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自己爲什麼沒能早些發現有問題,恨昨天晚上爲什麼不追去抓住蕭鳳來,恨爲什麼自己不夠聰明機敏,她恨一切,恨得眼淚都開始流,恨得咬着的嘴脣都破皮。
“不要!”她在湖面,看着湖那邊,蕉美人單薄嬴弱的身子舉起長刀對着賈瞞心臟,一刀將下,賈瞞魂歸。
方景城順手摺枝,運氣如箭,“鐺”的一聲,打落了蕉美人手中長刀,連退數步,倒在地上。
傅問漁狂奔過去,未來得及提起的裙襬沾了帶着荷香的湖水,驚了滿湖蕉美人精心精着的錦鯉,她抱着賈瞞,看着她身上的無數透亮的刀孔,哭得聲淚俱下,拼命地想按住那些冒血的地方,拼了命地想讓賈瞞活下來。
我難得有幾個朋友,賈瞞,你不要死啊。
“傅小姐……”
“對不起……”傅問漁泣不成聲,“小開,小開啊……”她找着小開,可是她也知道,別說是小開,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回賈瞞,救不回了。
“聽我說傅小姐……不怨……不怨她,也不怨……你……”
“賈瞞,賈瞞啊,是我沒有做好,是我,我應該早些發現的,是我害了你。”傅問漁淚水縱流,順着鼻樑,順着臉龐,如斷了線的珠粒一般滴進賈瞞的血裡。
賈瞞說不出話來,只艱難地移着目光望着跌坐一旁的蕉美人,她好似承受着無比可怕的痛苦一般,在地上抱着頭來回翻滾,沈清讓伸指準備讓她清醒過來。
“不要……”賈瞞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要讓她醒過來,不要讓她發現是她殺了我,她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事實?
可是有一種力量,是可以突破禁錮,突破屏障,突破離心蠱的,也許是那控蠱之人心太急,這蠱還未養好她便要行惡事,也許那個人力量太弱,無法控制太強大的精神。
傅問漁來到這裡的時候,莫名頭疼,好像有個人,在她腦海裡攪動,要攪亂她全部的記憶,要洗走她所有的東西,將自己的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就如同蕉美人一般。
但傅問漁不是蕉美人,她的精神世界不比常人,作爲普通人,她意志堅定遠超常人,作爲天之異人,她的精神世界是一片神墓之地,一座葬着歷代異人的神墓之地,那不是普通人可以控制得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傅問漁來這裡的時候,開始有這種感受,她能強勢相擋,反抗,不受控制,然後她將那雙想攪亂她大腦的手驅趕出去時,蕉美人也清醒了過來。
她低頭看着自己雙手,那雙比之普通人細小得太多的手,全是鮮血,身上有衣裙早就已經擰出鮮血來,還有旁邊的那把刀,寒光早就被鮮血覆蓋,她望着旁邊的賈瞞,從迷茫的神色漸漸轉爲絕望。
“饅頭……”她爬過來,捧着賈瞞的臉,長長的頭髮散開,沾了滿頭的血,“你怎麼了,饅頭?你怎麼了……”
“沒什麼……有惡人來莊上……搶銀,好在你無事。”賈瞞帶着真切的笑容,想讓蕉美人相信這番漏洞百出的謊話。
“不是的,我記得,我全都記得,是我,饅頭,我記得的。你的印章在我這裡,我知道。”蕉美人小小的臉上簌簌垂淚,帶血的小手取下耳垂上兩顆精緻的耳珠,捧到賈瞞面前:“我記得它們在我這裡,你說不管賺多少錢,成多大商,都是爲了我,所以你一直放在我這裡的,我知道在哪裡,我知道。”
“記得啊,那……可怎麼辦……”賈瞞淌着淚,你全都記得,豈不是會很痛苦?我命不久矣,要把你託付給誰才能放心?
她吸氣的力量越來越弱,大口地喘着粗氣,胸口霍霍着漏風一般,擡起手想碰一碰蕉美人的臉,卻在半空中猛地墜落。
頭一偏,賈瞞微睜着雙眼,離去時帶着無盡的遺憾。
蕉美人接住她那隻垂下去的手,久久地握在掌間,像不會哭也不會動了一般。
“傅小姐。”她擦擦臉上的淚,卻抹開了大團的血,在她小得可憐的臉上看着,分外悽豔。
傅問漁說不出話,只直直地看着她,最殘忍的之處在於,你眼看着殺人兇手在眼前,你卻知道不是她,最最殘忍之處在,她自己親手殺了最愛的人,屍體就擺在她眼前,而她要清醒地承受這一切。
傅問漁不可能怨怪蕉美人,她是最無辜的人,從頭到尾被利用而已,她只是難過得像要撕裂心臟一般。
“這是天下賈姓商戶印章,憑此印章,可號令天下所有賈商,我送給你吧,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麼好。”她小小軟軟地捧着兩枚精緻小巧的耳珠,端端正正地放進傅問漁手裡,“饅頭也會想送給你的。”
傅問漁卻覺得兩枚耳珠有萬斤重,壓在掌心裡都要擡不起來,賈瞞所有商戶意味着什麼,以爲天下第一商,意味着天下第一富,意味着,商戶裡大半個江山,她如何敢輕易接下?
“蕉姑娘,賈瞞肯定希望你活下來的,蕉姑娘,總要活着纔有希望啊,你不想報仇嗎,我幫你好不好?”傅問漁在胡言亂語,抓着蕉美人的手哭得連呼吸都接上來。
不要死啊,蕉姑娘,按着賈瞞的意願活下去啊,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嗎?
“我總是與她在一起,十多年了,沒了她,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的。”蕉美人笑笑,一雙眼睛承着淺淺淚光。
她不是傅問漁,她沒有傅問漁堅強,沒有失去一個人也能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想去找誰報仇的剛強,她只是如她的這副身子一副柔弱,她習慣了躲在賈瞞身後。
對,她不夠強,所以用死來結束這一切,不用活着面對所有的苦難與陰謀。
當年一飯之恩,我得你十數年關照,此生多謝,來生,讓我照顧你吧,饅頭。
傅問漁坐在這裡,哭幹了眼淚,看着賈瞞與蕉美人兩人相依偎,有陣風吹過,吹動了這湖心小築裡垂落的白紗,如早早就備下的縞素,爲她們守靈。
“問漁。”方景城輕輕抱住她,她卻是怕寒一般,整個人縮進他胸膛,努力地汲取着溫暖。
“方景城,我們活着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在一起,一定不要分開,如果有一天我要殺你,請你殺了我,不要讓我承受這種痛苦,一定要記得。”傅問漁抓着方景城胸前的衣服,也不管這要求有多荒唐,多自私,她只是怕,如果有一天,她變得跟蕉美人一樣,怎麼辦?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不會的。”方景城抱起她,離開了這個滿地是血的山莊。
“我知道下蠱的人是誰。”
“好,我們把她抓出來,爲賈瞞和焦美人報仇。”
賈瞞和蕉美人喪事辦得很低調,沈清讓看了很多地方,找了一個極好的位置將她們二人合葬在一處,隻立了簡單的碑文,想來她們,也不在乎那些死後的噱頭。
而傅問漁大病了一場,高燒數日不退,躺在牀上幾日難以咽食,小開想了無數的方子,也拿她的病沒辦法,大家都清楚,傅問漁雖然與賈瞞認識的時間不長,卻是把她當作摯友一般,她欣賞賈瞞的氣魄和從容,也欣賞賈瞞爲了蕉美人捨得一切的深情。
可這深情,卻被人殘忍利用,斷送性命。
依傅問漁的性格肯定是要報仇的,那般看重的朋友,被人害成這番模樣,傅問漁如此能不恨?但她現在病成這樣,怕是連恨都是模糊的。
“問漁姐姐,問漁姐姐?”小開趁方景城出去洗把臉的時候,輕輕叫着傅問漁的名字,這些天傅問漁一直在作惡夢一般,經常在夢裡叫着什麼,卻又聽不真切,小開擔心這樣下去,問漁姐姐早晚要出大麻煩。
唯獨沈清讓數次沉默,他望着傅問漁時常嘆氣,千洄有一次問他:“你不救傅小姐嗎?再這樣下去,到後面就很難辦了,畢竟她是天之異人。”
“你把她想得太簡單了,她只是在誘敵而已。”沈清讓苦笑一聲,他何嘗不想直接叫醒傅問漁,但她不會願意的,爲了一個賈瞞,她就可以以身涉險,誰敢說她是薄情人?
傅問漁的眼前一片雪櫻花安然飄舞的地方,那些前任異人的墓靜靜佇立於此,只是他們的棺都已經合上,而自己的是開着的,可以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躺在棺材裡面,那些飄落下來落在棺中的櫻花還未觸及自己,便已化爲虛無,好像天地間,任何事物都不可以褻瀆這個永死的異人軀殼。
有時候她會感覺疼痛,大腦像是在被拉扯着一般,她並未反抗,由着那疼痛襲擊自己,尚還能忍得住,就且由着她,甚至讓着她,看看她有幾分本事,傷得了自己這個天之異人的精神世界。
這一切,別人都不知道,旁人看見的傅問漁是躺在牀上的這個病人。
後來幾日,她病得越發嚴重,經常莫名昏迷,方景城守在她牀邊一日不離。
直到有一天,蕭鳳來召他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