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走到門口,看見跪倒在地的人延綿很遠看不到頭,他們叩謝着聖女大恩,叩謝着聖女讓他們活過五十歲,叩謝着聖女的偉大,他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難過,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不對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聲:那都只是些孩子,最大的不過雙十年華就被奪走性命。
沒有一個人。
他們甚至連保持沉默都做不到,他們叫囂着感激,合力推送着三個又三個無辜的孩子入虎口,他們所有人,都是罪人!
“哈哈,哈哈哈哈……”
傅問漁突然放聲大笑,笑得聲音尖銳,笑得撕心裂肺,笑得如同瘋魔,她大笑着轉身,笑出了眼淚。
她大笑着一步一步走進那符文蠕動的巨石,拉過一個孩子細看着她,蒼白的面色,恐懼的眼神,她們甚至不懂這一切爲什麼會降臨在她們身上,她們受着這無妄之災滿足末族人的貪婪與自私,她們,不過是一些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我要帶她們走!”傅問漁低聲恨道。
藍長老冷冷地看着傅問漁:“異人說笑了。”
“你能防着我自殺嗎?”傅問漁嘲諷一笑,“我的確是永生不死的,但我若殺了我自己,你們只怕又要等數十年,數百年才能等到一個天之異人,藍長老,你能保證你看得住我,讓我好好活着嗎?”
“你說什麼?”藍長老霍然擡頭,盯着傅問漁。
“還有你不要忘了,你末族永遠是豐國之臣!當年山城舊帳我還沒跟你算清楚,你若真把我逼急了,我不介意放下過往芥蒂找來城王爺,將你末之一族踏平成泥!你要試一試嗎?”傅問漁眼中跳動着仇視的怒火,她終於能理解當初的末族爲什麼能對山城做出那等泯滅良知之事,他們,根本就是沒有良知沒有人性的種族!
“異人,你不要太自以爲是!”藍長老對傅問漁的恨可不少,若不是因爲她天之異人的身份,只怕早將她殺了,這番受她威脅,又提起舊事,惱怒交加之下臉色都變了。
“沈清讓,帶她們走。”傅問漁直視着藍長老的眼睛,一雙手將這三個孩子護在身前。
“你敢!”藍長老站起來抓住其中一個孩子。
傅問漁擡手一記耳光打在藍長老臉上,清脆作響,目光狠戾狂妄:“我乃異人,乃百神之列,我說的話,你末族之人膽敢不聽?”
不是有狂熱的信仰嗎?不是要追求活過兩百歲嗎?不是對自己這個異人匍匐跪拜嗎?
那她傅問漁就好好的,狠狠地利用這一身份,心甘情願地認下這齷齪卑劣的族落,盡她一切所能,至少救下三個孩子!
藍長老在傅問漁這裡受辱已有多次,早已忍無可忍,揮手之間就要對傅問漁打過來,尤長老一把拉住他:“藍長老,我覺得異人說得有理,反正,她也離不開末族,等到時辰一到,將她送上聖壇,區區幾個聖女換來的時間豈能與她相比?”
當真是撕破了臉皮,說話也毫不客氣。
傅問漁冷冷笑了兩聲,抱起一個其中一個孩子,另外兩個由沈清讓抱着,在滿地跪爬在地的末族人眼中慢慢走下巨石,走出長老樓,有族人要攔下傅問漁,他們擔心傅問漁帶走了聖女,他們會不會活不夠五十歲。
當真太可笑了,也太可怕了。
傅問漁重新走上長老樓前的高臺:“異人歸位,聖女無用,我今日帶聖女離開,來日還你等兩百年壽命!”
在她的腳下,是夕陽照下來的如血殘幕,是一片寂靜,末族的人當真可笑,他們居然對自己如此順從,唯一的理由是,她能讓這些族人多活很多很多年,他們可真是一羣貪生怕死之人啊。
便再無人攔她,她抱着那個瘦弱的孩子在跪地的末族人離開,她咬緊的牙關是壓不住的憎惡。
方景城望着她抱着孩子的背影,久久不語,他從未想到過,聖女,竟然是這個樣子。
一開始,他們只是想找個方法把聖女逼到衆人面前,讓末族人知道聖女過得不好,讓三大長老尊嚴落地,不曾想,這末族的人如此……不堪入目。
杜畏輕笑了一聲,說道:“少主,你現在知道當年我杜家爲什麼會落得被全族追殺的原因了吧?”
“這地方,當真噁心。”方景城低語一聲。
“還有更噁心的,他們對付異人的手段,才叫卑鄙。”杜畏眼中有幾分恨意,快速升起,又快速放下,他杜家的仇,早晚是要報的。
方景城知道,傅問漁此時的內心一定極爲難受,她是一個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利用的人,但她內心最深處的大德大善,卻讓她無法坐視這樣的事不管,這樣的性子,註定讓她活得辛苦。
“讓流七月準備吧,還有,蛛網的人也可以着手安排了。”方景城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傅問漁只怕恨這個地方恨進了骨頭裡,要早些帶她離開纔好。
他吩咐完一躍而起,順着傅問漁回去的方向一路跟着她到了她住的地方,若是這種時候能陪在她身邊就好了,方景城這樣想,可是仍不到時候,總要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確保她安全了,他纔好告訴傅問漁,我來末族已很久,是來向你賠罪道歉的,你可能原諒當時的我。
近在眼前不可得,方景城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過得好,如王嬸嬸說的那般,哄得她開心,可現如今,誰有辦法讓她開心?誰都不能。
小開在屋子裡等着傅問漁他們,傅問漁出門時只說出去溜達一圈,都是小事不用操心,小開一向相信傅問漁的話,但安安靜靜地坐着等,等了又等,等到天都要黑下來,他終於看到了傅問漁回來,只是她手裡抱着的小孩子是誰?
“問漁姐姐,這是?”小開問道。
傅問漁放下那小姑娘坐好,一把抱住了小開,真好,沒有讓他看到這世間最醜惡的事,他這樣的單純乾淨,不該看見那種髒得令人髮指的東西,真好,小開,現在我才知道,把你保護得這樣好,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真好,看過那麼污穢難以入眼的末族,還能有你在這裡讓我相信世間總有善良這種美好事物在。
真好,小開有你在。
“問漁姐姐你怎麼了?”小開拍着傅問漁的後背,她好像在哭,後背在抖動不停。
“小開啊。”
“我在啊。”
“小開,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被任何人傷害,不要像那三個可憐的孩子被推進火坑,不要看見太多醜陋,我會保護你的小開。
小開聽了輕輕笑,雙手環過傅問漁的肩膀:“問漁姐姐你說什麼呢,是我會保護你的。”
那三個小聖女,不,是那三個小姑娘看着傅問漁一行人時的目光依然露着膽怯,三個人緊緊抱成一團,好像這天底下只有她們三個人是值得互相信任的,別的人都會傷害她們,傅問漁做了些吃的,又哄了她們好久都不見有用,她們依然蜷縮在角落裡。
傅問漁便只能嘆氣,不知道要過去多久,她們才能恢復正常。
後來小開走過去,盤膝坐在地上,託着下腮認真地看着那三個小姑娘:“你們不要怕問漁姐姐啊,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傅問漁看着便萬分心酸,走到屋外透透氣,沈清讓坐在那裡已很久沒有說過話。
於他而言,他大概是從來想不到,他曾經所要守護的這天下,竟然會這樣的地方存在。
“傅問漁,你知道我爲什麼跟你來這裡嗎?”他突然說道。
“爲什麼?”
“因爲我覺得,這天下是好是壞,總都是命,我已懶得再去算,命既然是註定,算來算去也枉然,既然你是天之異人,你是亂天下的一切源頭,或許我看好你,就足夠了。”他說着笑了一聲:“當然,我有我的私心我不否認。我曾經覺得,天下不起戰事,百姓豐衣足食就是天下太平,可是我現在,突然渴望一場戰火,將末族這地方燒得乾乾淨淨。”
“我會把這裡毀掉的,我一定會的。”傅問漁堅定地說道,她從來沒有哪一刻的決心像現在這般強烈過,早先,她只是想逃離這裡,可是現在,她覺得這世上有這樣一顆毒瘤在,實在是一件極爲讓人生恨的事情,不如毀了徹底。
沈清讓不再接話,他知道傅問漁會的,除了傅問漁,還有一個人也會,方景城來末族,除了找傅問漁之外,還有他其他的目的,沈清讓從來不問,現在他覺得當初沒有問是正確的。
夜風徐徐而來,吹散了一些沉悶的積鬱之氣,沈清讓撫了一支琴曲,他已經很久沒有撫過琴了,平日裡跟傅問漁插科打諢,全然沒了當初在望京城時他謫仙出塵的模樣,現如今他琴音悲憫仁慈,帶着能撫平一切傷口的溫柔顏色,傅問漁依着門扉聽着這琴音泠泠,看着他清冷俊雅的側臉,這才偶爾想起。
沈清讓大國師,他原是個不染人世煙火的人,是與自己一道,才沾得一身污腥。
“離開吧沈清讓,再與我在一起,你只會離你國師之責越來越遠。”
琴音漸停,他轉身淡笑:“離國師之責近了,我便離沈清讓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