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並不淡定,所有的淡定都裝出來的,她其實有些小緊張。
她並沒有因爲前一世的那場血色婚嫁留下多大的陰影和創傷,那是拿過去的錯誤懲罰如今的自己,她只是如所有普通的女兒家一般,到了要出嫁的時候,總有些期待和緊張,尤其要嫁的那男子是自己喜歡的,更是既盼着日子快點到,又盼着日子慢點來。
她在自己院子裡來回踱着步子,怎麼都睡不着,有些怨自己白天貪睡睡得太多了,又見四下無人靜悄悄,便乾脆想着去看看方景城在做什麼。
然而方景城並不在房中,他去了一個很久沒有去的地方,那裡的桃花早就謝了很久了,青山翠綠環繞,小小一座寺廟正被青山抱在中間,牌匾上那四個“山坡小廟”依然乾淨撲素,只是都有些掉漆了。
溫暖的光從大殿裡透出來,照了前院一塊地上,那一局被方景城擱置了很久的棋局重新擺了出來,放在這片溫暖顏色的光裡,山坡僧人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樣,落子看方景城的眉頭舒展,問道:“城王爺似乎有好事?”
“京中發生了很多事,好在一切都解決了。”方景城此時的心態與上一次全然不同,竟能在几子間把上一次的劣勢扭轉過來。
“前些日子山城之事,貧僧也去了一趟。”僧人合聲笑道。
“您去哪裡做什麼?”方景城有些奇怪。
“超渡亡魂,城王爺立了大善德了。”僧人聽說了不說有關方景城爲拯救山城而作出的努力,一路聽他的故事一路雙手合十。
“師父慈悲,我卻只是盡職責本份。”方景城對這僧人的尊敬不是沒有緣由,山城之事何其慘烈,死者數萬,以山坡僧人的性格只怕又是多日枯坐頌經。
方景城認識他的過程也極爲玄妙,當年他還在打仗,收拾戰場的時候,山坡僧人一人盤膝坐在萬骨中,雙目微閉,手拈佛珠,默頌經文,那慘烈血腥的戰場莫名間就有了寧靜和肅穆。
他坐在那處打坐三天三夜不曾動過,似入定了一般,三日後他才站起,朝方景城走來:“少將軍,您殺機太重,終有孽報,及時回頭吧。”
他一語成讖,後來他的孽報悽慘無比,失了一切人。
再後來,他四處打聽才找到這山坡小廟,他在這裡放了些重要的東西,僧人也不說他,總是眉眼含着如同菩薩的悲憫之色,靜靜看他做着那些事。
方景城以往常來這裡,內心不得安寧的時候,在這裡便能靜下心來。
“我今日來,是告訴您我將娶妻。”方景城笑着與山坡僧人分享着這個喜悅的消息。
山城僧人瞭然一笑:“恭喜城王爺。”
“這裡以後我應該不會再來了,就有勞您了。”方景城望了望那座巨大的菩薩像,第一次,他面對菩薩的心如此虔誠寧靜。
“放下便好,貧僧就不送王爺了。”山坡僧人說着袍子一掃,棋盤上的棋子被他裹入袖中,又黑白分開紛紛落入棋盒裡,他拂袖進殿,棋盤靜立於院子,一邊沐浴在大殿的柔輝中,一邊靜默在夜色的漆黑裡。
方景城起身對着他合十行禮,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山坡小廟,像是放下了某些執念,終於離去。
傅問漁並不知道方景城去了哪裡,她見房中無人本想離去,卻被從裡臥整理完牀鋪的嚴葉遇上,她笑着行禮:“傅小姐,城王爺要稍後才能回來,要不您進來等吧。”
“他去哪裡了你知道嗎?”傅問漁問道。
“今日這種時候,應該是去看望肖姑娘了,畢竟要娶傅小姐您了,總要跟過往的人做個了斷。”嚴葉給傅問漁倒了杯茶,恭敬卑微而有些膽怯地站在一邊。
她如此禮數隆重,傅問漁倒覺得是自己欺了人,要嫁人了是不錯,重新活了一回也不錯,可傅問漁那性子卻是半點也沒有變的,大概是在這城王府裡的人見她這些日子笑得多了,個個都敢拿着鑽心話往她心窩子裡紮了。
“你好像對肖姑娘很多事都清楚,不如跟我說來來吧,我也瞭解瞭解,免得以後觸了城王爺黴頭惹得他不高興,那可就不好了。”傅問漁端着茶聞了聞香,茶泡得一般,不及自己,她便放下。
嚴葉也不知是不是聽不出傅問漁的話裡話,還真的就偏了下頭,認真地回起起來:“肖姑娘對我有恩,我曾經服侍過她一段時間,肖姑娘她喜歡吃魚,頓頓離不開,後來連帶着王爺也愛上了,府裡的廚子每天換了花樣的做魚吃。”
“還有呢?”傅問漁支着額頭點了點,示意她繼續說。
“還有就是她極喜歡桃花,院子裡那幾株桃花樹都是種下的,這幾年也開得好。”
“嗯,再有呢?”
“再有便是以往城王爺經常帶肖姑娘去聽戲,大鴻戲堂是他們常去的戲園子。”
“嘖嘖,品味不錯,繼續說。”
“傅小姐你是不是不高興啊?我不說了,您別生氣。”嚴葉可終於發現了傅問漁的神色不對,連忙住了嘴。
只是這話太討人厭了,搞得傅問漁裡外不是人。
而傅問漁又是個半點都不樂意讓自己受委屈的人,站起身來咂巴了下嘴巴,挪着步子圍着嚴葉打轉:“你是真的很熟悉瞭解那位肖姑娘啊?”
“這是自然。”嚴葉低頭,有些不敢直視傅問漁的目光,“傅小姐您別生我的氣,以後府裡主就您一個女主人,您放心,我們都知道應該尊敬誰的。”
這話更噁心人了!還是那種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全身上下都不對勁的噁心!
“這位肖姑娘這麼好,死得這麼早真是可惜了了。”傅問漁微微一笑,細看着嚴葉的表情。
她果然神色露出些戚然:“生死有命,由不得人的,如果肖姑娘不離世,城王爺怎麼會遇到傅小姐這麼好的女子呢?”
打臉呢是吧?傅問漁哪裡好了?跟她那位菩薩心腸的肖姑娘比起來傅問漁簡直就是惡魔啊!
傅問漁對那位肖顏開姑娘倒真沒什麼太多意見,死都死了她幹嘛要有意見?雖然方景城以前幹過些蠢事,他認知到了分得清了也便罷了,傅問漁還不真是個認死理的人,跟個死人置氣不是給自己找噁心嗎?更何況那是方景城曾經愛過的人,必然差不到哪裡去,尊重她便足矣。
她惱火的是這府上一個丫頭,都敢仗着肖顏開是方景城以前深愛過的人這件事,來給她使陰絆子,明着暗着的各種使小心計了!
不就是想讓她傅問漁心裡不痛快嗎?不就是想留下幾個疙瘩日後跟方景城相處的時候鬧脾氣嗎?不就是仗着肖顏開在自己之前認識了方景城,她傅問漁怎麼算都是個後來者嗎?
惡不噁心人了?一個死人你們天天掛在嘴上這麼說,你們就不怕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啊?
她正準備好好讓嚴葉樹起耳朵聽她說說話,方景城從外回來,手裡提着些夜宵,一進門他便笑:“我便知道你白天睡得多晚上睡不着,又容易肚子餓,快來吃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宵夜放在桌上,看着怯生生的嚴葉,又看着面色不善的傅問漁:“你們這是怎麼了?”
傅問漁冷笑一聲:“一,我不喜歡吃魚,二,我不喜歡桃花,明日院子裡那幾枝桃花就全折了埋地裡,三,我不喜歡聽戲,我喜歡聽評彈,有問題嗎?”
方景城正夾着一個烤雞翅,還沒遞進嘴裡就聽到傅問漁的一二三,再一細想全是以往肖顏開的愛好,又看了看嚴葉便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放下烤雞翅,拉着傅問漁坐下,給她裝了一碗粥,又吹了吹吹涼,端到她手裡,一本正經地說:“好的,夫人,沒問題,夫人,夫人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要把城王府拆了重修我也沒意見,填飽肚子重要,夫人。”
傅問漁本來還有些氣堵在胸口準備要說上一說的,可方景城一口一個“夫人”喚得她立馬沒了火氣,扭着頭接過粥喝起來,方景城覺得傅問漁鬧這種小脾氣的時候簡直太有趣了,怎麼看怎麼活色生香。
原來她竟是個醋罈子,平日又是剛烈性子,別的事她或許都能一笑置之,唯獨感情這回事她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
這樣想着,方景城突然覺得特別開心,以後就算有人說他懼內他都無所謂,他就是要寵着傅問漁,由着傅問漁,自己媳婦兒自己疼,她怎麼開心怎麼來,把天翻個個兒他都樂意陪着。
“以後府中不得再提肖顏開,傅小姐就是你們以後的女主子,她的話就是本王的話,明白嗎?”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重,但沒有半分溫和的意思,全然不像對着傅問漁的溫柔寵溺和縱容。
嚴葉嚇得臉色發白連道不敢,又要跪下去給傅問漁磕頭請罪。傅問漁腿一伸,腳背接住她就要拜下去的雙手和額頭:“別介,我可不想別人說我苛待下人,下去吧。”
嚴葉低低地應了一聲“是”,慢慢退了出去,深埋着頭,也不知道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過傅問漁纔不在乎,只覺得這粥美味極了,伸着勺子餵了方景城一口,方景城張嘴接住,一臉笑意地替她去着雞翅的骨頭,月亮掛在門口看得口水直流,拉了雲彩躲在後面細數幾日後就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