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熹帝生平最喜玩樂,聽到西域美人多便心癢難耐,再加上祥瑞之說是個不錯的理由,便立意要巡遊西域。
此言一出,朝堂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帝王離宮出巡並不稀奇,但趕在年節之際出巡的本朝還無先例。
耿直的臣子聽說此事,嗤之以鼻,痛斥雲凝是紅顏禍水。他們倒是也想讓皇上睜開眼,看看官員中有多少貪官搜刮民脂民膏,卻懷疑雲凝居心叵測,怕皇上在路上被人害了性命,權衡之下,只能阻攔。
奸臣聽說之後,是擔憂更重——皇上在宮中夜夜笙歌,哪裡知道外面情形。他要去的西域倒是太平,問題是路上所經城池有幾處已是民不聊生。只有皇上在宮中,他們才能繼續欺上瞞下貪贓枉法,皇上到了民間,若是看到自己的江山變成了如今這副慘景,便是再昏庸,也少不得爲之震怒。
所以,滿朝文武前所未有的同心協力,否決皇上的決定。
臘月二十八,從白日到夜間,朝臣跪在宮門外,要皇上改口,否則便長跪不起。
元熹帝被朝臣惹得前所未有的暴躁也驚慌起來。他第一次發現,即便是貴爲天子居於萬人之上,也有不能如願的時候,那些跪在他面前的人其實是站在了他的對立面,拿出了誓死也不肯讓他如願的架勢。
他沒得選擇,不能與整個朝堂作對,若是一意孤行,不能不擔心他們會同心協力地把他從皇位上推下去。
最終他只能安慰自己,這次是自己選擇的時間不對,等來年春暖花開時,想來就能如願了。
他命太監宣旨,讓衆臣到金殿去商議此事。不敢再讓他們跪在天寒地凍中了,一個個全病倒的話,他去哪裡找人替他們當差?
元熹帝身在金殿的時候,祁連城到了雲凝宮中,問起出巡之事:“是你的主意?爲了那個孩子?”
他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反倒讓雲凝不安,“我……也是沒法子。你該明白,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得知侄兒倖存,自然想帶到身邊來親自撫養。”
“我已命人細細告知於你,霍天北、顧雲箏將那孩子視如己出。”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什麼居心?”雲凝道出自己所擔心的,“你能證明霍天北不是元兇麼?如果是的話,他撫養熠航就是要長期留着一個人質。再者說,我的侄兒,本就該由我來撫養。”
“可你並無帶熠航離開的能力,即便是你如願隨皇上出巡,到了西域也不會見到熠航。”祁連城微微一笑,“只憑你拿到的兩樣信物,什麼也不能證明。至於人證,霍天北不會讓你找到。”
“按你這說法,我是怎麼也不能如願了?”
祁連城脣畔笑意一點一點消散,“我不喜歡自作主張的女子。這一點,我和你說過。”
雲凝看住他,冷冷一笑,“你不贊成,還不是不想讓意中人傷心?可她安的是好心還是禍心,你看得清麼?”
祁連城神色變得冷漠,似在與陌生人說話:“我更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女子。”
雲凝咬了咬脣,忍着沒說話。
“我已到京城,你日後只需聽命行事。否則——”祁連城斜睨她一眼,目光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沒再說下去,悠然離開。
雲凝凝視着他背影,視線漸漸模糊。她仰起頭,悽然一笑,淚珠在這同時滾落。
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爲他所用的工具而已,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更不能有自己的立場,只能聽命行事。
可他之於她,卻是救命恩人,他一個笑容就能讓她心緒平寧、滿心暖意。她是不止一次自作主張,可是除了這次,哪一次不是爲了他?
她擡手拭淚,斂目看着微溼的指尖,嫌惡地閉了閉眼。最沒資格哭泣的就是她,最沒資格將男子放在心頭的也是她。
誰都不能怪,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深吸進一口氣,她讓自己平靜下來,思忖着眼前諸事。皇上怕是拗不過滿朝文武,不能成行。
她不能回西域設法周旋,那就設法讓霍天北與顧雲箏到京城來。他們將熠航帶到京城,是好事;不把熠航帶來也無妨,到那時西域不再是霍天北的天下,她命人尋找起來並非難事。
這計劃起碼也需要一兩年之久,可也沒關係。她如今被祁連城控制,多少朝臣也將她視爲眼中釘,只有步步籌謀才能慢慢走出困境,這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她原本從沒想過擺脫祁連城的控制,而在如今,卻是下了決心。
她想要的,是他對自己的一份尊重、重視,再也不想看到他漠視自己的樣子。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如今憑什麼將她當成個物件兒?
這件事的結果不負朝臣期許,元熹帝做出了讓步,此事延期再議。
霍天北短時間內無從得知京城那場風波。
這日晚間,他拿着顧雲箏寫的那封信,沉吟片刻,還是對她道:“我回來的路上,順路去見了高程、琥珀,讓他們看了看你以往的筆跡。琥珀沒見過,可高程在雲家當差多年——”
顧雲箏平靜地看着他,“這一年要過去了,你一點遺憾也不想留,想將心中所有疑團都解開,是麼?”
霍天北默認,“高程說這字跡很眼熟,很是害怕的樣子,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那你呢?想到了什麼?”
霍天北坦然道:“我想到了太夫人、大夫人指證你的事。”
“之後呢?”
他語聲緩慢,溫和幾分,“不是借屍還魂,但是,你已非原來那個人的心魂。”隨即一笑,“其實她們初時指證你的時候,我是半信半疑。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也並非沒聽人說過。”
顧雲箏仍是笑盈盈提問:“想要證實這一點,我該怎麼做呢?”
霍天北笑着握住了她的左手,“只問你一個問題——雲府那場大火之後,懸掛在府門上的那道白綾上的字跡,是不是出自你的左手?”
顧雲箏手指微動,沉默片刻,“是。”
“全明白了。”霍天北終於釋然,“否則,我再也找不出解釋你所有疑點的可能性。”又揉了揉她的臉,“以往怎麼不與我說?”
“……怕嚇到你。”
霍天北忍不住笑,“你怕的是我是那個罪魁禍首,怕你還沒查清真相就已死在我手裡,對不對?”
一語中的,顧雲箏唯有默認。
霍天北沉思片刻,“想沒想過我得知這些之後,最壞的局面是什麼?”
“當然想過。”顧雲箏目光沉靜如水。
霍天北托起她的臉,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膚,末了微微側臉,雙脣落下,覆上她脣瓣。
顧雲箏驚訝地睜大眼睛。
在談論這種事情的時候,他還有這份心思,這男人的腦筋是長擰了不成?
他初時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舌尖抵進她口中的時候,氣息灼熱幾分,呼吸亦變得急促起來。
顧雲箏已經全然懵了,手抵着他胸膛,身形向後退去,想問清楚他這是在唱哪一齣戲。
霍天北的手沒入她發間,扣住她後腦,手勢強勢,使得她頭上簪釵逐一鬆脫,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就爲這些感覺,爲這段時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需擔心。”霍天北與她十指相扣,“今日你我盡釋前嫌,來日你只管隨心所欲度日。總會有水落石出那一日,我們等着。”
“嗯!”有了他這一番話,顧雲箏不論從心裡還是理智上,都已願意相信家族事與他無關。
除夕夜,在府中居住的幾個人都來到正房吃年夜飯。
從來不出門走動的付雙成,在這樣的日子裡也應邀前來。與衆人言語甚少,卻是泰然自若,也不會讓人不自在。
熠航高高興興地坐在霍天北與顧雲箏中間,小聲向顧雲箏提出請求:“今天吃年夜飯,你別管我吃什麼了行不行?”
一句話引得顧雲箏笑起來,“好,答應你,只是別吃太多。以後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呢,每日裡的飯菜都會像今日這麼豐盛,你吃壞了肚子的話,日後可就只能看着別人吃了。”
熠航認真地保證:“我記住了,不會吃撐的。”
席間準備了陳年美酒,顧雲箏、章嫣、付雙成只是象徵性地喝了一杯,三個男人卻少不得要喝得盡興,頻頻舉杯。
熠航吃飽之後,三名女子也先後放下筷子。
章嫣與付雙成先後道辭回房。
顧雲箏送熠航回房去,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紅包放到他枕下,“我給你的壓歲錢。”
熠航很開心,卻也有點疑惑:“別人怎麼沒給我?”
顧雲箏笑道:“別人明日給你,放心。”
熠航點點頭,笑着去找肥肥,也不管肥肥聽不聽得懂,自顧自說着剛纔吃了哪些好吃的菜餚。
顧雲箏看着收拾得纖塵不染的居室,紅色的窗花,悵然嘆息,叮囑連翹好生照顧熠航,回了正房。想到了太多以往習以爲常的事情,想念着隔着生死深淵的親人。
這一晚是該守歲的,可霍天北已說過全無必要,她也樂得不受那份累,命丫鬟盡心服侍着還在飲酒談笑的兄弟三個,回到寢室,讓丫鬟把那壇沒喝完的烈焰拿來,窩在美人榻上自斟自飲。
這樣的日子,只要清醒着,便會不自主地陷入回憶,怕是終夜難眠。
慢吞吞喝完三杯酒,她有了醉意,身形微晃着走向牀榻時,霍天北進到門來,將她扶住,很是無奈,“只一會兒沒留神,就又成了醉貓。”如今她什麼都好,就是這動輒飲酒的習慣太糟。
“不喝酒怎麼辦?我總得睡覺吧?難不成眼睜睜熬到天明?”她語氣悶悶的。
霍天北將她安置在牀上,柔聲問道:“觸景傷情了?”
“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想起了我娘。”顧雲箏讓他陪自己躺着,枕着他手臂,“原以爲已經好一些了,可是到了年節,還是分外想念他們。看到什麼都會想起自己有家的時候的一些事。”
霍天北拉過錦被,蓋住兩人身形,“想到什麼了?與我說說。”
“想到了四五歲的時候。”顧雲箏擡眼看着面前虛空,語聲很低,“我進家中學堂前一日,孃親給我添置了一套文房四寶,反反覆覆叮囑我要聽先生的話。我那時太小,連學堂、先生到底是什麼東西都不明白,只是知道不能隨時看到孃親了。那時特別依賴孃親,還爲此哭了一鼻子。孃親爲了哄我高興,帶着我去了街頭,給我買了很多玩物,買了好幾架風車。還反覆問我,是不是真的不願去學堂。”她喝了一口酒,現出恍惚的笑,“不知道爲什麼,孃親的神色我記得特別清楚,她像是盼着我說不願去似的,還有些難過,偏偏還要掛着笑……當時不懂,不想讓孃親難過,就說願意。後來,孃親看着我每日習文練武太累,明裡暗裡掉了很多次眼淚。她那麼心疼我……”話說到這裡,她語聲有點哽咽。
霍天北側頭吻了吻她面頰,並不出聲阻止她陷入痛苦的回憶。她平日對這些總是迴避,不肯提及,從而總是被難言的痛苦折磨糾纏。始終得不到傾訴、發泄的情緒,會讓她始終陷在陰影之中,無從掙脫陰霾。
微醺的顧雲箏心緒發散,回憶的時間段跳躍很大,“十一歲那年冬季,孃親身體每況愈下,太醫告訴爹爹,說孃親這樣下去的話,可能只有一兩年的壽命了——我偷聽到了,難過得厲害。我覺得孃親是被府中瑣事、親眷間的是非累病、氣病的,看誰都是一肚子火氣。是覺得誰都沒有孃親待我好,離開誰也離不開孃親吧?興許那時候的我,和現在如出一轍,除了對孃親唯命是從,對誰都不好,整日裡給人添堵,感覺每個人對孃親都還沒盡心竭力。”
她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從小就那麼壞,那麼愛氣人折磨人。那段日子,我每日服侍在孃親病榻前,陪着她說笑,讓她教我持家之道。有些日子裡,孃親腹痛得厲害,整夜睡不着覺,我也就不肯歇息,陪孃親一坐就是一整夜。時日久了,孃親心疼我心疼得厲害,擔心把我拖累得病倒,總是找藉口把我騙回房歇息,要麼就索性攆我走……那個冬季,感覺真是度日如年,每次入睡再醒來後,總是忍不住哭——太害怕孃親不知何時就丟下我走了。”
她揉了揉眉心,語聲略微輕快了一些,“第二年,我開始在孃親指點下,幫忙主持中饋,孃親的身體竟也慢慢有所好轉,能不時下地走動了。到那時候,我才覺出以往對爹爹、手足太冷漠,開始委婉地彌補,幸好他們也能體諒。孃親慢慢痊癒的時候,爲她診治的太醫飽受讚譽,都說他是妙手回春,孃親卻說是兒女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的。到了我及笄後,孃親已經毫無病態,每日憧憬着給我找個好婆家……”
淚水倏然自她眼眶中滑落。
她擡手,手勢漠然地拭去,語氣卻已被傷感浸透:
“一再地挽留,還是掙不過命。到最終,還是失去了孃親,失去了整個家園。”
“再也沒人對我噓寒問暖,再也沒人沒有任何條件地相信我扶持我,再也沒人會爲我一點不如意傷心落淚……”
“曾經的家園變成了空宅,最親的人連個體面的下葬之處都沒有……”
一句句透着無望的話語,道出了她深藏心底的入骨疼痛。
她的失望,是對這塵世人情冷暖悲歡離合的失望。
她從生涯的春景明媚倏然落入萬丈深淵,整個人都疼得厲害冷得厲害。
他以往看到過的她的殤痛,皆因這些而起。
霍天北心疼而失語,只能用懷抱給她一點點暖意。
顧雲箏環住他頸部,含着淚光的明眸鎖住他容顏,“天北,我想回京城,起碼要親手將已知的那些奸臣除掉。你帶我回京城好不好?我可以等,別讓我等太久就好。”
霍天北吻了吻她額頭,“三兩年爲期,於你算不算太久?”
顧雲箏脣角微揚,“不算,有你這句話就好。這樣我也不用整日裡異想天開了。”
“睡吧。”霍天北溫緩拍打她背部,哄孩子一般讓她緩緩入夢。
“明日就是元熹六年了,之於你我,會是個好年景吧?”她語聲透着睡意。
霍天北再認同不過,“沒錯。”
大年初一,在往年外院內宅必是賓客不斷,在這一年,只有一些官員前來拜年,武官居多。內宅因對外只稱太夫人患病,謝絕女眷前來走動,顧雲箏由此落得一份清靜。
霍天北應承來客,到午後回了正房一趟,先說了朝廷內的那檔子事,隨後又道:“大哥等會兒就搬過來了。”
顧雲箏對朝廷那場風波無話可說,聽了蔣晨東的事只覺好笑,“大年初一搬家?”
霍天北也笑,“原本與我說要等到開春兒才搬來,不知爲何又改了主意。”
“他搬過來做什麼呢?不可能在府中傷害付雙成,整日裡看着冤家對頭不是自尋煩惱麼?”
“他腦筋與尋常人不一樣,要來做什麼誰也猜不出。靜觀其變吧。他這些年幫了我不少,也沒求過我什麼事,這次只能由着他。”
“你都發話了,我當然沒異議。”顧雲箏又問,“他娶妻沒有?不會拉家帶口地過來吧?”
霍天北輕笑出聲,“他這些年都忙着斂財了,哪有時間娶妻生子。”
“四個人只有你娶妻了。他們三個真是有點奇怪,怎麼會不急着成家呢?”
“改天你問問他們。”霍天北揶揄道,“女子是不是都這樣?越來越關心家長裡短這些事。”
顧雲箏斜睇他一眼,“我倒是想關心國家大事,你又不跟我說。”
霍天北卻道:“你怎麼還沒把燕襲弄進府中?”
顧雲箏如實道:“你不在府中的時候覺得不妥,怕人說我揹着你胡鬧。過兩天吧。”
“初六讓他到府中當差,平日只負責你的大事小情。”
顧雲箏感激一笑,“好。讓他告訴我國家大事。”
下午,蔣晨東搬進霍府,隨行的家丁將行李放下便回了蔣家。
徐默過去了一趟,回來說蔣晨東對住處很滿意。
顧雲箏沒想到的是,這位蔣大爺搬進來還沒半個時辰,就有兩名女子追到了霍府,在垂花門外哭哭啼啼要見他。
她讓人傳話給蔣晨東,蔣晨東說不見,不認識。
顧雲箏就讓春桃把兩名女子打發走。
春桃回來又是氣又是笑,稟道:“那兩名女子是清州境內一個縣丞家中的千金,奴婢讓她們走,她們死活不肯,還說奴婢敢攆人的話,她們就一頭碰死。”
顧雲箏隱約明白蔣晨東爲何在這一日搬進霍府了,吩咐道:“去告訴他一聲,讓他好歹把人打發走。”
春桃去了,回來後苦着臉,“蔣大爺說不關他的事。”
顧雲箏氣結,只得親自過去找蔣晨東,見面後語氣不善:“你惹下的債,難不成要別人給你周旋?”
蔣晨東蹙了蹙眉,清俊的容顏上寫滿懊惱,“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人,前兩日去清州給幾個官員去送價值不菲的年貨,在街頭恰逢她們要被地痞欺負,便讓隨從幫了她們一把。哪裡想得到她們會追着到了我家中,如今想想,真懷疑是被她們設局算計了。”
“……”顧雲箏很想笑,也有些懷疑他遇到的兩女子是別有居心了,能追到這裡,分明是對他了解頗深,最起碼知道他的住處,也瞭解他與霍天北情同手足。
蔣晨東看她一眼,語氣略有緩和,“不論怎樣,煩請你幫我把這樁事了了,我真不能見她們,見了之後她們無中生有投懷送抱怎麼辦?我豈不是要娶她們進門?”
顧雲箏實在忍不住了,笑了起來。
“隨你幸災樂禍,幫我把她們攆走就好。”蔣晨東笑了笑,“有勞四弟妹了。”
直到住進來,他纔在言辭間與霍天北兄弟相稱,纔不再稱她夫人而是改爲四弟妹。
顧雲箏轉身向外,“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出門後找來徐默,說了兩名女子的由來,末了道,“先前以爲是大爺惹出的禍端,也就沒讓你出面。她們還賴着不走的話,你也不必與她們客氣。霍府不是由着她們胡鬧的地方。”
徐默笑道:“夫人放心。稍稍嚇唬兩句就行。”
到了初六,燕襲到了府中,一身小廝打扮。
徐默頗爲費解,“你放着仕途不走,錦繡前程就這麼斷送了,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燕襲從容笑道:“人各有命。”
徐默又忍不住爲霍天北不值:“侯爺爲了你的事可是沒少費心思,要爲你先前辭官找個託辭堵住衆人悠悠之口,眼下還要找個說辭,解釋你爲何成了夫人身邊的小廝。”
燕襲有點抱歉,“我也不想,但願來日能償還侯爺這份恩情。”
徐默無奈地一擺手,“罷了,你對夫人沒有歹毒心思,就是對侯爺最好的回報了。”
燕襲半是玩笑地道:“你日後不是會監視我一言一行麼?我是好是壞取決於你。”
徐默斜睨他一眼,發現和這人說話根本佔不了上風,索性不再吱聲。
過了正月十五,上次前來爲顧雲箏把脈的大夫過來了一趟,換了個藥方,並且改爲每日晚間喝一碗藥即可。這對於顧雲箏來說算是件喜事——有時候看着藥碗,還沒喝就想吐了,每日服用一碗相對來說會好過很多。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毫無新意,顧雲箏只覺得每日的內容越來越單調:見管事,看賬冊,和章嫣做繡活,做飯,用飯,就寢。
住在府中的這些人每日都沒什麼事,連個跟她找茬的人都沒了。包括霍天北在內的四兄弟每日早出晚歸,各有各要忙的事,章嫣本就是安分的性情,付雙成仍是每日足不出戶。
唯一能引起她心緒起伏的,是燕襲告訴她的關於雲凝的事。
因着年節前慫恿皇上出巡西域,雲凝成了衆矢之的,每日裡爲她而上奏摺要皇上把她打入冷宮的奏摺如雪片般飛到龍書案上。
皇上一意孤行,不加理會,依然給雲凝專寵。
雲凝既已被朝臣侍衛禍國殃民的禍水,能保住今時地位已經不易,再想要別的就是異想天開了。徹查雲家冤案的相關官員本就是敷衍了事,到了如今,在這關頭自然趁機罷手,每日裡只忙着求皇上除掉雲凝。
雲凝終究是爲付出了代價,先前很多事都前功盡棄,真心或假意協助她的官員也被這次風波殃及,在人落井下石之下,不是被罰俸降級就是丟官罷職。
這教訓可謂慘痛。
顧雲箏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這是皇上的錯——本就不該同意的建議,皇上卻同意了,還要嚷着即刻出巡,不引起衆怒纔怪。
至於雲凝,只能試着理解她急於見到親人的心情,別的不願多想,想到什麼也沒用。每條路都不會一帆風順,總會有摔倒的時候,只盼着雲凝能吸取教訓收斂性情,改掉激進的行事方式。
顧雲箏最爲關心的一件事,當然是雲家還有沒有生還之人,偶爾問起,得到的回答總是如出一轍——還在找,還無線索。
平日裡無聊時,顧雲箏便與章嫣一同帶着熠航去城裡轉轉,驚見市井間多了很多衣衫襤褸的流民,沿街乞討之人也不在少數。打聽之後,才知他們都是從家鄉逃奔到這裡的,或是遭遇天災朝廷卻不賑濟,或是無從承受沉重的賦稅、官衙的壓榨。
去年往返京城的路上,因着夜間趕路的時候居多,無從瞭解每一個所經城鎮的情形,到了如今,看到這些人,才知世道已是每況愈下。
霍天北能做的,是讓各地官府開倉放糧,儘快安置這些流民。西域其實什麼都不缺,最缺的是居民,只要流入這方疆域的人有心安生度日,就能找到安身之處,且能建立自己的家園。
顧雲箏能做的,是給予一些太可憐的人一點銀兩。看到一些少年人、女孩子、孩童,她就沒辦法袖手旁觀。
在府中覺得枯燥無趣,在外面能看到的只有衆生的悲苦,顧雲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草長鶯飛的時節,霍天北與幕僚擬出了日後及時安置流民的流程,又分派出專人及一批官兵着手此事,就此清閒下來。
這日他回到府中,對顧雲箏道:“想不想去打獵?”
“當然想啊。”顧雲箏立刻丟開手裡的繡活,“什麼時候去?除了你我還有誰同行?”
“大哥他們三個都去,付雙成也去。章嫣留下,她不願意湊這種熱鬧,要留在府中陪熠航。”
顧雲箏想到熠航,有些心虛,“又要把他丟在家裡,不然我還是別去了吧?”
“他又不是沒你不可,也別讓他養成黏人的性子。”霍天北碰了碰她脣角,“還是出去散散心,不然總像是我欠了你多少錢,幾天也不見你笑一次。”
“……”顧雲箏笑着推他一把,“府裡沒熱鬧可看,連個跟我吵架的人都沒有,換了你你能笑得出麼?”
“也該出去散散心了,”霍天北不允許她再猶豫,“喚人收拾行囊,不需帶丫鬟,去第一次帶你去的獵場。”
她逃跑的那個獵場……顧雲箏想到這一點,汗顏不已,轉去吩咐丫鬟,終止了談話。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趕奔獵場,正午之前抵達獵場,徐默爲幾個人分別安排了住處,霍天北與顧雲箏還是住在上次那所民宅。
午後,顧雲箏隨他走入獵場,看到很多身姿矯健的軍兵出沒,狩獵目標只有野牛、野兔。有人驅逐,有人射殺,人們配合地極有默契。
顧雲箏看到了幾頭野牛,惑道:“這些野牛與我聽說過的樣子不大一樣,最起碼體型就沒我聽說過的那麼龐大。”
霍天北道:“這一代的野牛原本都是家牛、水牛,不管是因爲持續了幾代人的戰亂還是什麼緣故,流落到了山林之中,性情、樣子就都慢慢變了。它們也要活着,活着就得變得兇狠。”
顧雲箏釋然,又詢問:“共有多少人前來?”
“一千。”
顧雲箏訝然,誠心求教:“爲什麼只獵殺野牛野兔?”這與她所認爲的打獵完全不同。
霍天北問道:“來時有沒有留心西南的田地?”
顧雲箏點頭,“看到了。”
霍天北耐心解釋給她聽:“近幾年這裡的野牛、野兔太多,它們覓食之處又多爲莊稼,使得百姓深受其害。我短期能想出來的應對之策,也只有調遣精兵大範圍獵殺這些牲畜。”
顧雲箏會意。狩獵之人太多,多數願意獵殺兇猛的野獸,久而久之便使得野牛、野兔少了很多天敵,肆意繁衍,遭殃的就是百姓了。
霍天北問道:“這次不跑了吧?”
顧雲箏理虧地笑了笑,“這次陪着你打獵。”
“比試一下箭法?”
“好啊。”
霍天北與她換了個不大的場地,調派了一批人手形成一個圓形包圍圈,向內驅趕叢林中的野牛、野兔。
霍天北與顧雲箏站在包圍圈正中。這裡不似之前場地的空曠,是一片叢林。他們各自攜帶三十支箭,用完爲止,以命中率定輸贏。
馬當然是不能騎了,兩人只帶了弓箭,背光而立。
午後的春風和煦輕柔,樹葉草木輕輕搖曳的聲響連成一片,中間夾雜着精兵驅趕獵物、獵物奔跑時或輕微或沉重的聲音。
霍天北與顧雲箏閉上眼睛。
一聲鳴鏑箭之後,兩人同時睜開眼睛,銳芒閃爍,彎弓搭箭。
箭支連發,箭頭穿透空氣,帶着凜冽寒意,刺中獵物軀體。獵物應聲倒地。
被驅趕到包圍圈內的獵物越來越多,卻是越來越狡猾,四散逃竄至兩人周圍的隱蔽之處。
兩個人不能再守株待兔,各自移動身形尋找、追趕、獵殺獵物。兩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叢林之中,
顧雲箏不時瞥一眼霍天北,發現這男人到了叢林就像是到了家一樣,身形敏捷如獵豹,雙眼亮得似是熠熠生輝的寶石,偶爾無意間與她對視一眼,光芒迫人。
霍天北也不時看向那道纖細身影,心說速度真是比兔子還快。這場景下的女子手法乾脆利落,快到幾乎讓人看不分明。一襲黑衣襯托下,那張皎潔容顏的側臉顯得愈發精緻,清麗絕塵的美,透着侵襲意味。
霍天北不在乎輸贏,初衷不過是與她一起打發時間,所以到後來,忙裡偷閒和她開玩笑——
顧雲箏取箭瞄準一隻正拼命逃亡的野兔的時候,一支箭嗖一聲貼着她衣襟飛過,正中野兔。
野兔倒地而亡。
到手的獵物被他搶走了。顧雲箏慪火不已,回眸瞪視。
霍天北笑得很迷人,很氣人,從容不迫地取箭,轉去別處。
離顧雲箏較近的幾名精兵看到這一幕,忍俊不禁,又因顧雲箏不輸霍天北的身手心生欽佩,幾個人對了個眼神,齊心協力將兩頭野牛驅趕到她附近。
這種情形下,人不需言語,卻能清晰感受到一點點善意、敵意。顧雲箏不想辜負幾個人的善意,壓下了想給霍天北搗亂的心思,取箭瞄準。
正是這剎那間,一支箭帶着勁風掠過她身側,刺入野牛要害。
顧雲箏看住霍天北,眯了眸子,用口型說道:混賬!
霍天北笑意更濃。鬧歸鬧,他並不想讓她輸給自己,到最後兩人不分勝負,同時用完了箭支,射殺到的獵物數目相同。
隨後,他對她指了指叢林深處,“到裡面看看?不知道里面有沒有像樣的野獸,去碰碰運氣。”
顧雲箏點頭,攜帶上足夠的箭支,隨他步入叢林深處,沒讓人隨行。走了大約一刻鐘,對霍天北輕聲道:“分開來走,遇到危險或是要回去的時候,用鳴鏑箭報信。”
“也好,注意點,別傷到自己。”
“放心。”
越往裡走越安靜,靜到只能聽到風聲、自己呼吸聲和腳步聲。
也是因此,當她聽到一名女子急促的喘息聲、低呼聲的時候,很快就確定了大致方向。她快步循聲而去。
一棵參天古木下,一名女子被一名男子困在臂彎之中,正在低聲言語。
顧雲箏通過身形辨認出兩個人分別是誰時,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