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從不幹正事的京兆尹這兩天像是被雷劈了,突然良心發現,立志要做一個正直的好官,開始認真地審案子,聽陳述,一副要爲民請命的樣子。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前些天讓關進去的人都放了出來,這些人看着甚是可憐,蓬頭垢面,身上鞭痕交錯,苦哈哈地跪地朝堂之上,望着上頭那位大人。
“本官這兩日細查諸位狀告之事,的確事有反常,故來詢問爾等,爾等需如實回話,若有欺瞞,大刑伺候!”羅大人坐在案桌之上,哪怕是立志要做一個正直的“好官”了,也依然改不了平日裡的跋扈嬌縱之氣,動不動就要用刑。
滿堂跪着人便開始哭訴着陳述案情,這個說他們有老三五年前進傅府,未過三個月就失了音訊,還來了封信說是要跟着主子去外地,附了些銀兩,讓家中妻兒不必再等他。
那個說他們家巧秀四年前進了傅家,半年後就來信說嫁人家,不想讓夫家看不起她出身貧寒,寄了些銀兩,便再不要聯繫,也不要去找她。
……
總之如此這般來來回回細數下來,總共是有十七戶人家的人丁自打進了傅家,就失了音訊,來的信也是寫盡了好話,看着都是飛黃騰達去了,不願再與窮親戚相來往。
羅大人疑惑了,便問道:“既然大多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你們爲何近日纔來提起冤屈?而且還是一起來的?”
一干人等支支吾吾應不上來話,你望着我我看着你,誰也不敢先說。
羅大人見此情景,怒得一拍驚堂木,嚇得衆人一個哆嗦:“還不從實招來!”
先受不住壓力地多是女人,哭聲嘹亮,傅問漁都不得不皺皺眉,無聲無息站在後面的方景城見了,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兩手掩在她耳朵上,傅問漁側過頭看,只能看到他一個高高擡起的下巴,高傲得要死。
傅問漁笑了笑,目光清淡拿下方景城的手,不必如此用心用力地裝得兩人真有多好一般,轉回頭繼續看着這熱鬧非凡的朝堂會審。
可惜的是傅問漁只看到了方景城的下巴,所以看不見方景城眼裡的掙扎神色,還有他抿得極緊快要把牙齒咬碎地嘴脣,這爲她掩耳的動作他做得太過順手,就好以前做過無數次一樣自然。
那年鞭炮聲過於響亮,揚起的鞭炮碎屑和青煙惹得她連連跳開,撲進自己懷裡,她皺着眉頭眯着眼睛望着自己,自己便伸出手掩住她耳朵,將她圈在懷裡,擋着那些轟鳴的聲音,她發紅的臉蛋貼着自己胸口,說着:“少主,你的心跳聲真好聽。”
方景城在這一瞬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把傅問漁當成了她,還是隻把傅問漁當傅問漁,這念頭讓方景城幾乎難以承受,他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剛想把手放下,卻被傅問漁拿開。
驀然間有些失落,她是真的不在乎了。這想法一冒出來,方景城胸口驟然一痛,腦海中的肖顏開不知爲什麼煙消雲散。
那邊朝堂上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這些人之所以不約而同地都在這個來鬧事的原因,是因爲每個月例行的銀子斷了。
那莫名失蹤的十七個人,每個人的親屬每個月都會拿到幾兩銀子,這不是一筆大錢,但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卻相當於一個月的花銷還有剩餘,這是天降的橫財,只要這銀子不斷,他們就永遠也不會關注自己的家人去了哪裡。
可就從前兩個月開始就沒有人再給他們送銀子了,還帶來了口信,說以後都不會再來了,不會再養着這羣只知道伸手要錢的窮鬼,要是不滿,你上京兆尹告去啊!
這情況一直維持了兩個月,到這第三個月的時候,要慣了閒錢的人便坐不住了,聽人說起京中京兆尹是用來告狀的,那個走街穿巷給人寫信寫狀紙的窮酸秀才說這種狀最好幾個一起去,一個人京中的大老爺是不會管的。
這秀才是個老好人,憐惜這些百姓家的不容易,自告奮勇地做他們聯絡起了有着同樣“苦難”遭遇的人,連狀紙都替他們寫好了,約好時間同時進京,甚至拿出全部的身家資助他們的盤纏,只盼着這些鄉親們早些把他們的家人找回來。
鄉親們感動得只差熱淚盈眶,暗想着一定要多討些銀子回來報答這秀才。
後來那秀才搖身一變,穿着漆黑的勁服,蒙着面紗,揹着冷箭跪在了方景城的書房裡,恭敬行禮:“回稟少主,事情已辦妥。”
“回吧。”方景城當時只淡淡揮了揮手,想着傅問漁這小妮子有點意思,那時候他們二人之間還未生出這麼多若有似無的東西來,他還有些想看傅問漁還要翻一翻怎樣的浪花。
人性的貪婪和劣根在這些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傅問漁冷眼看着這些哭喊着要求羅大人找親人的他們,覺得再惡,惡不過這些市井之間的醜陋。
如果不是斷了他們的銀兩,這些人會真的關心親人的死活嗎?會擔心他們是不是失蹤了嗎?會有人來問一問京兆尹他們的兒女怎麼一去數年音訊全無嗎?
多窮的人家纔會賣兒賣女?多狠的父母纔會把自己的孩子賤賣給他人爲奴作婢?
他們之所以願意來鬧,不是爲了找回他們的親人,只是爲了那可憐的一個月幾兩銀錢。親人的命,連幾兩銀子都不如。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有時候真的不錯,誠然傅問漁利用的這些人的劣根性。
“你可知每個月給這些人送銀子的人是誰嗎?”方景城早已恢復了常態,說話間也語氣漠然。
這語氣讓傅問漁莫名有種刺痛的感覺,回話的時候也更爲冷淡,好像是要跟他比一比誰更冷漠:“能做這種細心長久的善後工作之人,除了大夫人還會有誰?”
傅問漁冷聲嗤笑了一下,府中掌管銀錢的正是大夫人,這些小錢的流通在每個月的帳上輕輕鬆鬆就做掉了,爲了給自己孩子擦屁股,這位大夫人也真是沒少費心,只可惜了府上的那公子小姐,卻都不是什麼懂得感恩的人。
“此事牽涉甚廣,你處理起來要謹慎。”方景城語調低沉,像是刻意壓着一般。
傅問漁冷冷一聲:“放心,耽誤不了城王爺你的大事。”
這嗆聲的話讓方景城輕微皺眉,低頭看了一眼一臉倔強冷色的傅問漁,那抹拔動他心絃的長眉眉尾,依然勾勒着冷絕狠厲,而他再看時的心境已與當時不同。
那本該送到這些人手上的銀子自然是被傅問漁打劫掉的,人數太多她一人之力做不過來,方景城是免費的勞動力,蛛網的人遍佈四海,行動起來極爲快速方便,在他們的有意引導下,這些沒了銀子心懷不滿的人,便被成功地利用起來,才促了今日這鬧劇。
至於前些日子這些人被關進大牢時傅問漁仍按兵不動的原因,自然是爲了讓那位羅大人收幾次銀子,新鮮熱絡的罪證架在他脖子上纔有意思,而且他收了傅家的銀子,如今又要反口咬傅家,當真以爲傅家以後會放過他嗎?
傅問漁纔不會給這種貪官以庇護,若是有人要說傅問漁言而無信出爾反爾,呵,誰在乎這種名譽?
後半晌都是些陳詞濫調,看假正直的羅大人和假着急的人們是如何演一場真的戲碼,傅問漁再看下去也無意義,便退了出來等着羅大人上傅家找人。
方景城也跟在後面一同出來,走到門口,一左一右,背道而弛,似不曾認識過的陌生人一般。
花璇和畢苟站在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對視一眼,紛紛苦笑,他們兩個不合,自己兩人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杜微微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亦步亦趨跟在方景城身後,帶着少女芬芳一樣的聲音脆脆甜甜:“城哥哥,你不去看傅府嗎?小開去了好多天了也不回來,你不去看看嗎?”
“城哥哥,再過些日子,就是肖姑娘的祭日了,真的不叫小開回來嗎?”
“城哥哥,你很想肖姑娘嗎?我陪你說說話吧。”
“城哥哥,你想要肖姑娘的畫嗎?我給你畫一副吧。”
“城哥哥,肖姑娘要是還在的話,肯定不希望你這麼傷心的。”
“城哥哥……”
“夠了!”方景城的步子一頓,跟在身後的杜微微連忙停下來,睜着一雙動人的大眼睛望着他,這就是她傾慕的男子啊,可爲什麼只抱着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不放手呢?
“杜畏,帶你妹妹回去。”方景城負在身後的拳頭握得極緊,緊得像是要把自己的骨頭都捏碎,起伏的胸口像是壓着巨大奔涌的情緒,身邊的人不用一直提醒他肖顏開的存在,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
杜畏一臉的惶恐色拉着杜微微下去,他不明白自家小妹爲什麼總是要提起少主的傷心往事,明明那些事,少主想一想都會心碎難當。
更何況如今又加了一個傅問漁,少主內心只怕早已亂如麻了,這個妹妹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