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與方景城雙雙墜入天塹之淵時,花璇猛地拉住繮繩,生生從馬背上摔進了血泥滿地裡,大家都知道,她從來都愛着方景城,愛得卑微又倔強,難以根治這一場情傷,她也從來都敬仰着傅問漁,那年那日,她被少主派去監視傅問漁的時候,她絕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真的把傅問漁當成一個真正的朋友,心甘情願地喚她一聲“小姐”。
她由頭至尾見證了少主與小姐的愛情,她跟杜微微一樣,像個永遠入不了畫的局外人,只能遠遠着看着祝福,生不起嫉妒與恨,甚至沒有羨慕,她從來都知道,他們之間,是至死不渝,是海枯石爛,是天地不準便要逆天而上。
她只是沒有想到,也會見證他們連死,都要死在同一時,同一處。
杜畏在打掃戰場,商洛已然大勝,豐國城門守住了,那些京中的爛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少主替他們補上了,可是少主呢,小姐呢?
“花璇。”杜畏走到花璇旁邊,她坐在此這裡從天明到夜幕,一動不動。
“杜先生。”花璇愣愣一聲。
杜畏看着花璇崩潰的樣子心中難言是何感受,蛛網的人多到數不清,女子不在少數,他都未曾動過心,唯有看着毫不出衆的花璇,牽動過他,只是少主光亮太過耀眼,杜畏未能走進花璇眼中。
“我要你帶一隊人,去找少主。”沒有人比花璇更適合去做這件事,杜畏他知道,這不僅僅是找少主那麼簡單,也是給花璇一份堅持下去的動力。
“什麼?”花璇不解,掉下天塹之淵的人還有得找嗎?
“傅小姐說過,天塹之淵下面是水,不管怎麼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花璇,去找到他們。”杜畏拉起她,堅定地看着她。
那日大戰過後,杜畏協助顏顯貞收拾殘局,他自小跟着方景城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這些事很有經驗,顏顯貞臉上只有悲痛,他始終不能接受,那樣的城王爺怎會捨身墜淵?
大家都可以稀裡糊塗,悲痛度日,只有杜畏他必須堅強着撐起大局,少主不在,豐國還在,少主一心守護的這個國家,不可在此時亂了方寸。
後來,溫琅帶着軟軟綿綿回了祈國,一路無話,沉默至死,他知道,回去祈國等着他的是無邊榮耀,那是方景城送他的大禮,他萬分不甘卻不得不接下。
後來,沈清讓帶着千洄與花璇一起,上天下地用盡所有的機關巧術,算方景城與傅問漁此時在何處,算來算去,二人命像一團迷霧,看不清,算不到。
後來,豐國大定,京中傳書,方景城城王爺罔顧皇命,帶兵造反,縱死,也是重罪難逃,寫了幾道罵名在皇榜上,貼在了無數地方,由着百姓唾罵奸臣當死。
後來,冬雪一夜而至。
後來,辭舊迎新立春。
說不清楚這是在什麼地方,這裡是一座島,島很大,島上有山有樹,島的四周海水一眼望不到頭,島上的居民也說不出他們是哪國人,不是豐國的也不是祈國的,他們好像是遺世之民,在這裡安居樂業,當然不像末族那般有着令人噁心作嘔的傳統,他們有着最原始的淳樸和善良。
與島外相通靠的自然是船,船伕們從島外帶來新鮮的事物和故事,黝黑的水手們個個都身強體壯,喝上幾口酒就愛吹牛皮,前日在島外遇上了哪個大官,今日在海上看到了什麼百米長的大魚,差一點就讓他抓起來了。
聽得提着菜藍子的婦人們一驚一乍,拍着豐滿的胸脯連聲道“可要嚇死人了”,吹牛皮的水手目光瞄瞄,他就盯着那賣豆腐的白白淨淨的小娘子瞅,咋個說啥故事她都只是抿着嘴笑呢?
“井家媳婦,你不信俺說的?”水手湊過去,這井家媳婦是真漂亮,比島上所有女人加起來都要漂亮,跟她做的豆腐一樣白白嫩嫩的,一掐都能滴出水來似的。
井家媳婦兒包了兩塊豆乾給他:“信信信,你趕緊走,等我家那口子回來又得揍你!”
水手笑呵呵接過豆乾揣在懷裡,把手裡提着的魚乾送給她:“你家老井啥都好,就是太小氣了!”
“你倒是大方!”水手他家女人擰着他耳朵就提了起來,又對井家媳婦兒笑道:“井家媳婦兒你別怕,這沒正經的就是嘴皮子利索,到了牀上跟條蟲一樣沒骨氣!”
井家媳婦當場紅了臉,收拾着幾條魚乾擡不起頭來見人,衆人見了轟堂大笑,這井家媳婦兒好說也來了幾個月了,咋還這麼怕羞?
井家那媳婦兒怕羞,可是井家那當家的卻是個臭不要臉的,嗑着不知道他從哪裡騙來的幾粒瓜子,依着豆腐鋪子的欄杆瞅着自家媳婦兒傻愣愣地發笑,笑得那叫一個好看,好看得小姑娘們心神盪漾,比那微風下的海水還盪漾。
“還笑!”井家媳婦揚了揚手,井家當家的立馬站得直直地,揮手趕着看好戲的人,“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晚上我又要跪棒槌了!”
婦人拉長着音調一聲“唉……喲……”,這井家的男人啥都好,就是個懼內的,井家媳婦兒一皺眉,她男人就恨不得在地上打兩滾地哄她笑。
“今天回來這麼早?”井家的媳婦兒瞪了他一眼。
井家男人手腳麻利地幫她收攤:“今天在山上打了只野山豬,賣了點銀子,走,給你買衣裳去!”
“有兩銀子就糟蹋,往後日子長着呢,要用銀子的地方多了。”
“再賺唄,走啦問漁。”
方景城他左手提着幾條魚乾,右手牽着傅問漁,兩人粗布麻衫,跟再平常不過的百姓一樣走在街上,沿街遇上相熟的,打聲招呼“井家小哥又給你家娘子買衣裳去啊。”
“是啊,張大哥你這是上哪裡打的兔子?”
“就是那邊山上,趕明兒我帶上你,你腿腳好,跑得比我利索。”
“好啊,到時候請張大哥你喝酒。”
傅問漁便在旁邊望着笑,她頭上乾乾淨淨,只有一根簡單的銀簪子挽着頭髮,身上的衣服也清清爽爽,沒有寬大的袖子和及地的長裙,不事任何裝扮的臉素雅潔麗,沒有逼人的豔色和凌厲,她平和得像一位再尋常不過的婦人,心滿意足地挨着自家男人身邊。
“你笑什麼呀?”方景城攬過她肩頭在她耳邊輕聲咬,聲音膩歪得像是蜜棗那麼甜。這麼久過去,這一招依然好用,只要一咬傅問漁的耳朵,她的耳朵必定羞紅得跟要滴血似的,好玩得緊。
“笑你堂堂城王爺如今跟個山野村夫似的。”
“喲,你還是天之異人呢,還不是跟個村頭婦人一般?”
“嘖,那還不是你害的,誰讓你沒事兒跳崖玩啊?”
“要怪就怪你愛我愛得深沉,死也跟着跳下來,還好下面是海水,要不然啊,哼哼。”
“不然怎樣?”
“不然只能到下輩子再作夫妻咯。”
“誰要跟你下輩子還做夫妻,不要臉。”
“你不跟我做夫妻跟誰做啊?想跑啊,門都沒有!”
那日二人齊齊墜下天塹之淵,原不作指望還能活下來,想着,死就死吧,誰怪欠了彼此的?天塹之淵下面是急湍,跳下去之後巨大的水壓逼得兩人差點沒斷氣,沿着天塹之淵下面的急流二人一路被衝到下游,在水裡也不知漂了多少天,方景城將傅問漁死死綁在胸前二人才不至於被衝散。
天不絕二人,順着天塹之淵一路,他們漂進了海里,遇上了這島上出海歸來的船隻,把他們兩個撈了起來,帶回島上。
那時方景城命懸一線,所有的傷勢一齊爆發,高燒不退幾近死去,傅問漁醒來之後日日給他喂血,喂足十八日,她自己都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方景城終於回了魂醒了過來。
這島上民風淳樸可愛,居民對他們都很好很好,傅問漁跟方景城也不是很想念外面的世界,便決意在這裡隱居下來,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之後,這裡的百姓很愉快地接納了他們。
二人紛紛去了姓,人們只知道傅問漁叫問漁,方景城叫井城,傅問漁還笑話方景城改姓井,橫豎都是個二,方景城大度得很,說:我橫豎都是個二,正好對你這個問啊,你什麼都會,我什麼都不會,剛好天設一對。也是真正的臭不要臉了。
傅問漁開了個豆腐攤子,方景城於兵法於謀略或許都是好手,別的事兒卻不是很擅長,便做了樵夫,上山砍柴,偶爾遇見些獵物,便打下來要麼燉了給傅問漁補身子,要麼賣幾個銅板,再給她添置新衣裳。
這兩人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簡簡單單,傅問漁很會過日子,來時身上一無長處,到現在也能積攢些下銀子,兩人還商量着要不要在街上再買個屋子,出攤的時候就不用趕上幾里路,這裡只有家長裡短,沒有驚心動魄,那些轟轟烈烈的往事好像都是前一輩子的事了。
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就是大半年。
“去把衣服收了,我燒點熱水洗澡。”傅問漁往竈裡添着柴禾,對正在專心劈柴地方景城說道。
方景城眼珠子一轉,嗯嗯兩聲,打着不知什麼壞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