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開公子本就體弱,一次給病人搭脈時,病人突然咳血,咳在了小開公子身上,這才……”胡膏站在傅問漁跟前說道,滿臉勞累之色。
“那你呢?”傅問漁想起胡萊的囑託。
“我還好,並未染上。”
“那從今日起,你不要再與小開近距離接觸了,以免傳染。”傅問漁的要求聽着無情,哪怕小開是她視作弟弟的人,她也能像對待一個普通病人一般。
“可是小開公子醫術了得,我想與他……”胡膏說道。
“按我說的做!”傅問漁的聲音高起來,顯得尖厲,“我總要留一個活着的回去啊!”
胡膏終於擡起頭來看了傅問漁一眼,微低的聲音跟他父親很像,顯得極有修養:“醫者父母心,傅小姐想多了,若能救下這一城的百姓,我縱是身死,也是甘願的。”
他終究是沒有聽傅問漁的話,依然與小開坐在了一起,他們已初有眉目,只等再試一試,就能有結果,傅問漁隔着簾子看着他們兩人,止不住地難過:“爲什麼不告訴我小開已染病之事?”
畢苟戴着面紗聲音嘶啞:“他不讓,小姐,你不該來這裡的。”
“你還好嗎?”
“我能好嗎?我現在只想吃一碗豬蹄面,誰家的都好,最好是流七月買給我的。”畢苟苦笑,扶着傅問漁回房,終是沒有勸她回京去,她既然來了,哪裡會及時回去?回去了的,還是傅問漁嗎?
杜畏深夜纔來到傅問漁房間,他的眉頭本就沒有眉毛,這會深深皺起更是難看:“小姐,少主還好嗎?”
“他本來還好,我來了,他恐怕就坐不住了。”傅問漁笑着讓他坐下喝杯茶,“杜先生,跟我說說山城的情況吧。”
杜畏一向是有大才乾的,在沒有方景城的情況下,偌大的蛛網一直是以爲他爲中心進行運轉做事,他來了這山城便是定海神針,定得住人心。
胡膏和小開來山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山城分爲了左城和右城,以城中一條河流爲界,左邊的人全是已中毒病發的人,右邊的則是無病無災的,可是左城的人數大大超出右城,更有許多人被迫與親人分離,左城和右城分別爆發了數次暴亂。
蛛網的殺手此時也顧不得禮義仁,警示不聽之後當場射殺了不少人,但凡再有作亂者,皆以死罪處理。
所有死去的人都拉到城郊無人的地方,挖了個大坑焚燒乾淨,可是每天都有那麼那麼多的人死去,前一刻拉屍體的人,可以下一刻就躺在了屍體中間,生與死的轉換在這裡變得如此的輕賤,人命,如此的不值一提。
後來也的確有不少是要逃走的,畢竟這裡是地獄,哪怕他曾經山清水秀,可如今卻是慘不忍睹,想逃走之人全被他關了起來,一把鐵鏈鎖住嚴加看管。
最難解決的是飲水,大夫們已經確定了水源是這場災難的源頭,全城停水三日,直到蛛網的人確定了乾淨的水源之後纔得到緩解,那三日城中動亂不斷,蛛網能力畢竟有限,想控制住這十數萬的人,根本不可能,其中折損不少人手,又有不少蛛網的人染了病,更是雪上加霜。
蛛網面臨的是自創立以來,最爲危難的時刻,一個不慎,所有人都要葬送在這些。
“現在最嚴重的問題是解藥,如果再沒有解毒之法,這城中的人都要保不住了,小開和胡膏的藥方只能延住這些人的命,卻不能根治,唉。”難得的,杜畏沉重地嘆了口氣。
“解藥在方景悟的身上,你覺得我們有機會拿到嗎?”傅問漁冷笑一聲,她可是算是看穿了這些人,爲了自己的利益,死上十數萬的人命,算什麼?
“方景悟此人陰狠狡詐,怎會交出解藥來?”杜畏說。
“最爲麻煩的,是他們手裡還有毒藥,而且很快就要對庸城動手,杜先生,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傅問漁望着對門的小開,他房中的燈聽說是徹夜不熄的,也不知有多久沒有好生休息過了。
“傅小姐可是已有對策?”杜畏打起精神來,他這個定海神針不能先失去信心,否則下面的人該如何扛住?而且傅問漁來了,莫明的,他覺得傅問漁一定會有辦法的。
“你能告訴我,我身上的秘密嗎?”傅問漁望着杜畏,目光誠懇真摯。
傅問漁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院子大小約十步,就是對面小開的房間,中間放着幾盆花草,小開坐在那邊的臺階上,取下了臉上的面紗,隔着的這十步,像是比天塹之淵還要漫長無法跨越,中間便是生死池,一生一死,只在這十步之間,他託着腮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問漁:“問漁姐姐你別擔心,我肯定能救山城的百姓的,我也能救自己。”
他下巴的位置也有一個濃瘡,在他已漸脫稚嫩的臉上格外顯眼,只是那雙眼睛啊,永遠這般漆黑閃耀,單純得不諳世事,未染半點人世污濁,他看着傅問漁時總是滿當當的歡喜和信任,哪怕是叫他來這極惡之地,他也甘心。
“小開。”
“嗯,問漁姐姐你別哭,我不會有事的。”
“小開,是我對不起你。”
“沒有,我是大夫呀,怎麼可能眼看着山城將死而假裝不知呢?再說了,胡大夫不也來了嗎?他真的是一個特別厲害的人,特別特別厲害,就算我救了不了自己,他也一定能救下我的。”
“小開……”
“不哭了,問漁姐姐,你再哭下去我可就沒辦法專心配藥了。”
他笑得太過燦爛明媚,明媚得傅問漁看着就流眼淚。
“我會保護你的,問漁姐姐。”
他起身回了藥房,傅問漁雙手掩面埋首痛哭,無能爲力,無可救藥,無力迴天,她絕望得恨不得跪下來祈求上天,放過肖小開,放過山城,放過所有人,她若是不祥之人,拿走她的命,不就好了?
她擡起頭來,仰面朝天,逼回所有的淚水又擦了一把臉,忍住想哭的聲音:“杜先生,畢苟。”
“小姐,我們在。”畢苟悄悄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回話。
“我帶來了一些方景悟的卷宗,明日之前,我要這山城中衆多地方都有他的痕跡,那些想逃出山城被杜先生關起來的人,挑幾個出來我有用。”
“是,傅小姐。”
“你們要快一點,京中情勢轉瞬即變,我們不能讓城王爺爲了我們,變成千古罪人,豐國的土地,半寸也不可讓出。”
“是,傅小姐。”
“明日叫胡膏來找我,我聽他說一說解藥到底要怎麼配。”
“……是,傅小姐!”
“不要讓小開知道,也不要讓城王爺知道,待得山城這一關熬過去,你們要記得我跟你們說的話,方景悟,再也不配活在這世上了。”
“是,傅小姐……”
“下去吧,我想睡了。”
……
“傅小姐,可有什麼話要轉告給少主嗎?”
“我很喜歡他,願他也喜歡過我,而不是因爲我長得像肖顏開。”
方景城這一夜怎麼都睡不着,他打開窗子望着夜空目光深邃得如這星空一般,傅問漁今晚應該已到山城了,不知山城情況如何,情報來往總是有些慢,他恨不得鳥兒飛得再快一些,時間過得再慢一些,他可以有機會替傅問漁多爭取一些。
溫琅今日的態度大爲改變,與流七月一道怒斥末族和瘴戾二族的恬不知恥,不自量力,臭不要臉,妄圖以螳臂當車之勢分裂豐國,起初他並未想到他們二人會有如此轉變,後來溫琅揪着他衣領說了一句話:“將傅問漁完整地帶回來,否則我祈國一定不惜一切代價把末族分裂出去!”
傅問漁你看,這麼多的人喜歡你,我真是腹背受敵。
大家都對山城的投毒屠城之事心照不宣,卻閉口不言,縱使他們這些政客再怎麼無恥,也做不出如此殘暴泯滅人性的事來,那方景悟就連寫進史書的資格也沒有,若讓這樣的人贏了,與他們並肩而立在這世上,是對他們人格的羞辱。
凡有良知之人,都不會眼看此事發生,天大的國家利益,也該放在生命之重的下方一些。
“少主,京中傅小姐讓我們安排了一些事,這是今晚到的信函。”花璇落下,如今的京中只有她一個人做主了,能去山城的,都去送死了。
方景城藉着燭光細細閱罷,提筆備註了兩處地方,交給花璇:“做得漂亮些,別讓她分心。”
“是,少主。”花璇應了一聲準備退下,又折回來說道,“少主,如果畢苟回來了,您能讓她成爲自由身嗎?”
“若她願意,自是可以。”方景城點頭,進了蛛網的人,一輩子都出不去,凡想私自脫離的人,無一能活過三日,那看似仁慈的蛛網和少主,有着半絲不容僭越的禁條。
這自由,是何等的可貴。
“花璇代畢苟……謝過少主。”花璇單膝行禮跪下。
“你若想離去,也可以,杜畏待你一直不錯,你的目光別在放在我身上了。”方景城難得地多說了兩句話,花璇待他有意他不是不知,只是何必要讓他人癡心錯付。
花璇不說話只退下,哪裡那般容易,這般閃耀的少主,哪裡那般容易就移開目光?
到了下半夜,空氣中靜得可以聽見露珠兒落地濺開碎裂的聲音,他仍未睡着,枯守着夜色等天明,沈清讓一身白衣步子虛弱地衝了進來:“城王爺,速去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