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芳華
徐默卻是報以一笑,“夫人放心,侯爺只怕二爺不鬧,動靜鬧得越大越好,您只管靜觀其變。”
這的確是霍天北的做派。顧雲箏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不論二爺怎麼做,對侯爺都無壞處。還是說說大爺的事。”
徐默只說了兩個字:“三爺。”
事關霍天逸之死?顧雲箏以眼神詢問。
徐默笑容全無,微微點頭。
那就難怪了。霍天北真正不能承受的殤痛,大概只有霍天逸的消亡。顧雲箏道:“三爺和侯爺——”語聲頓住,不知該說什麼。
徐默沉吟片刻,“三爺大侯爺七歲,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有兄弟兩個坐在一處的時候,纔會暢飲談笑。三爺的走,太可惜。”
這個家族充斥着冷漠自私怨懟,他們心頭的一線暖光,唯有那份手足情義。所謂冷漠絕情,不過是在意之人甚少。忽然間生死相隔……
提起三爺,顧雲箏想到了三夫人,“三夫人是自願搬去別院的麼?”
“是。”徐默道,“三爺與三夫人伉儷情深,三爺走後,三夫人對塵世一切都沒了興致。如今在別院常年禮佛,誰也不肯見。”
“膝下也無兒女?”哀莫大於心死,若是有兒女總會好一些。
徐默訝然,“是啊,您連這個都不知道?”
“爲什麼要一清二楚?以往也沒人跟我說過。”
徐默想想倒也是,轉去辦事,黃昏時來回話:“太夫人已經寫出了一些田產所在之處。大夫人看着大少爺很虛弱,已經心緒紊亂,明日再讓人拿話扇扇風,出賣太夫人的日子就不遠了。”
此刻的書房院中,霍天賜正在與霍天北叫囂:“沒錯,老三喪命那夜,我率兵停在了十里外,等着你們兩個戰死,等着匪盜元氣大傷時再過去。我沒想到的是你在那種情形下還能取勝。幕僚無用,出賣了我,我也不會抵賴。”隨即語聲變得譏誚,“那幾年,父親待你們兄弟二人如何,你比誰都清楚。父親認可的兒子,其實只有我與天齊。後來要不是父親怕被言官彈劾,怎麼會讓你承襲侯爵!”
“認罪就好。”霍天北道,“明日你寫封休書,將範氏休掉。等她將府中事情交代清楚,我放她回範家。”
霍天賜問道:“錦安呢?你我之間的恩怨,不要殃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給老三償命就是!”
“你拿什麼擔當?你一條賤命,也能與我兄長相提並論?”霍天北語帶輕嘲,“你只管放心,錦安餘生就是個廢人,你這一脈,不會再有後人。”
“父親臨終前說過,要你與我兄友弟恭,要你妥善安排錦安前程!”
霍天北輕輕一笑,“我不會遵從他的囑託。你若是心內不平,到了陰曹地府,只管去找他訴苦。”
“你、你不孝!”霍天賜語聲嘶啞,“這些年來,兄弟相稱的是三個外姓人,對我與天齊形同陌路,父親不看重你也是你自找的!”
霍天北笑意更濃,“你孝敬,是他的好兒子,所以他看重你,可更看重的卻是名聲。怕落個不孝的名聲,把我多年扔到別院;怕被言官彈劾,讓我一生壓制你。他這一生,除了在戰場上有所建樹,活得一無是處。這就是你的好父親,不是我的。”
霍天賜恨聲道:“父親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你兒時將你掐死!”
霍天北卻道:“說到底,你是死在他手裡。”
“老三本就該死!”霍天賜到了這地步,也不肯低頭認罪,“你怨恨父親也算情有可原,可他呢?多年來不敬不孝的東西,早就該死!我只是替父親除掉了一個逆子!”
霍天北只是問道:“你想怎麼死?腰斬?點天燈?凌遲?”對於霍天賜這種貨色,講道理根本沒用。
霍天賜連聲冷笑,“我是犯了死罪,可你敢稟明皇上麼?皇上就算治罪,也是我多年來一些過錯,我罪不至死!”霍天賜連聲冷笑,“我這條命,豈是你能發落的,你敢藐視王法麼?”
霍天北喚護衛,“帶去暗牢,用刑法好生服侍着。”
“霍天北!你這……”
護衛料定霍天賜說不出什麼人話,擡手將人打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寂寥的月光下,霍天北負手靜立。
總不能忘三哥身死那一日。
西域外有敵國不時發兵侵擾,內有草寇不時作亂。三哥是在剿匪時殞命。
那一日是深冬。他模糊了別的記憶,只清晰地記得三哥身受幾處重傷。他瘋了一般策馬狂奔過去,忘記了顧及自身安危,用身軀擋住草寇對三哥的攻擊。
幾處重傷,都是在那一次留下。
拼了命去保護,還是沒能讓三哥繼續存活。沒能留下從來全心全意念着他、惦着他的最親的兄長。
重傷之下,他因爲痛失手足的悲慟成狂,周身浴血依然拼命殺敵。
到那日深夜,草寇無一存活,他看到屍橫遍野,倒了下去,昏迷幾個晝夜。
醒來後,三哥已入殮,大辦喪事之後,靈柩要送回京城,埋骨霍家祖墳。
血脈相連的手足,自此生死無話,人鬼殊途。
有時候,他會覺得活着是個至傷至殘酷的歷程。一直失去,心頭陰霾、遺憾越來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無暖光。
誰都不知道,他其實早已被滾滾紅塵淹沒、吞噬,他心魂早已殘缺不全。
屬於他的人生,從來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無人知。
有過那麼幾次,他覺得生而無望,甘願埋骨黃沙,成爲孤魂野鬼,笑看西域月光清寒、風沙漫漫。
寂寥、孤絕太久,他亦無從承受。
他在三哥殞命後,許久心緒紊亂,直到三哥手下將士提醒,他才意識到了本該率兵一同殺敵的霍天賜一直沒露面。
着手查證時,父親問過幾句,聽得原因後勃然大怒,斥責他是瘋了,竟敢有這等猜測,並對霍天賜所說的遭遇敵兵突襲堅信不疑。他那時有戰功卻無威信,人脈也少得可憐,那件事就在霍天賜的謊言、父親的壓制下一拖再拖。
在那時,父親在他心裡,已是陌路人。
等到有時間有精力有人手調查時,已經時過境遷,要一步步抽絲剝繭,耗費了太久光陰。
是在他幼年回京之後,三哥對父親的不滿顯現在言行上,沒辦法尊敬不善待子嗣的人,從而慢慢被父親漠視、疏離。說到底,是爲了他。
所謂報仇雪恨,有何意義?不過是讓霍天賜爲罪孽付出代價。換不回已失去的兄長,心中的遺憾殤痛無從平息。
回到正房,詢問顧雲箏傷勢的時候,他依然有些神思恍惚。見她歇在美人榻上,也懶得計較。
燭光下,他整個人都充斥着寂冷落寞,這一晚,他雙眼鋒芒盡失,還是很亮,卻像是那種眼中含淚的明亮,瀲灩出悽迷的光彩。
她不由坐起身來,想離他近一些,看清楚一些。
霍天北扶住她,“怎麼了?有什麼事?”
顧雲箏微眯了眸子細看,見他眼底乾涸,才知是自己多心了,卻還是有些擔憂,“你,還好吧?”
霍天北勉強扯出一抹笑,“你覺得呢?”
顧雲箏眼中閃爍出一抹關切,卻不自知。
她看到了他自心底的寂冷,一如看到自己那份已成定局的孤絕。
不能、不敢相信任何人;不願、不敢善待任何人。
已被這無常人世傷得太重,只能讓自己變得無情,避免被同情被蔑視。
其實在心底最深處,比誰都脆弱。
只能在某個瞬間,散盡鋒芒,獨自品嚐入骨的殤。
這一刻,她真的懂得他心底的殤。
這一刻的女孩,神色溫婉恬靜,眼神通透,只關心着他的悲喜。帶來的感受,宛若春日和風拂過心湖。層層漣漪,便這樣無聲漾開。
霍天北擡手輕輕拂過她鬢角,“去牀上歇息,我回書房。”語畢,緩步離開。
翌日上午,霍天北命人請顧雲箏到書房,說是找她有事。
到了書房院外,徐默從外院回來,腳步匆匆,神色凝重,對顧雲箏道:“夫人,外面出事了。巡撫大人率五千精兵前來,已將霍府層層包圍,要侯爺交出太夫人、大爺、大夫人,還有夫人您。”
顧雲箏聽完卻笑了,“巡撫大人這麼早就活膩了?”事關調遣軍兵,她不信霍天北事先不知情、此時無對策。
徐默見顧雲箏這般從容自若,心裡踏實許多,之前真擔心顧雲箏善於小打小鬧卻經不起大風浪。
顧雲箏剛進書房,巡撫範啓就帶着百名軍兵硬闖到了書房,軍兵手中的刀劍槍戟閃着森寒刺目光芒。
“安心等着,別怕。”霍天北安撫顧雲箏一句,走到門外,步履悠然,勝似閒庭信步。
顧雲箏到了門前,隔着竹簾觀望外面情形。
巡撫範啓此刻正在院中來回踱步。是五旬左右的人,身着大紅官衣,面帶焦慮、怒意,見到霍天北,開門見山道:“我是西域三省巡撫,理當督促你行徑,遇到不合情理之事,也當嚴加制止。你在府中私設刑堂,我已上奏朝廷……”
霍天北對身側護衛一伸手,護衛將一封奏摺呈上。他將奏摺丟向範啓,“是這封奏摺麼?”
範啓接住那封奏摺,打開看過,怒道:“霍天北,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攔截奏摺!”
“我也是好心,省得你日後多一條污衊朝廷重臣的罪行。”霍天北慢條斯理地道,“我處理家事、整頓門風gan你何事?”
“可你將我女兒女婿外孫關押了起來!”範啓聲色俱厲,“你這兩日做的荒唐事,皆因你房裡那顧氏女。你能攔截我一封奏摺,卻不能次次都能如願,不想被皇上嚴懲的話,儘快將府中衆人交出來由我發落。”說着話陰寒一笑,“那顧氏女來路不明,我若說她是西夏人的孽種或是佞臣餘孽,誰又能證明不是?你自作孽也就罷了,不要連累了姻親纔是。”
“霍天賜已經寫下休書,休了範氏。”一名護衛抖手將休書丟到了範啓腳下,“你範家與霍家已無瓜葛!”
範啓臉色微變,哽了哽才又道:“那就更應該將人交還給我!”
“過些日子再說,她要將一些事交待清楚才能離開。”霍天北悠然道,“先別說這些事,還是說說眼下,率兵圍困霍府,你意欲何爲?”
範啓沉吟片刻,索性將話挑明:“意欲何爲?這就要看你了。別說你專橫跋扈天理難容,便是你有理可辨,今日也要按我心思行事。縱使你能征善戰威名遠揚,又如何能隻身力敵五千精兵?我若是你,便束手就擒,以求來日我給你條活路。”
霍天北微微一笑,“所以,不論怎樣,你今日都要置我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