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
這是最後兩城,過這兩城,可策馬直驅入睿陵。
方景城曾經打到這裡,不過那一次他打到一半就退了回去,那是讓整個祈國人對他恨之入骨的牧原之戰,那一次,祈國的安危便在旦夕過。
牧陵城與原陵城兩城緊緊相依,是一處平原的地方,城中百姓早已散盡,只有兩座空蕩蕩的城,溫琅坐在城中一個小院中,一身普通的長袍,腰間掛着一個玲瓏雙珥鐺,手裡在這冬雪紛飛的日子裡還搖着一把十九玉骨扇。
桌上有一杯茶,茶水冒着嫋嫋清香氣,蕭鳳來坐在對面一個人把玩着茶杯嘴裡哼着什麼曲兒,慵懶沙啞如貓兒一般性感的聲音,襯着她修長慵懶如蛇一般的身段,人間尤物,只能是她。
她哼的曲兒突然一停,偏頭望着門口:“少將軍,你再不來,傅問漁那條小命可就要玩完了。”
方景城一身玄衣未着盔甲,未配刀劍,穩步進來,蕭鳳來眉心一動,這個方景城跟她之前認識的可不太一樣了,以前的方景城至少是個人,這會兒的他更像個鬼,沒有半點人煙氣,冷得跟塊玄冰似的。
溫琅倒了一杯茶給他:“一路風雪辛苦,來喝杯茶暖暖身子,少將軍。”
“你不該在此處等我。”方景城坐下,接過那杯茶。
“我知道我贏不了你,可是就這樣憑空把整個祈國送給你,我不甘心。”
“所以你想一戰定勝負嗎?”
“對,雖知必敗,但總是要搏最後一把,這樣我才能安心將整個祈國交給你。”
方景城不說話,外面的日頭在走,他知道,走到某一個時辰的時候,外面會響起廝殺聲。
兩人喝了茶很久不說話,溫琅好奇道:“你不問問我,她怎麼樣了嗎?”
“我會自己去看她。”
溫琅便不好再說什麼,總是他偷了方景城一年的時間,佔得了傅問漁,而這一年裡方景城又是經歷了什麼,所以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刺骨錐心的思念,真的可以把一個人逼到這份上嗎?
方景城不再與他多說什麼,他清楚,這是溫琅最後的高傲與尊嚴,他不甘心就這樣失去祈國,這是他的國家,他是這個國的帝王,他未守好便罷,想讓他無怨無悔雙手捧上送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要打,便陪他打,這是給他的尊重。
號角戰事如約而起,方景城共有五十八萬軍,一路走來一路留,留到這裡的時候只有三十七萬人,剩下的都在祈國各城鎮駐紮,以示這些地方都歸豐國所有,也是防止城中暴亂。
而溫琅大軍幾乎全都調齊,共計近五十萬人,這些人是哀兵,有古言云,哀兵必勝。
痛失國土,是所有人心中的抑鬱之痛,對於軍人來說更是如此,失去自己的國家,失去自己的根,沒有比這更讓他們難過和悲憤的了,所以他們將會拼死一戰。
然而,以少勝多,從來都是方景城不變的戰績。
茶涼了幾盅,方景城看着有人進來給溫琅報信,看溫琅神色一次不好過一次,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他的手下將士除非遇到不能做決定的事了纔會進來向他問意見,其他的時候,他們都能自己決定戰場上的事。
戰場瞬息萬變,哪裡等得及一道又一道的軍令送達,全靠戰場上的經驗來靈活應對。
晚上天將黑的時候,溫琅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又十分風騷地搖了搖手中玉骨扇,挑脣一笑,一如多年前,端得是風流倜儻風騷無比:“唉呀呀,看來這是贏不了少將軍你了,不過呢,我是個不服輸的人,少將軍,你我還一戰,不如戰場上見,如何?”
方景城難得地露出一個笑,擡手對溫琅:“請。”
“少將軍可切莫手下留情。”
“本王必不會讓。”
戰場上的廝殺無論你將他描繪多麼的具有美感,也不可能真的是美景,那些傷兵的哀嚎,亡兵臨死前保持的戰鬥姿勢都是血淋淋的畫,具有穿透人靈魂的靈魂,讓人珍惜當下,明白活着,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毛毛大將軍並未在池陵守城,而是被溫琅一紙聖旨調回牧原之陵,他的內心滿是痛苦和悲壯,生而爲祈國的人,他眼見祈國將亡卻無力阻止,憤怒與絕望衝上他的眼睫,手握着一把長刀在軍中縱橫開闔,大殺四方,怒吼聲震驚四方。
他騎在馬上狂奔而來,殺了重重艱難險阻,血與淚和在他臉上,人們看着那個悲憤欲狂的毛毛將軍怒髮衝冠,殺不盡豐國人,哭不完祈國恨。
郭芒見了,對這人心生敬佩,高喝一聲:“本將來與你一戰!”
便奪馬而過,迎上了毛毛的長刀,兩軍大將打得不開交,毛毛眼中通紅,死死盯着郭芒,他認得這個人,當初他率人圍堵要趕回豐國的方景城,就是這個人攔下了自己,率人來接走了方景城。
毛毛很後悔,如果在那時候就殺了這個人,殺了方景城,或許,今日祈國的一切都將不一樣。
他不是欒二千,他看不懂太過深奧複雜的陰謀,他只知道,祈國要完了。
這樣的恨讓他對郭芒下手極狠,郭芒好幾次才能險險避過,卻覺得越來越痛快,狂笑道:“痛快!”
像毛毛這樣的人有很多,戰場上滿目皆是,豐國從根本上來說是掠奪者,而祈國的人卻是守護者,當他們不能守護自己家園故土的時候,那種絕望的心情不親歷是無法體會的,他們也擔心自己的家人是否安全,會擔心孩子們長大以後不再會講家鄉俚語,會忘了,這片土地,他曾是祈國的疆土。
但是啊,不是你的心情有多絕望,上天就會給你多少相應的力量,那些自絕境中爆發無窮潛能的故事,太少了,不是誰都有如此幸運,成爲那樣的人。
其實戰場上,如果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宿命是死亡的話,是不是遇上一個值得自己誇獎和尊敬的對手,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畢竟都是死,死在自己欣賞的人手中,也是算是一種對死亡的敬畏。
毛毛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終於力竭,他分不清自己是死在郭芒手中的,還是死在了自己的力盡之上,他只是覺得身上無處不痛,戰傷累累,盔甲裂成無數塊,他在彌留之際看到了皇帝的面孔,又或者應該只是幻想,畢竟現在的皇上怎麼可能再穿着當年做太子時的衣服?
玲瓏雙珥鐺,十九玉骨扇,挑脣一下啊,他們的殿下便要迷死天下女子,只是後來做了皇帝,有些變了,他眼前有些黑,最後一片黑,再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安息吧,毛毛。”
溫琅探手合上毛毛的眼,這是一路跟着他過來的兩千精銳之一,今日他連那兩千精銳也一併帶出了,也沒想着還有誰能活着回去,只是,看到他們死去時,也依然會難過啊。
所以他憤而轉身玉骨扇裡暗器齊出,攻向此時有些虛弱倒在地上的郭芒,方景城撿過地上一面旌旗在半空一掃,掃盡他全部暗器,又提着郭芒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少將軍,我一直想跟你在戰場上打一場。”獵獵血風裡,溫琅的衣服揚揚而起。
方景城不說話,只是擡手作邀。
戰場上還有一個人值得人們關注,那抹豔紅的身影像是怪物,所過之處都是屍體,她紅衣帶血更添淒厲,又有笑聲迴盪在整個戰場上,好像她從來沒有殺人殺得這麼痛快過,那些豔紅的指甲,狐媚的眼波,還有一閃而過的紅色裙襬,在戰場上掠過時,全是驚心動魄的美豔。
怎麼可以有一個人,她這麼美,這麼豔?
戰場的無測之處在於,你很少能一直盯着一個人,千軍萬馬裡,想殺主帥的人太多,想殺方景城的人太多,想殺溫琅的人也太多,本是打得難解難分的兩個人,被無數涌來的人羣分開,祈國的人恨不得將方景城千刀萬剮的凌遲,而豐國的人只想快些拿下溫琅結束這場戰役。
人力有窮時,再怎麼武功高強的人,也會被磨得有精疲力竭的時候,更何況戰場上這麼亂,所以,像溫琅這樣,被人以圍堵之形困住,實在再正常不過。
而他的兵,哪怕五十萬,也被方景城那些機敏勇敢的悍將們分割成小塊逐一殲滅,離得再近的人也趕不過來替他解圍。
溫琅玉骨扇一開,擡手架住長槍短刀,眼色一狠,便要從上方破空而出。
可這是方景城的兵,總是悍不畏死,不退一步的兵,所以他們明知硬撞溫琅是死,也無所畏懼,他們將刀高舉過頭頂,踩在身邊兄弟的掌心裡借力一跳,高高躍起,要將溫琅逼死在這小小的圍堵之中。
方景城在不遠處正被幾個祈國不怕死的將士纏住,只能狂嘯厲喝:“不得傷他!住手!”
溫琅聽着一笑,這少將軍,還是有些人味兒的。
毫無意外,又十分意外地,另一道永遠不會散去一般的聲音凌厲傳來:“你們敢!”
溫琅便笑不出,他懷中接住一個柔軟的身子,一身永遠的紅衣如火,身中十三刀,刀刀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