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很混亂,亂到那天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來了一些人,他們動作很快,瘋狂地收拾着戰場。
方景閱死在了衛風的一記暗器之下,他死的時候頗是不甘,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方景城,抽搐了幾下,曲起的手指伸向方景城。
方景城躺在一片屍體裡,一動不動,如若不是他胸口微微的起伏,幾乎要讓人懷疑那是一個死人。
撲在方景城身上的人,聽聲音原來是個女人,她負了些傷,只短暫停留片刻就飛身立退,花璇不如畢苟輕功好,追不上那人。
還有一些人,他們來得巧妙,好像是等了許久的時機。他們一出現,就將傅問漁抓住,肖小開死死抓住傅問漁的一隻腳不肯撒手,背上被傷了無數,可他就算死,也不肯讓傅問漁被誰抓去。
他的問漁姐姐啊,已經足夠悽苦,怎麼還能讓不明身份的壞人抓住去受盡折磨?
傅問漁眼看着那些刀與劍落在小開身上,失聲哭喊:“你們把小開一起帶走,把他一起帶走,我就跟你們走。”
小開如願以償,漆黑的眸子裡漾着笑意:“哪裡都好,問漁姐姐,我會陪你一起的。”傅問漁便抱着他,哭得淚如雨下。
再後來,沈清讓去追那些人,花璇和衛風也去了,可是沒有人追得上他們,他們早有準備,山下是十數匹快馬,他們駕馬而去,他們眼睜睜看着傅問漁和小開被帶走追不上。
再再後來,天終於亮了。
山坡僧人拿起了掃把,一點一滴地掃着地上的落葉,屍體早就有人清理乾淨了,這裡獨剩了一個躺在地上如同死屍一般的人。
他繞過這個人,繼續掃着地上的落葉,昨日夜裡雨大,打落了不少葉子。
“我都做了些什麼,山坡僧人,你能否告訴我。”
“你種了孽緣,如今是在吃些苦果,貧僧說過,行此有逆天道之事,是要遭報應的。下山去吧,城王爺。”
方景城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起了身,卻不是下山去,他走到了那尊永遠悲憫的菩薩像之後,走進了那個暗藏了五年的密室,密室裡的冰石依在,冰石裡的肖顏開依在,她笑意淺淺,眉目與傅問漁有幾分相似。
突然方景城抓過地上的石凳,將那塊樹立了足足五年之久的冰石砸爛,堅硬的冰石上龜裂出道道細縫,那些裂縫就像是生在了肖顏開溫婉含笑的臉上。
冰石碎裂,裡面的人滾落出來,是一具早已失去了生機的屍體。
她躺在一片碎冰裡,屍體迅速腐爛,足足五年啊,早就該只剩下一堆白骨了纔是。
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落到了方景城手心裡,那是肖顏開的樣子。
地上的人是誰,方景城其實也認識。
嚴葉,嚴葉。
“城王爺,傅問漁來找我算過肖顏開的星像,我算出她星象晦澀被人掩去,但我沒有告訴她,死人的星象是掩不住的,因爲那顆星會消失。”沈清讓走進來,他白袍帶血,橫生妖孽。
“所以你早就知道,她還活着。”
“她一直都活着,城王爺,她活在你心裡。我並不知道她還活着,我只懷疑有人用秘法守住她魂魄,我曾想過是你,畢竟你……畢竟你想用傅問漁救活她。”
“她是對的。”
方景城握着那張人皮面具起身,臉上是麻木的表情,他想起昨天晚上,傅問漁是那般用力地證明過,嚴葉就是黑衣人,就是肖顏開,可是自己不信她,自己還打了她一巴掌,自己還要帶着她來看一看肖顏開的屍體。
可是她是對的,昨天那個人,她喚自己:阿城。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那個人是肖顏開。
肖顏開,真的還活着,而且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方景城握着那張人皮面具緩緩起身,錯開沈清讓的時候,他說:“幫我算一算,傅問漁去了哪裡,好不好?”
“你想怎麼樣?”
“我想找她回來,告訴她,我錯了。”
“你將她傷得如此之重,豈是你一句你錯了,便能化解的?”
“她若要我死,我亦不會皺眉頭。”
整整五年,五年的時間裡,方景城都活在害死了肖顏開的內疚之中,他傾盡一切地對肖小開好,想彌補一二,他尋遍天下所有的方法,抱着渺茫的希望,他希望有朝一日,守得顏開笑顏開。
整整五年,他每一日,都在痛苦裡煎熬,他甚至將這當作了日常。他曾經那般深刻地愛過肖顏開,愛到願意爲了她,行逆天之事。
後來他遇上傅問漁,那女子笑起來,明媚好看,眉目間帶幾分肖顏開的神色,他便說:無事給本王多笑幾個,或許本王就會多幫你一些。他便說: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
他願以爲自己,只是愛上了這有幾分神似肖顏開的模樣,後來他知道,他入骨相思的人,是傅問漁本身。
他有過掙扎和猶豫,可愛如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後來的後來,方景城下了山,他手中那張肖顏開的人皮面具化作粉末飄散在了山坡小廟前的山林裡。
他依然上早朝,皇帝對方景閱的死顯得無動於衷,後宮裡沒了皇后他也不着急立新的,他看向方景城的眼神帶幾份戲弄。
傅問漁果真是一把好劍,把方景城這把鋼刀磨得失盡顏色。
而方景城視若無睹,盡數承下。
大家記掛了許久的東宮,也終於迎來了他的主人,梵王爺方景梵救駕有功,仁厚愛民,深得皇帝喜歡,立爲太子。
方景城並不意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皇帝真正想立的人是方景梵,所以他把方景梵遠遠隔離開,不讓他沾半點血腥。
這個古怪而變態的皇帝父親,喜歡看手足相殘的戲碼,更喜歡一個乾淨的,純潔的太子。
中庸無能不要緊,憑他的本事,他可以調教,可以循循善誘。更何況他相信,以方景城的能力,足以輔助一位明君。
他更喜歡讓方景城做盡天下惡事,保得另一人乾乾淨淨。
關於宮裡宮外的那一場驚變,皇帝從始至終都是知道的,如今終於一切塵埃落地,他十分開懷,因爲方景城和方景閱誰都不是贏家,唯一的贏家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其實所有的事,從頭到尾,從開始到結束,皇帝想對付的人,都只有一個方景城而已,所有其他無辜死去的,都是殉葬品。
方景城也知道,原本他也不是很在意,總是要守得這京中平安,這豐國平安纔是,他身爲白家之後,不該忘了白家的祖訓,當年他忍得下白秀秀的死,如今他也忍得下皇帝的逼迫。
他不曾怪過誰,他扛得住所有的折磨和壓力,他只是受不了,每天晚上夢中傅問漁絕望而悲痛的眼神,那是比凌遲還要苦的酷刑。
望京城迎來了遲到的第一場雪,雪花落到方景城肩頭的時候,他驚覺,原來已是十二月。
花璇拿了件衣裳給靜坐在院中看雪的方景城披上,他旁邊放着一個茶几,茶几上有兩杯香茶。他手裡握着一件嫁衣,那顏色紅得正宗純粹,好看萬分,有很長很長的裙襬,有寬大漂亮的水袖,還有精緻繁複的刺繡,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她和畢苟親眼盯着納上去的。
那原是三個月前,應該要穿在傅問漁身上的。
可如今,城王府裡空蕩蕩,大家都不在了,就連沈清讓,也在兩個月前離了京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掌心裡還有一個小小的玉人兒,粉色翡翠雕成的,在方景城日復一日的撫摸下,已有淡淡光澤,玉人兒眉目凌厲,含幾分驕傲,那是傅問漁的樣子。
這些日子,少主便一直這麼淡淡的,靜靜的,再不復見那日的癲狂,但也沒有了往日的凜冽,他靜若無聲,但誰都知道,他的內心,在經歷一場最殘忍的誅心之痛,而他不能呼喊,不能發泄。
因爲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該安安靜靜地承受,不該對任何人,任何事有任何抱怨,縱使痛死,也是他活該的。
“少主。”花璇輕喚了一聲。
方景城擡了擡眼,望着院子裡已經枯萎的花草,問道:“有消息了嗎?”
“屬下無能,畢苟和流七月已經找了三個月了。”
“他們是根本不想看見我吧。”方景城笑了笑,畢苟從商洛風塵僕僕趕回來,她懊惱着錯過了少主和小姐的婚事,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然而錯過的人,不止她一個。
她聽說了那天晚上的,次日便向方景城請辭,她要去找傅問漁,找那個煮得一手好火鍋,願意聽自己那些胡說八道的傅問漁。
方景城問她:“是否你也覺得我罪該萬死?”
畢苟低着頭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
“去吧,找到了告訴我。”
“少主,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如果……肖姑娘回來了呢?”
“她回不來了。”回不到我心裡來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方景城的睫毛上都承了些雪花,他放下嫁衣,又把玉人兒放進胸膛貼身收好,起身說道踩在薄薄的積雪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印子,這印子一直往梵王府,如今的太子府延去。
方景梵換上了太子的衣服,他穿着這身衣服極合身,透着些威嚴的氣勢,但臉上的憨厚之氣不減半點,看到方景城時,依然喚一聲:“大哥。”
“太子殿下。”方景城彎身行禮。
“大哥你快別如此,進來說話。”方景梵侷促不安,他這太子之位是白撿來的,功勞全是方景城的,他全都知道。
“四弟,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
“大哥有話不妨直說。”
“答應我,守好這京中太平可好?”方景城拍着這個兄弟的肩膀,像是把所有的重擔都放到他身上。
“大哥,你也知道我,這太子之職我做得實在艱難,實不敢應下如此重諾。”
“你日後將爲帝,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四弟,這京中我只把你一個人當親人,應下大哥這個請求吧。”方景城笑着說道,他對方景梵,倒還真的留了幾分稀薄的親情在。
“我答應你,大哥你是不是要有什麼事?”方景梵不解問道。
方景城看了看天邊的雪,臉上浮起一個笑容,昨天晚上他收到一封來自很遠的地方的信,他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方景城的突然消失,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從來嚴於自律的方景城,不聲不響地離了京,不聲不響地失去了音訊,皇帝震怒,卻只收到一封奏摺,奏摺上說,城王爺身體有疾,雲遊四方尋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