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
戰神白氏一族,是豐國的守護神,他們英勇無雙,縱橫天下,鐵騎所過之處從無敗跡,坊間時有傳言,世間只要還有白家在,就永遠不會再有戰亂。
其實我不太愛這樣的說法,豐國的天下是姓方的,白家如何就能成爲百姓心目中的神祇了?
現在的後輩記性都不好,不記得幾十年前的豐國是何等混亂的,四方諸侯四起,狼煙囂張,父皇的孩子太多,我只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母妃孃家沒有太大權勢,我自己也不得父皇器重,所以,我只是泯然於衆的小皇子,不像其他的皇兄都已有封地,成爲一方諸侯。
父皇當年極爲愚蠢,他愛着所有的孩子,卻也怕着他所有的孩子,那些封地是他用以平衡皇子之間鬥爭所冊封的,經過十幾年的醞釀,釀成了禍事,皇兄們個個都有雄心壯志,個個都覺得他們纔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那時候,每一個人都如狼似虎,對着皇位貪圖不已,而父皇那時,卻無力再製衡他們,只能期冀他們自己互相殘殺,他可從中漁利。
真是一位好父親,等着他的孩子相互殘害,用以鞏固他的帝位,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做法會給百姓帶來什麼樣的災難,無辜的平民將因此受到什麼樣的動盪,那時候,天下真正的民不聊生,今日剛拜完這個候,明日就在再敬那個王,豐國亂得不成樣子,百姓也苦得不成樣子。
而我,作爲一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只有等着被他們屠殺的份,就看最後是哪位皇兄他攻城掠池而來,殺進京城,順手取了我的性命,所謂天家,最是這般無情,血脈之語,於皇宮這地方來說,只是個笑話,你切記不可信。
但是螻蟻尚且偷生,我自會拼命求存,我一無母族可依靠,二無大臣可依仗,我唯一的優勢是,從來沒有人關注過我。
白家的人很是忠心,他們只忠於豐國,不曾忠於某個人,這讓我既高興,又苦惱。
高興的是,我當時真的心懷天下,我覺得,天下動亂,匹夫有責,我既然受着百姓的恩惠,就應該要爲百姓做些事情,至少讓他們的日子這得安寧,不像此時這般苦難,那時候,我是真真切切地懷着這樣的心思去找白家。
當我找上白家家主的時候,我向他說了一番對那時天下時局的看法,我沒有說任何謊話,也沒有任何大義之辭。那時的我,並不是白家家主這種老狐狸的對手,在他面前假仁假義,是逃不出他銳利如鷹一般的眼睛的,我真切的渴望着,天下能好。
正是這樣的赤誠與誠懇,我才能打動白家,有時候,我也很懷念當年那樣赤誠的自己,還沒有變成一個變態,一個神經病的自己。
任何兩方聯盟,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都是聯姻,最初時我沒有見過白秀秀,後來有一次我去白家的演武場,場中有一女子她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上,馬蹄急如風,她手持彎弓,拉得弦如滿月,三箭齊發,三箭中靶,也中我心房。
宮中的女子多是嬌弱扶柳之姿,大家閨秀千金小姐的端莊典雅,我從未見過似她那般英姿颯爽的女子,她未必有多麼的傾城傾國之色,但是她的笑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風景,比之天上的太陽還在耀眼,她笑得明豔大方,眉眼中都飛揚着只屬白家女子纔有的驕傲與張揚,眼中似納日月星辰在其中,璀璨深邃,令人癡迷。她好像一下子撕開了我的天空,於是那日陽光普照,我如沐神光。
白家家主說:“這便是我唯一的女兒,白秀秀,你日後切不可負她。”
我答:“此生負天下人,我也不絕負白秀秀。”
有白家在,要平定這豐國的諸侯紛爭並不是什麼難事,先前白家只是沒有想好要輔佐誰,現在有了人選,拿下天下便是易如反掌之事,那兩年,我殺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哥哥與弟弟們。
說來極古怪,我在殺死他們的時候,心中有種莫名的暢快肆意,這種感覺極難解釋,但我就是覺得手足同胞相屠戮時,我內心有些東西在悄然釋放。後來我想了很久,想那到底是因什麼而起的感覺,想得多了纔想明白,是我幼時太過小心翼翼,生怕得罪哪位正當寵的皇兄,也生怕惹怒哪個正得父皇喜歡的皇弟,壓得內心極是壓抑,等到可以爆發的時候,這種快感將我扭曲成一人上享受殺至親之人的怪物。
我沒有阻止這種快感,那是一種會令人上癮的感覺,每殺掉一個兄弟,我的快活便要強上一分,父皇偶爾會震怒,幾次想降罪於我,卻又礙着白家不敢對我如何,他一向對我沒有太多喜歡的,而我卻殺了他那麼多喜歡的孩子,他不能不討厭我,憎恨我。
他越是這樣,我越愛殺他的兒子,我殺得越多,他越憤怒,這是一個怪圈,我享受於這場殺戮遊戲給我帶來的喜悅,我故意將那些皇兄皇弟折磨得很慘放到父皇眼前,看他又驚又怒幾乎要發瘋的樣子,就更高興了。
我想,是我小時候被他忽略得太多,所以才用這種方法獲得他的注目,對他進行報復。方法很殘忍,代價也很大,我卻真的,真的樂於此道。
這種喜悅結束於我最終拿下了豐國的皇位,我的十七位兄弟都死在我手中,真是讓人悅目的戰績。
我成爲豐國的皇帝之後,也未忘記當初答應過白家的事,我將以天下百姓爲先,但讓我苦惱的事也來了,我自己心甘情願以百姓爲先,跟被白家逼迫着以百姓爲先,這兩者之間有區別的,我可以對天下人好,卻不能是因爲白家人逼我這麼做。
但我那時候力量依然還很弱,至少不是白家的對手,而且,我也很希望能娶得白秀秀做我的皇后,所以我將迎娶白家唯一的女兒。
大婚那日,白秀秀沒有一個笑容,哪怕她平時領兵出征的時候也比這笑容要多,她的臉像一個殭屍,全無表情,但我看得到她眼中的悲傷。
她不愛我。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她不愛我。
雖然她在馬上英姿颯爽的那一抹身影令我魂牽夢繞,但是她對我卻無半分感情,聽說最初跟她提起這門婚事的時候,她都是不樂意的,後來是因爲天下需要安寧,我這位新登基,地位不穩的新帝,需要一個足夠強硬的依靠,來震懾朝堂,威懾百姓。
爲了這樣的原因,她才答應做我的皇后,帶着白家的力量嫁給我。
她從來就是天之驕女,驕傲飛揚,白家裡她幾個哥哥也從小就把她捧在手心心裡的疼着,幾個弟弟也是跟在她屁股後面一聲一聲的姐姐的喚,她是白家唯一的女兒,她理當被如此疼愛。
所以我從來不讓她受半分委屈,一入宮她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後宮裡頭那些骯髒不堪的紛爭從來跟她沒有半分關係,我會有很多的嬪妃與女人,但誰也不可去撩撥她不痛快,她想在後宮裡作威作福也好,想繼續驕傲張揚也好,我可以將整個後宮都讓出來,只要她喜歡,做什麼都行。
然而她什麼都不想要。
她算不得一位賢后,也沒有真的母儀天下過,她討厭那些女人之間的惺惺作態,扭扭捏捏,看不順眼了會直接拖着棒子過去一頓揍,也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家中是什麼權勢,反正再厲害的人也厲害不過白家不是?她從來不來不故作姿態地要包容誰,原諒誰,更不會去刻意對付誰,只要不去惹到她,她根本就懶得多看後宮一眼。
我其實很喜歡她這樣的性格,就算這宮廷朱牆如牢獄,她只要依然活得肆意張揚,我就仍然喜歡看,她還是她,是那個我看到的馬背上的驕傲小姑娘,不曾因爲任何身份,任何環境而有所改變,我愛極了這樣的她。
真的,我此生唯一真心愛的女子,只有她,我知道她不太愛與我說話,所以我可以站在灼灼桃花後面,遠遠看着她在花中舞劍,動作幹練瀟灑,像是這樣的重重宮闕也封不住她自由自在的心一般。我也可以去白家打聽她平時愛吃的小菜和口味,從宮外特意找來廚子做給她吃,免得她一看到那些精緻華美味道卻不怎麼樣的飯菜就倒胃口。我還可以找來一些琴師與歌姬唱曲給她聽,免得她在宮裡太過苦悶無聊,沒有東西可以找發漫長時光。
只要她高興,任何事我都可以爲她去做。
我甚至想,在她未給我生下孩子之前,我不要任何女人的子嗣,我太愛她了,我希望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不能擁有的,包括我們的孩子也是。
她果然給我生下了一個皇子,大皇子,本來在他生下來當日我就該立他爲太子,可是白秀秀說,她並不希望她以後的孩子做皇帝,因爲她看夠了我稱王爲帝這一路上所犯下的罪孽,也受夠了爲帝爲王所要行使的骯髒污穢手段,她說她看不起我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光明磊落,一點也不令人敬仰,雖是皇帝,卻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連功臣也不曾放過。
那時候我才明白,雖然她一直在後宮中,但對前朝的事都清楚瞭解,我的確殺了很多臣子,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卻深爲不齒。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當上皇帝這一路來,所殺的兄弟手足,除了令我的父皇覺得痛苦之外,還令白秀秀覺得噁心。
她說,可以殺敵,但不可污辱對手,尊重敵人,是一個將軍,一個帝王最基本該擁有的德行。
那天她說的話毫不留情,她抱着孩子冷冷地看着我,對我說:“我的孩子,以後絕不會成爲你這樣的人,我白家的後人,從來都是磊落光明,心胸坦蕩之輩。”
我所爲她做的一切,便都只是一場笑話,我愛她愛得有多深,這笑話就有多可笑。
在她心裡,我原來只是一個如此不堪入目的形象。
她憑什麼不愛我,這是我到死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我對她那麼多的好,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到,天下間任何女子都該動容,我以帝王之尊這樣愛着一個女人,愛進骨頭裡,可是她卻不領半分情,她甚至討厭我。
我掐着她的喉嚨,不顧她剛剛生產完的虛弱將她摔在地上,我問她:“白秀秀,朕可有半分對不住你的地方!”
“沒有,你對不起的,是你當初向白家給出的承諾,你說你會做仁君,而仁君絕不會對自己的兄弟百般折磨之後還要將他們凌遲處死,用盡所有惡毒殘忍手段,不會對自己的功臣滿門抄斬,將他們的妻女賣爲官妓!方伯言,你愛我,但我卻絕不會愛上你這樣一個卑鄙小人!”
她這樣說。
那天,我滿腔炙熱的愛,全部化作了恨。
也是自那一天起,我再沒有抱過方景城一次,白秀秀認定了方景城只是白家的後人,不承認他是我皇族方家之後,我也就懶得再抱,甚至生起了厭惡之情,這樣的情緒讓我從來不與方景城多說一句話,甚至不曾給半分好顏色。
但是白族那時候依然勢大,我心中有不滿,卻做不了什麼,也只能眼看着白秀秀將方景城教導得越來越出色,小小的年紀已能舞刀弄劍,文墨功夫也不曾落下半點。
後來又有了幾個皇子,我滿心期待有誰能將方景城比下去,讓白秀秀看看,她白家的後人也有廢物,有平庸無能之輩,她沒有什麼好驕傲好了不起的,但是太可悲了,後來幾個兒子,竟沒有一個能及得上方景城半點。
是哪個妃子來着?忘了,反正有個妃子,她生了方景閱,一直想讓閱兒坐上太子之位,暗中向我提及了好多次,甚至下毒差點害死了方景城,白秀秀在後宮最放肆也就是那次,將那個妃子打得差點斷了氣。當然也只是差點斷氣而已,白秀秀並沒有真的下毒後,害死這個妃子的人我一直知道是誰,是那個永遠也生不出孩子來的孟雅,她生不了孩子,就格外渴望得個孩子,那個妃子的皇子就成了她的目標。
孟雅殺了那個妃子,求了我好多次要抱養方景閱,我一直知道她的打算,故意拒絕了好幾回才答應她,後來我看着方景閱長大後一聲一聲喚她母后,把她當作親孃,認了殺母仇人做孃親,我有時候會大笑不止,這皇宮裡頭,好笑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
也就是因爲這件事,我突然懷念起了當年我殺死我那些兄弟時的快感,要是我的這些皇子們到最後也如我當初一般,我是不是能再體驗一次那樣的快感?
那快感太強烈,太令人覺得痛快,我根本不想去壓抑,尤其是我看透了白秀秀,那些曾經的深情都變成恨之後,我只想那一天快些到來,我要看着我的皇子們如我當年一般廝殺搏命,這骯髒無比的皇宮裡本就容不下半點溫情,只有在絕境中殺出來的人才有資格繼承朕的皇位!
但是這樣的博弈對其他的皇子不公平,方景城太強大,他十二歲時就出了宮,跟着白家的人開始各地征戰,收服一些邊境族落,漸有威名,而其他的皇子們卻還在讀死書,白家的後人,太讓人覺得可怕了。
等到方景城十八歲那年,我準備了很久的一件事終於可以動手。
大國師那時候還是水南天,水南天也說白族亡豐,又遇上祈國大軍壓境,說不交出白家便要馬踏豐國,剛剛休養生息,緩過勁來的豐國經不起一場長久的戰事,我並不想與祈國打仗,剛好也準備除了白家,佑我豐國萬年昌盛,我沒有理由不對白家動手。
很久以前我就在準備這件事,孟雅就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白家的一夜覆滅不是一場意外,而是我多年的準備與謀劃,孟家在那次事件中,家破人亡,醉骨樓裡的人那一次折損得幾乎沒有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到底是殺盡了白家所有人!
白秀秀你不是看不起我這個卑劣之人嗎?我就讓你白家之人全死在我手上,我倒是想看看,你會不會正眼看我!
白秀秀不情願被我碰,有一回我喝多了酒將她強要了,她又懷了一個孩子,我特意將她與她腹中的孩子留到了最後,當白族被我滅族之後,我第一個將這消息告訴了白秀秀,我要看她所有的驕傲被我踩是泥裡,我要看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是如何一點點崩潰,我要讓她求我,跪在我腳下爲我擦鞋,爲我舔足,卑微如狗地求我!
這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
她並不能逃,故人問的毒是水南天給我的,我相信,有着這樣美妙名字的毒藥也一定能讓她美妙的虛弱,躺在牀上被我輕易折磨,哦是了,她還說她看不起我不尊重敵手,看不起我對敵人百般折磨毫無人道,現在我就來折磨她,聽她哀嚎,哭喊,我就是這樣卑劣的人,那又如何呢?她白家高貴,磊落,光明,不一樣敗在我手中嗎?
長戟劃破了她的肚子,她這一次給我懷了個公主,胎兒剛剛成型,小小一團只有我拳頭大,她終於哭得淚流滿面,卻依然不肯對我說一句軟話,不肯求我放過她,我只要聽她一句求饒聲就願意停手,對她依然像往年那樣好,她依然是我高貴的皇后,她卻始終不肯。
就像不管我做什麼,她都不肯愛我一樣。
既然如此,怎麼能怨我殺了她呢?不愛我,就去死吧。
方景城殺進宮來時,我坐在御書房裡等着他,真是一個讓人厭惡的孩子啊,不過是十八年紀,已得少將軍威名,名震天下,個個都知道白家又出了一位戰神,又在堅信只要有他在,豐國就能無恙,我早說過,天下是我方家的,憑什麼天下人敬仰依靠的是白族?你說白族當不當死?
他憤怒地質問我爲什麼,白家哪裡有半點對不起豐國,半點對不起我。
沒有,白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怪只怪白家太強,而我容不下,我不喜歡,所以我要殺了白家,就這麼簡單。
可笑方景成不僅繼承了白家的不世戰力,還繼承了白家的愚蠢,爲了這豐國,方景城選擇退讓,好笑極了,天下沒有了白家,不可再沒有一個穩定軍心的皇帝,否則的話,不需祈國進攻,豐國自己就先亂了。
又是一個爲了天下的白族後人,真是讓人喜歡又厭惡。
折磨他成了我最大的樂趣,你看他變成京中惡鬼,成爲我手中屠刀時的樣子,多麼可笑?後爲變得跟我一樣骯髒不堪的樣子時,白秀秀,你在泉下有知,會不會也覺得心痛,你最疼愛的城兒,也不過是一個如我一般的小人!
去你的白族浩然正氣,不過都是些魑魅魍魎!
那日我輕彈九龍鼎,鳳宮裡的人全都被殺了,殺得好啊,殺得暗無天日,殺得血流成河,殺得天下再無白族,只有我方家永存於世!
我唯一沒有想到過的是,是方景城後來在九龍鼎裡下了藥。
他不是忠心耿耿嗎?不是爲了天下忍得了一切常人不能忍之苦嗎?他不是最高貴最清正的白族後人嗎?
他竟敢報復我!
他竟敢讓我斷子絕孫!
他竟眼看着我娶了溫琳,眼看着溫琳生了一個孽種,眼看着我對這孽種百般疼愛!
他竟然就在一邊看我笑話,任我被世人恥笑!
我方伯言一生謀算,我算來了帝位,算來了天下,就連白族都亡在我的算計之下,最後竟輸給了一把我手中的刀子!
我早該殺了他,我早該在他出生那日就掐死他!
白秀秀,我早該殺了你們母子,不是你,我不會留下方景城!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我也只恨過一個女人,白秀秀,若有來生,願我與你,死生不復相見!
相見第一眼,便是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