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震駕馬回到自己家附近時,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只有那些個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散發着昏黃的燭光,照亮了門前的方寸之地。
可即便如此,楊震還是一眼就瞧見了正站在巷子口翹首而望的家中管事高長祿那張頗爲焦急的瘦臉。說起來,這位高管事還是洛悅潁離京之前爲自家物色的,這些日子來倒也算是兢兢業業,把個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就當楊震爲他的這番舉動而感到疑惑的當口,高長祿也已瞧見了楊震,頓時臉上便現出了欣然之色,趕緊迎了上去:“老爺您可算是回來了。小的都在這兒等了快一個時辰了……”說着,又朝楊震身後看了好幾眼:“咦,怎麼沒見老張頭或鍾貴哪?他們沒跟老爺你一道回來嗎?”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他們怎麼會與我一道回來?”楊震一面下馬把繮繩丟給高長祿,一面奇怪地問道。那被提到的兩人也都是楊家的下人。
“是小的派他們去鎮撫司和校場那邊找的老爺您哪,怎麼,您不是打那兩邊來的嗎?”高長祿趕忙解釋道。
楊震這才明白其中的原委,又有些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你這麼急切地盼着我回來所爲何事?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吧?”說着他心裡也是微微微有些發緊。
“那倒是沒有。”高長祿趕緊打消楊震的不安道:“是有個客人指明瞭要見老爺,而且還說要極其要緊的事情要說,讓小的快些找到老爺的。”
“哦?”已走進家門的楊震聞言眉頭微微一挑:“可知道那客人的身份嗎?”
“他沒說,不過小的看他模樣就不是招搖撞騙的,還有,大爺他正在客堂裡陪着那人呢,老爺您過去一看便知。”高長祿又道,他口裡的大爺,自然便是楊震的兄長楊晨了。
楊震點了點頭,腳步便快了幾分,朝着客堂處走去。不一會兒來到半掩的屋子跟前,就瞧見一個年紀不大,面白無鬚的男子正和楊晨小聲地說着閒話,不過這位的臉上卻難掩焦急之色,看着比自家管事更急似的。
雖然之前只與此人打過幾次照面,也沒說過幾句話,但楊震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宮中的內侍。這讓他更是大感好奇,便大步走進了客堂,朝着那人一拱手道:“不知貴客臨門,在下至晚方歸真是失禮了。”
正說話的兩人一見他回來了,都趕緊站了起來,楊晨呵呵一笑:“二郎哪,這位客人可等了你有好幾個時辰了,你確實太失禮了些。”
“不敢不敢,奴……小的只是奉命前來跟楊大人說幾句要緊話的,等一下也算不得什麼。”那人見楊家兄弟如此客氣,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來。隨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楊晨一眼,似乎是想和楊震單獨說話。
不想楊震卻道:“應公公不必如此小心了,這是我家兄長,是我最信任之人,您就不必太小心了。”
“啊?你竟認
得咱家?”應公公見楊震一口喊破了自己的身份,便是一愣。
“應公公乃是孫公公身邊得力之人,我又與孫公公多有交情,自然會記得公公您了。卻不知您這次屈尊來我家中可是奉了孫公公之命哪?”在已經記起對方身份之後,楊震便隱隱猜到了些什麼。他口中的孫公公,便是在萬曆身邊還算得寵,又與楊震關係比較密切的孫海了。
“楊大人果然精明,一下便猜中了。”應公公一笑道:“我正是奉了乾爹的意思出宮來找您,給您示個警的。”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已變得很有些鄭重了。
“哦?卻是出了什麼大事,竟讓孫公公如此重視?”楊震心裡也是一震,趕緊詢問道。
在略略猶豫了一下後,應公公還是如實答道:“楊大人您身在宮外並不知道,因爲您最近操練錦衣衛的事情已經有不少人對此大有微詞了。而今日上午的一樁事情更是讓陛下似乎也對您生出了一些疑慮來。乾爹他正是看出了這事的後果,這才命咱趁着宮門關閉之前來給你報信示警的。”
“還有這事?”楊震聞言心下便是一懍,看來某些人終於按捺不住,想要給自己來一招釜底抽薪,打算讓皇帝對自己產生猜忌了。
“嗯……事情是這樣的……”應公公見楊震是不打算讓楊晨離開了,便也不再賣關子,當即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給說了出來——
因爲受到了馮保他們的暗中指使,有不少官員就在奏疏裡明裡暗裡地指出楊震這段時日操練錦衣衛很有不妥,甚至有僭越不臣的可能。對此,萬曆雖然口中直說不信,但心裡卻已被埋下了一根刺。
而這一切當然瞞不過馮保這個天天陪伴在萬曆左右的大伴的眼睛。在確信時機已差不多時,就在今日上午,他便使出了殺手鐗。
皇帝每天上午在早朝之後,都會抽出一到兩個時辰來學習爲君之道。所謂的爲君之道,便是由翰林院的博學之士來爲皇帝講古論今,通過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來告訴皇帝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應該如何治理國家等等。
而今日,跟皇帝講史的官員所說的便是五代十國末年的種種動盪,以及最終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故事了。
在把整段歷史都做了簡要的概述之後,那官員便進行了評價和講解:“所以說,這爲君者最要緊的便是找對臣下,若是像那柴家那般把個狼子野心的臣子當成了忠臣,必然會給自己的後代留下極大的隱患,尤其是當主幼國疑之時,即便沒有外敵入侵,那守握大兵的重臣也是對皇權極大的威脅。其實這歷史上如趙匡胤般的人物還有許多,比如漢末之董卓,曹魏之司馬昭等等。他們或是隨意廢立,使自己的權勢不斷膨脹,或是徹底斷絕了一家之天下,取而代之,實可算得上是亂臣賊子了。”
在說了這麼一大通危言聳聽的話後,那官員又道:“當然,如今我大明君明臣直,是不可能出現這等情況
的。但若是有人在這等情況下還敢瞞着陛下秘密練兵,那就算他並無不臣之心,只怕也不是可信之人了。”
在剛纔他說那一大套話時,萬曆就已隱隱覺察到了什麼,現在一聽這麼明顯的說辭,如何還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你是說楊卿他私練錦衣衛便是有不臣之心?”
“下官不敢就此斷言,可楊震他身爲臣下私練部下卻是真的,臣身爲我大明官員不敢不諫!”那官員見皇帝已指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當即跪倒在地說道:“爲陛下的江山計,爲我大明安定計,臣懇請陛下嚴懲楊震以正視聽。”
“這個……”所謂衆口鑠金積毀銷骨,當不斷有人在自己的身邊說着楊震的壞話時,即便萬曆對楊震很是信任也不覺有些動搖了。
見皇帝如此猶豫,伺候在一旁的馮保心下大快,知道必須再加把勁兒,便也跟着跪了下來:“陛下,奴婢覺着楊震此人當不會是那等大奸大惡之人。但此番他之所爲確實太過逾制了,至少在練兵之前應該和陛下您稟報一下才對哪。故而奴婢以爲當先懲戒一番,降了他的官職,交有司發落爲好!”
倘若這時候馮保沒有跳出來說這番話,萬曆說不定就真會動楊震的心思了。可現在,他這麼一說,皇帝心裡便再次起了疑竇,這會不會是馮保爲了對付楊震而設下的局?
在楊震之前的教導下,萬曆雖然還顯得有些稚嫩,卻已深明制衡之道了。隨着年歲的增長,他對皇權的掌控欲也在一點點地增強,當然不希望像東廠、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構只服從一人之命了。而楊震的存在,正是制衡馮保的利器。
想到這兒,萬曆雖然心裡依然有些不快,可到嘴邊的一番話卻改了口:“兩位愛卿所言雖然有些道理,但朕以爲楊卿絕不會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懷着什麼異心。好了,此事不必再說,朕相信他。”
雖然皇帝嘴裡是這麼說的,但與他關係密切的諸如馮保和孫海卻還是瞧出了他心裡的不安。於是,前者打算過兩日再給楊震上些眼藥,讓他不得安生,總會有機會把他弄倒的。而後者,則趕緊派出了自己的乾兒子應公公來給楊震報信示警了。
“……這便是乾爹讓咱給楊大人你帶的信了,希望你能儘早想出應對之法來,不然事情會越來越糟。”應公公說着,便起身告辭。
楊震趕緊也跟着站起身來,連連朝他拱手:“多謝孫公公與應公公的關心,下官感激不盡。公公,現在天色已晚,宮門更是早就關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還請先留宿在寒舍吧。”
“不必。”應公公當即拒絕道:“咱在別處還有事情要辦呢,就不叨擾楊大人了。”
見他這麼說,楊震也不堅持,又親自將之送出門去,在告別時,又不着痕跡地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進了對方的手中。這回,應公公倒是沒有推辭,笑着接過,然後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