把手一揮:“你們都回去好好想想,看有沒有妥善的法子。”既然一時拿楊震沒轍,那就暫且忍耐吧,好在只要交了旨,他就還是錦衣衛的人,自己總有機會的。馮保心裡是這麼想的,但事實卻未必真能如他之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