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長老活得雖然久,鬍子花白一大把,也有過幾房妻妾,但只得了兩個女兒,大女兒藍盛香,死得淒涼,小女兒藍滿香,活得潑辣。
藍滿香一如她的名字,喜用香粉,遠遠着人還未到,一陣香風便撲鼻而來,也喜着藍衣,家中只有她這麼一個獨女了,故而那是百般的寵溺和嬌縱,藍長老那副深沉內斂的性子她未學到半點,臉上的跋扈嬌氣倒是一日盛過一日。
但這位嬌縱的藍家小姐倒是對自家死得早的那個姐姐很上心的,聽說早些年藍盛香還在時,也極爲疼愛這個小妹,後來藍盛香被尤家老二掐斷了氣,她氣着哭着就要上尤家找個說法。
時過境遷兩年餘,藍家和尤家仍有些不對路,這位藍滿香小姐也是百般地看不順眼尤家人。
所以她一走進這酒樓就是一聲冷嘲,恰如好戲開臺前的那一聲鑼:“尤家姐姐這是跟未來的嫂嫂吃飯呢,還是跟將來的姑姐喝酒?”
尤三娘也是個豪放不示弱的,直接嗆了回去:“我跟異人喝酒,還需要你藍家允許不成?”
藍滿香嗤笑一聲,往那桌上一坐,頤指氣使:“尤三娘,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你們尤家若是真敢娶了異人,別怪我放下仇恨與卓家聯手,你尤家若是重蹈當年杜家之覆轍,那可是你們自找的。”
傅問漁託着腮,認真地看着這兩位小姐吵架,偶爾屏息一番,那位滿香小姐身上的香味實在濃了些,薰得她有點頭暈,看了半晌,她百般爲難地望着尤三娘:“那日尤大哥說若我嫁他,他便是與卓家和藍家爲敵,也無所畏懼,難道他是騙我的嗎?”
尤三娘心頭一顫,那天她大哥在山谷中倒真說過有些與此類似的話,但卻絕未說過無所畏懼!天之異人這是記性不好記岔了還是故意爲之?
“他真有膽子這麼說?”藍滿香一聲冷笑。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我一個女人,就算有什麼特異之處也只想尋個安生的地方住着,若那尤大哥靠得住,我也就不再四處飄零了。”傅問漁說着微嘆一口氣,手也從腮上放下來,低着頭轉了轉桌上的酒杯,神色寂寥的樣子。
“那異人若想找一個可靠之人,我看尤家是萬萬靠不住的!”藍滿香畢竟年輕,又沒有去過望京,不曉得傅問漁與方景城在望京城的雙煞美名,只聽得傅問漁這麼一說啊,就要氣得跳腳。
背後莫說人,說人人到。
這邊藍滿香剛說尤家老大靠不住,轉眼尤家老大就來到了眼前。
他看了看桌上三人,依然膽目含深情,對那藍滿香也不例外,只可惜藍滿香不吃這一套,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他坐下來,對着傅問漁更是情深意重的樣子,只差噓寒問暖她今日可有不適各種肉麻話都拿出來說上一遍,也怨不得當年的藍盛香經不住他磨,烈女怕纏郎,這樣體貼入微深情款款的纏郎還當真沒幾個人招架得住。
“我與問漁定下盟約,非她不娶,藍小姐又何阻攔?”尤謂話是對藍滿香說的,目光卻望着傅問漁。
藍滿香只差恨得砸椅子,氣道:“尤謂,你當年對我姐姐做的那些事你以爲我藍家忘了嗎?你想娶異人,不得我藍家點頭,想都別想!”
尤謂眼中的深情便化成痛苦之色,他演得好逼真,傅問漁都找不出一絲瑕疵來,只見他難過地說道:“藍家何苦要棒打鴛鴦,難道就不怕異人怪罪嗎?”
“呵呵,尤謂,別人可能信了你這張臉皮,我卻是半點不信,你想娶異人無非是爲了族長之位,我告訴你,不可能!”
尤謂便是一聲長嘆,轉頭看着藍滿香:“那……若我不娶異人,你可否讓我妹妹嫁得小開公子?最多,我犧牲我自己的幸福,成全我妹妹便是。”
杜畏看着下面幾個作戲的人,看得有些噁心,轉頭望了望方景城,方景城的目光自打傅問漁進來後就沒有從她身上移走過,手上輕輕摩挲着一個小小的粉翡翠玉人兒,那玉人兒已越來越具傅問漁的神韻。
“杜畏,讓下面的人點一份雞翅,給雞翅去骨。”方景城突然吩咐道。
杜畏不明所以,但想着大抵又是傅小姐曾經與少主的往事,他只覺得,自打來了這末族,他就沒有一天敢放鬆過,指不得哪天少主就發了瘋,跑去見傅小姐了。
而那下方什麼也不知道的傅小姐只是支額發笑,笑得樂不可支,她就知道尤謂打的是這個主意。
尤三娘要嫁給小開這件事,在藍家和卓家的阻止下顯得有點不可能。
那麼,能讓這不可能變成可能的,就只有一個方法,做出一件更加不可能的事來,再退讓,給出轉圜商談的餘地。
尤謂這些日子用心用力地扮着對傅問漁情深的樣子,就是要讓藍家和卓家越發憤怒,他再風頭一轉,主動妥協,就拿到了主動權,可以談一談尤三娘和小開的婚事了。
那時候,藍家和卓家剛佔了一個大便宜,自然不再好阻止尤三孃的喜事。
畢竟在尤謂娶傅問漁,和尤三娘嫁小開這兩件事之間,任何人都會覺得前一樁要嚴重得多,解決好了前一樁,後面的便顯得無足輕重。
那位尤少長老,也是好一番機巧的心思。
見傅問漁笑個不停,尤謂便漸露苦色:“傅小姐,我答應過你會娶你,就一定會,但我妹妹難得有心上人,我這個做哥哥的只能成全她在先。”
還在演,演得好徹底。
傅問漁便繼續笑,笑得差點嗆到自己,她起身擺擺手,看着眼前三人微微笑:“你尤三娘若想嫁小開,我傅問漁只有一個條件,讓尤謂先娶了我。”
“異人你這是……”尤三娘摸不着頭腦,傅問漁這是真的陷進了她哥哥的溫柔陷阱不成?
傅問漁望着那尤謂,眉間幾抹愁苦:“誰讓尤少長老答應過我呢?我可是天天盼着。”
尤謂眼中狠辣閃過,再擡眼復又爲難:“此事只怕不易,傅小姐莫急,我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那就好,我可等着你哦。”傅問漁目的達成,心滿意足拍拍屁股就下樓。
走到樓下,小二端着一疊雞翅打她眼前走過,雞翅放到了一對男女的桌上,男子笑眯眯地張嘴接着那女子餵過來的米粥,手上忙着幫她把雞翅去骨頭。
“好的,夫人,沒問題,夫人,夫人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要把城王府拆了重修我也沒意見,填飽肚子重要,夫人。”
夫人,夫人……
傅問漁本來輕輕鬆鬆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猝不及防地打落深淵,望着那對年輕的男女半晌動不得。
世間的美好或許各有壯麗,但世間的痛苦卻大多相似,總是能在不起眼的地方,用不經意的方式打開圈養心酸的大門,任由苦澀漫過心頭,卻無力阻止。
杜畏望着桌上一堆去好了骨的雞翅,重重嘆氣,順着窗子往下望去。
她在街上走得慢,周圍是對她狂熱崇拜的末族人,跪在地上呼喊她的名號,聲浪如潮,一波接一波,而她淺青色長衣緩緩而過,像是什麼都不曾聽見。
方景城便隱在人羣裡半掩了面,目光一直追隨着傅問漁,兩人約摸隔着有十來步的距離。
然後傅問漁突然停下了步子,望着對面的沈清讓,狠狠吸了口氣,臉上拉扯出笑的樣子,低聲不知是在對誰說:“沒關係的,我已經忘了。”
沈清讓見到她手指輕顫,不揭穿她脆弱無力的蒼白謊言,也只當不曾看見她緊抿的嘴脣泛着青色,一雙如玉般的手泛淡淡光澤,握着她小手在掌心,一些些古古怪怪的內力緩緩度入傅問漁的身體,這會讓她好受很多。
然後他牽着她,與她並肩慢行,走過人羣與呼聲,也走過方景城的目光和牽掛。
方景城便再跟不下去,只站在原地看她越走越遠,一雙手握得緊,緊得指骨泛白。
沈清讓,你明知我就在此處,就在這裡看着,你還要如此!你之居心,何其可憎,何其可恨!
你欺着我不能與她相認,欺着我不能將你如何,你便如此肆意張狂,耀武揚威,不懼將我心臟裂成碎片,你好生惡毒!
“少主,少主!”畢苟急聲低呼,方景城眼中都充血,再這麼站在這裡,只怕要出大事。
方景城一口牙緊咬,嘴裡腥甜血味他一口嚥下,緩緩轉身,與傅問漁是相背而馳的方向。他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只怕自己就要忍不住衝上去殺了沈清讓,告訴傅問漁,我一直在這裡,是我一直在幫你,是我,是我,不是沈清讓,不是他啊……
他也想去握一握傅問漁的手,輕彈她眼角的淚,也想聽她說一說俏皮話,好像誰都不曾撕心裂肺過一場,也想替她燒一壺水看她手法嫺熟的煮一道茶,如今沈清讓做着的這一切,原本應是他在場。
驕傲的城王爺,他將驕傲放在腳底踩得粉碎,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捧着足夠多的誠心獻上,重新擁抱傅問漁。
可是啊,她說:沒關係,我已經忘了。
機關算盡,她全不想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