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北要顧雲箏做的事情,是將一名三歲的孩子帶回府中,盡心撫養。
顧雲箏聽完,啼笑皆非,“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給我些好處,就塞給我一個拖油瓶?”
霍天北不在意她語氣中的譏誚,只是問道:“答不答應?”
“不答應。”話說回來,她一個在感覺上還沒出閣的人,哪有帶孩子的本事?
“孩子是忠良之後,你也不答應?”
顧雲箏神色一緩,多了幾分鄭重,“哪個忠良?”
“你若是能善待孩子,我會考慮告訴你。若你爲忠良不甘只是耍耍嘴上功夫,也就算了,我再給孩子另覓去處。”
顧雲箏凝住他眼眸,“沒騙我?”
“爲何要騙你?”霍天北微微蹙眉,“於我而言,並非好事。”
“我好好想想,明日給你答覆。”顧雲箏沒有當即承諾什麼事的習慣,隨即又是不解地看着他,“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也瘋了,自尋煩惱。”
顧雲箏微笑,半信半疑。
霍天北懶洋洋倚着牀頭,警告道:“如果你願意撫養,日後孩子就不能出任何閃失。出了差錯,我要你以命償還。”
輕飄飄的語調,合着悅耳的語聲,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冷森森的。顧雲箏想,以後不妨學學這廝說話的方式。心念一轉,她又忍不住懷疑自己被他騙了,“那個孩子……該不是你在外面和什麼女人生的吧?”
霍天北眼神充滿鄙視,“唯顧雲箏與小人難養。”
顧雲箏扯扯嘴角,“我這麼猜測,也算是有理有據,你哪像那麼好心的人?”
霍天北平靜反問:“我像是四處留情任孩子流落在外的人?”
顧雲箏思忖片刻,認同地點頭,“也是,有去外面尋歡作樂的心思,不如陷在你三房妾室的溫柔鄉里。”對於好色的兔子來說,窩邊草與外面的草沒差別,反之亦然。
霍天北毫無預兆地探臂過來,賞了她一記鑿慄,“怎麼什麼話到了你嘴裡,都那麼不中聽呢?”
顧雲箏毫不客氣地反掐了他的手一把。
“今晚別鬧騰了,讓我好好睡一覺。”霍天北揉了揉眉心,現出深濃的疲憊,“白日裡我沒時間補覺。”
顧雲箏險些就又笑了。
霍天北漫不經心地給她提醒,“我都被你鬧騰得不得安生,別人就更別提了。你想讓我分出精力幫你對付別人,就給我幾日清淨。”
“好。”
顧雲箏親自給他鋪好了裡側的一套被褥,“滾過去睡。”
“……”
他寬衣歇下之後,顧雲箏又寫了一會兒字,隨即將炕桌往兩人中間一橫,在外面鋪好被褥,安心歇下。
霍天北目睹全程,嘴角抽了抽。做得那麼自然,似乎夫妻之間隔着個炕桌睡是天經地義的。
沉了片刻,顧雲箏漫聲問他:“你在外面還有三個結拜的兄長,我還是覺得奇怪,四家人子嗣定然不少,怎麼只有你們四個結拜了?”
“也不能說是結拜,是我們四個有着同門之誼。”霍天北溫聲道,“我四歲那年,和他們三個被父輩的死敵劫走了。五歲的時候,師父將我們四個救出。我們在他身邊習文練武,他給我們改了名字。到我七歲時,師父纔將我們送回京城,來西域之前,師父一直留在京城教導我們。”
被人劫走了——顧雲箏側身看向他,“你們吃了不少苦頭吧?”
霍天北沉默片刻才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是他不願記得,不願提起。顧雲箏沒再繼續這話題,揭人這種傷疤,她做不出,便很快轉了話題:“三夫人如今住在別院?”
“是。怎麼?”
“問問而已,要我日常多照顧她一些麼?”
“不用。她過得還好。”
“那就好。”顧雲箏見識過太多次伯母、兩位嬸母爲了點小事找母親鬧,從來不覺得妯娌之間能做到親如姐妹。說到底,負累越少越好。
之後,兩人各拿了一本書,藉着燈光翻閱。
一早還劍拔弩張,恨不得轉身成陌路,此時卻平靜相對,維持表面上的平和。都是看得清得失輕重的人,都知道沒必要計較小節。
顧雲箏放下劍譜的時候,轉頭見霍天北已經入睡,先前握在手裡的書落在一旁。她探身輕輕拿過,看了一眼,是關於星象的。輕輕挑眉,將書放到一旁,視線又落在他容顏。
無疑,他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着令男人妒忌女子驚豔的無雙容顏。此刻他眉宇舒展,濃密長睫低垂,輪廓銳利的線條柔和幾分,神色無辜乾淨如孩童。
活生生的美男顏,偏生讓人看不出是善是惡。
顧雲箏暗自喟嘆一聲,翻了個身,擁被闔了眼,慢慢入睡。放下戒備,當然不是因爲那張形同虛設的小炕桌,是料定他不屑於主動與她走近——明知道她的厭惡牴觸,還上趕着糾纏——霍天北再不濟也不是平白無故犯賤的男人。
翌日,顧雲箏早早醒來,將小炕桌搬到外間,轉去洗漱,回到寢室時,霍天北已經醒了,正在手腳麻利地穿衣。
說起來,這男人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出身望族的男子大多養尊處優,一輩子也不會自己穿衣,與情願與否無關,是真不知道如何將繁複的衣物穿上身而不出錯。而霍天北不同。丫鬟服侍他洗漱、更衣,需要做的只是打水、將衣物送到他手邊。
他有這樣的好習慣,自然與多年戎馬生涯息息相關,可這真的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在外面再苦再累,回到家中,該做大爺還是要做大爺。
斂起這些思緒,她將一頭長髮高高束起,吩咐傳飯。
這時候,三房妾室又來請安了。與之前不同的是,秦姨娘與穆姨娘各帶來了一條小狗,說是要請霍天北看看適不適合養在府中。
顧雲箏聽了,暗自失笑。這兩個女人,難不成以爲霍天北每夜歇在正房,也有肥肥一份功勞?隨即狡黠一笑,對春桃道:“讓她們都進來吧。”
春桃苦着臉稱是,心說夫人這是有多恨侯爺啊,明知道侯爺煩小狗煩得要命,還來這麼一出……
秦姨娘與穆姨娘各自抱着一條小狗進門來,品種與肥肥相同,只是看起來更貴氣或更乖巧。兩人視線在室內梭巡一圈,沒看到肥肥,略顯失望。本來就是要立竿見影地把那個不出奇的畜生比下去,這樣一來就不能如願了。
安姨娘雙手空空,恭恭敬敬行了禮,垂首站在一旁。
顧雲箏第一次細細打量了三個人一番。
秦姨娘嬌柔高貴,穆姨娘嬌豔矜持,安姨娘恬靜大方。哪一個放在如雲美女之中,也是極爲出挑的。
顧雲箏剛要讓三名女子落座,霍天北身影出現在門口。
一看到乖乖蜷縮在秦姨娘、穆姨娘懷裡的兩條小狗,他就不負顧雲箏的期望黑了臉、擰了眉、後退一步,沉聲發話:
“讓她們即刻離開。那兩個東西丟出府去,不要再讓我看到。”
顧雲箏難得恭順地笑着稱是,給春桃打個手勢。
秦姨娘與穆姨娘的驚愕要比傷心失望還多。安姨娘很識趣地笑着道辭。
春桃喚來秀玉、連翹,將兩位帶着小狗前來的姨娘送到院門外。
霍天北坐到餐桌前的時候,還沒個好臉色,冰涼的視線鎖住顧雲箏,“不覺得你太過分了?”
顧雲箏坦然自若,“我這不也是怕落個善妒的名聲麼?別人巴巴地要討你歡欣,我若是攔下,不知道會生出多少閒話來。”
霍天北手指微動,忍下了把她小臉兒死命搓揉一通的衝動。
用飯的時候,大夫人房裡的丫鬟過來通稟:“時間倉促,賬務實難今日就理清,是以,大夫人今日沒法子將賬目交到四夫人手裡。”
顧雲箏不動聲色,“告訴大夫人,沒人要查她的帳,她只需將對牌、賬冊交出,一衆管事來見見我即可。這些事總不耗時間吧?”
那丫鬟一臉難色,“這……賬冊也不是須臾間就能全部交出的……”
顧雲箏漠然微笑,“午後。”
“午後?時間太緊了……”
顧雲箏卻將期限又提前許多,“巳時。”
那丫鬟不敢再討價還價,“奴婢回去稟明大夫人,請她務必在午後交出對牌、賬冊。”
霍天北沒料到顧雲箏會是這番應對,輕勾了脣角,笑若春風,以眼神詢問她原因。
顧雲箏本不想說,卻架不住他一直含笑凝視自己,只得如實道:“不出預料的話,大夫人是把霍府家業當做自己的產業來打理,這些年必是盡心盡力,府中賬目不會出錯。我需要做的,只是調|教管事,查實大夫人、太夫人瞞着你置辦的產業,且要收回來。可對?”
霍天北頷首,目光中笑意漸緩,多了一份鄭重的審視,宛若初見。
顧雲箏知道他疑惑更重,卻是無從解釋。
人就是這樣,生平最先學的是男子要鑽營一生的文韜武略,觀望處理內宅事就會容易許多。
幫母親主持中饋時,面對的是家族中父輩們的種種計較。父親與三位兄弟多少年都生活在同一座府邸,母親與妯娌爲着各家的利益少不得明爭暗鬥,而與她同輩的堂兄弟姐妹也不是省油的燈,芝麻大的事都能鬧上三五天。當初她經常被氣得吃不下飯,偏偏又不能撕破臉,總要絞盡腦汁想出息事寧人的法子來纔算了事。
相對於來講,霍府如今的局面簡單得很,她又不需壓抑性情行事,應對起來全不需顧慮什麼。不簡單的是太夫人、霍天賜在外牽制霍天北——可那又不是需要她勞心勞力的。
飯後,霍天北對她偏一偏頭,“走,跟我出去一趟。”
“接孩子?”
“嗯。”
顧雲箏表明態度:“不合眼緣的話,就算是忠良之後,我也不會帶到身邊照顧。”忠良之後她的確願意撫養一段日子,可如果與孩子相見兩生厭,也不需爲難自己。她如今都是前途未卜,只能量力而爲。
她這態度很理智,霍天北微笑說聲好。自心底,他覺得她完全沒認清一個孩子究竟意味着什麼——不喜意味的是放棄,可若是喜歡呢?不需多久,孩子就會成爲她一份牽掛,無從放下,不忍離開。就如他與那孩子在這段日子生出的情分,已難以割捨。
而在此時,他慶幸她沒意識到這些。
去往別院的路上,顧雲箏與霍天北相對而坐,斟酌許久,問出了她一直沒提及的一件事:“當初雲家女遠嫁西域,最後卻下落不明,你知道她的下落麼?”之前不提是膽怯,怕聽到的說法讓自己怒火中燒卻無能爲力。
“一直在查,至今無結果。”
沒結果就是還有希望。在這種時候,她不想理智分析,願意相信這說法,隨即又問道:“那皇上指給你的第二個高門女鳳元寧呢?死在誰手裡了?”
“死在她自己手裡。”霍天北神色轉冷。
“怎麼說?”
“沒說法,自作孽,該死。”
顧雲箏心說:你這個冷血的!
馬車停下來,霍天北與顧雲箏先後下車。
顧雲箏站在院門前,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別院處在鬧市,市井嘈雜聲不斷,遙遙可見酒樓、店鋪林立,很是繁華。回想霍府所在的方圓百里無人家,再對比一下這裡,很是不解。
春桃提醒下,顧雲箏才緩步進門。這是一棟二進的院落,霍天北大步流星上了抄手遊廊,轉過月洞門,去了後院。她們也就跟隨前去。
到了月洞門,顧雲箏看到一個三歲的男童掛着歡悅的笑,撲到了霍天北懷裡,嘴裡還在連聲喚着:“天北爹爹,天北爹爹……”
顧雲箏對這稱謂的反應是無語望長天。
男童又道:“好幾天不來,爲什麼?怎麼不是午後來?”
霍天北拍了拍男童的小腦瓜,語聲幾乎算得溫柔:“被個小瘋子擾得沒時間來看你。”語畢,回首看向顧雲箏。
那樣溫柔的笑容,讓顧雲箏懷疑眼前還是不是那個出了名冷血嗜殺的男人。那樣暗諷她沒事給他添堵的言辭,讓她聽了不悅,卻是不能說什麼。
男童胖乎乎的小手掐着霍天北的臉頰,忽閃着大眼睛道:“你上次說,要帶我去你家。徐默爹爹也說,你要來接我,是真的?”
又來一個徐默爹爹……這可憐的孩子,一會兒工夫就兩個爹了,且兩個爹還是主僕關係。閃過這些念頭的時候,顧雲箏舉步走近一大一小。
“真的。”霍天北給男童引薦,“她名字是顧雲箏,是我娶到家裡的人,願不願意讓她每天照顧你?”說完這些才又對她道,“這是熠航。”
顧雲箏覺得這廝說話很有問題,關於她的話怎麼想怎麼不倫不類。
熠航歪着頭,認認真真打量顧雲箏片刻,小臉兒漾出了璀璨的笑,“好看。願意。”隨即揪着霍天北的耳朵,拉近兩人距離,與其說親了霍天北一口,不如說啃了一口。
奇的是霍天北一點也不在意,笑說一句“願意就好”,又將熠航塞到了顧雲箏懷裡,“抱着,回府。”
顧雲箏茫然地眨了眨眼,這樣就決定了?不問她什麼態度?來之前的話都白說了?
熠航卻是反應靈敏,剛到了顧雲箏臂彎,立刻反身去找霍天北,一隻小手揪住了他領口,另一隻小手胡亂掐住了他頸部,“抱我,你抱我……”
霍天北沒轍地把熠航揪着自己頸部的小手拿開,輕拍一下,“讓誰抱你呢?叫爹!”
熠航應聲:“天北爹爹。”
霍天北嚴肅地糾正:“叫爹爹。”他不喜歡總被這小東西喚出名字。
熠航一本正經地搖頭,“你說的,要一視同仁。叫你爹爹,也要這麼叫徐默爹爹。徐默爹爹撿到我的。”
“……”霍天北硬是沒話說了。
顧雲箏很有些幸災樂禍,腳步輕快地轉身,語聲更是透着愉悅:“走啊,回府。”她是想,每天看着霍天北被熠航刁難,也實在是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