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雪居。
蕭讓靜靜站在後園,看着那成片的赤箭。
花期未至。
赤箭,又名彼岸、無義草,相傳這是黃泉路上開放的花朵。不吉。
可是阿嬈喜歡。
她說她就是喜歡這種花的孤獨決絕,她說一生沒有牽絆也很好。人是做不到的,那就看花,欣賞那份孤絕亦或自在。
他若是想睹物思人,很容易。可是不需要,她留給他的回憶太多,滿滿的,暖暖的,足夠伴隨他一生。
願意眼睜睜看着、心裡疼着回憶她的,也只有這所宅院,這片赤箭。
上次回來,他一遍一遍走在這所宅院之中,一面走一面回想與她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刻光景。
那是他最近的親人,那是給他最美最暖光景的妹妹。
訣別之時,明知是訣別,還是許下諾言,對她說若能再見,我娶你。
他知道,若是真能再見,她與他只能是因着諾言而成親,無關男女情意。
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什麼情分都有,唯獨不能相互愛慕。
太瞭解彼此了,因爲太瞭解,所以才明白,彼此做兄妹做夥伴最好,做夫妻只能走至反目地步。
她好強,倔強,還有些霸道。
他自認消受不來,降不住她。正如她也受不了他的處處留情、懶散。
到底,她還是隨着她的家族隨着她的親人走了,意料之中。再疼也明白,她走得甘願。
他明白的,她要他與雲笛活着,爲雲家復仇,也在盡力去做。
這兩年與雲笛是怎麼過的?竟然記不清了。她走之後,他常常混淆時間,模糊記憶。
他只是知道,自己逐漸的變得消極,總在想,也許盡一份力將這王朝葬送之後,或許可以常伴青燈古佛,過一段與世無爭的歲月。卻又明白,不行的,現狀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很多人都在幫他,幫雲笛,幫慘死的忠良討還公道。
欠了太多人情債。
霍夫人、安止若、清君,一筆一筆的人情債,他要償還。這些日子,她們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一樣,執拗的、默默的、強勢的幫着他和雲笛。
而若沒有霍夫人,安止若、清君是不能夠毫無阻礙的爲他出一份力的。
霍夫人的心思,他猜不透,只是在之前兩次相見時,她都會讓他想到阿嬈,在他回到南疆時她給他的信件中,更會讓他想到阿嬈。字裡行間的措辭、語氣,都與阿嬈一般無二。
讓他有時會懷疑,她是阿嬈的魂魄附體了,甚至一心希望這懷疑成真。無法控制的,每次看她的信件總是心情愉悅,回信時亦然。他做不到冷靜,偶爾會執拗的把她當做阿嬈,當做他最心疼的妹妹,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與她敘談身邊諸事。
冷靜下來,自然明白她有她的生活,而且曉得她那夫君是怎樣的人物。
即便是爲着在京城的這些女子,他也該回來。他在很多人心裡,已經死了——他可以死,但不該是上次那樣的死法,而應該是死在一個最起碼他曾欽佩或忌憚的人手裡。
昏君要他死,他不甘。
若能幫一些人脫離困境,若是死在霍天北手裡,他可以甘願。
這條命,在雲家覆滅之後,拋去復仇這樁事,早已一錢不值。他不看重。
是的,欠了那麼多債,怎麼還啊?
阿嬈問過他,霍夫人問過他。
還也簡單,一條命而已,找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就成了。
從來都是這麼想的。
誰叫他與阿嬈一樣,在心頭最重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一世榮華,是親人。
他的親人是姑姑、姑父、阿嬈。而他們已不在了。
重振雲氏門楣是雲笛的事,那孩子真的已經長大了,懂事了,而今更是修煉得像只狐狸,也只在他面前還老實一些。這樣最好,怎樣都能好好兒走下去,活下去。
至於他,死法體面一些就足夠。
是,他多情。這多情有時候也意味着無情。
一了百了,人死大過天,誰也不會向他討還什麼情債了。
院中的肅殺之氣越來越重了。
他知道,在這豔雪居,在曾經是他與阿嬈的別院中,有人想要對他嚴刑逼供,有人想要取他性命。只是,前者得力的人手早已撤離,後者的人手卻是死士中的精良。
他笑。時移世易,莫過於此。
只是有一點擔心——可千萬別死在蔣晨東手裡。那個爲人不齒的駙馬爺,不知已暗中籌謀多久,不知出於什麼居心,而今一心取他性命。
他纔不要死在那種人手裡。
可也明白,這不是他能決定的。霍天北如今千頭萬緒,能不能搶在蔣晨東前頭,還真不好說。
耳畔響起打鬥聲。
他沒觀望。愛誰誰吧。
他只想好好兒看看這一片赤箭,雖然花期未至,可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欣賞了。
夕陽即將隱沒。
打鬥聲停息。
“蕭讓!”一把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是的,很熟悉,這聲音他聽過之後,因爲那女子身上的香氣、舉止間的神似便不能忘記。
他回眸望去,看到白色夏衫、綠色月華裙的窈窕女子款步走來。
“霍夫人?”他有些不可置信。
女子到了他近前,笑語盈盈,“你過來送死,還不准我送你一程麼?”
蕭讓緩緩笑開來,“送行是好事,送人上黃泉路可不是好事。”
“好事都被旁人做盡了,我能做的自然就只剩了壞事。”女子嫣然一笑,“你還好麼?身上的傷怎樣了?”
蕭讓微微一笑,“無妨。勞夫人記掛了。不,現在該喚你王妃了。”
女子自嘲一笑,“還不是一樣?”
自然不一樣。蕭讓沒說這話,打量了她兩眼。身形比上次相見豐滿了一些,目光似乎也不再如去年相見時那樣冷靜中透着淡漠……也對,她已是生兒育女的人了,這些變化是她都無從控制的吧?可這樣的變化,讓他不能再有任何的好感,甚至是牴觸的。
女子站到他身側,看着眼前景緻,低聲詢問:“爲何要來這裡?明知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想來而已。”蕭讓不想對她顯露出忽然間自心底生出的牴觸、漠然,卻控制不了自己,勉爲其難的漫應一句。
“蕭讓。”她忽然喚他的名字。
“嗯?”他繼續看着連綿成海的在這時節不得盛放的花海。
她忽然間湊過來,輕輕地擁抱他。
他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瞥見了她耳垂上的耳洞。
他想要推開她的時候,她已放開了他,對着他笑,慢慢後退,眼神中有着戒備。
“你不是霍夫人。”他說。終於明白,方纔的牴觸漠然因何而起。
發生在豔雪居的這一幕,霍天北的手下非常不想如實稟明,還是要如實稟明。
霍天北聽了,目光黯了黯,也只是一瞬間,隨即頷首示意已知悉,手中鞭子狠狠一抽駿馬。駿馬吃痛,發足狂奔,率先朝着豔雪居而去。
顧雲箏與霍天北是先後腳抵達豔雪居的。
顧雲珍策馬抵達後園的時候,看到賀衝正與手下與一批蒙面人對峙。
賀衝與蕭讓站在兩夥人中間的場地。
顧雲箏抿緊了脣,策馬前行至兩人近前,“怎麼回事?”
蕭然看到她,釋然一笑。他之前看到的女子與她容顏酷似,略有不同,可就是些微的不同,就讓他滿心牴觸,而眼前這女子,是他熟悉的人,願意閒話家的人。
賀衝回話道:“屬下來遲,還望王妃恕罪。”
顧雲箏的視線掃過那一批蒙面人,冷聲道:“王爺即將抵達,你們是留是走?”
十之八、九的蒙面人面面相覷,只有少數人意志堅定,冷冷看着顧雲箏。
也就是在這頃刻間,有兩個人義無反顧地飛身揮劍,襲向賀衝、蕭讓。
兩人前一刻或是凝視着顧雲箏,或是一心等待她的吩咐,全然沒料到這突然而至的變故。
坐在馬上的顧雲箏卻是即刻就看到了。
“小心!”她想也沒想的騰身去爲蕭讓遮擋那狠戾之至的一劍。
蕭讓則在這頃刻間拉扯了賀衝一把。
這一舉動,使得賀衝堪堪躲過致命一襲,卻還是不能倖免於難,左肩胛骨下方中劍。
蕭讓意識到有透着殺機的長劍襲向自己的時候,看到那身姿纖弱的女子擋在了自己身前。他已來不及反應,身影已被撲倒在地,繼而,是身上那女子身形一震。
他猛地翻轉身形,倉促詢問:“你怎樣?”問話同時,聽到了嘈雜的冷喝聲暴喝聲交戰聲,卻是感覺極爲遙遠。
顧雲箏推了他一下,抿脣微笑,“我能有什麼事?你給我起來。”
蕭讓這才放下心來,慌忙站起身。
顧雲箏也隨着他站起身來,站到他身側,看着激戰到一處的人。
蕭讓解釋道:“方纔賀衝與蔣晨東的手下對峙,賀衝要他們權衡輕重,此刻看來,是無從權衡了。”
“嗯。”顧雲箏點頭應聲,後退半步,一記手刀狠狠切在他頸部。
蕭讓在失去意識之前,勉力轉身看向她。
她笑意蒼涼,“你得給我好好兒活着。”隨即揚聲喚袁江,“把他給我帶出京城!”
袁江吩咐兩名死士架起蕭讓扶上馬,隨即卻是望着不遠處,慘然一笑,“恐怕是來不及了。”
顧雲箏循着他視線望過去,看到霍天北端坐在馬上,神色複雜地看向這邊。在他身後,是近千名護衛。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霍天北打個手勢,身後千餘人將兩方人手困在當中。
沒有人敢再動,僵持在原地。
霍天北跳下馬,緩步走到顧雲箏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捨身保護蕭讓那一幕,他看到了,盡數收入眼底。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她有沒有受傷。他彼時唯有震驚,沒心思去注意別的。
可那又與他有何關係。
她自己都不在意安危,何須他在意。
顧雲箏只匆匆看了霍天北一眼,迅速到了袁江近前取過他的弓箭。
她留意到了在那瞬間執意取蕭讓、賀衝性命的是兩名身形比之尋常男子瘦削、矮小的人。那兩個人身手不凡,而此刻,正欲逃離。
尋常人是右手控弦,左手持弓,她正相反。還有一個反常之處,亦或可說是常人無法做到的——三支鵰翎箭齊發。
沒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三箭齊發,是因已無法確定自己能夠一擊必中。
不能一擊必中,那就只求傷人、活捉。
她在瞬息間兩次彎弓搭箭,用去了六支箭。
第一次瞄準的正要逃離的人,中箭,申荶倒地。
第二次瞄準的人,按她估計,應是傷勢不重。
她欠賀衝一份人情。
她或許可能爲他們一劍之仇的機會,只有此刻。
她丟下弓箭,吩咐袁江:“帶濟寧侯、賀衝離開!”
霍天北目光沉冷地看着她,語聲是她從未聽到過的冷凜:“全部生擒,明日處死!”
他語聲未落,寒光一閃,她已取過袁江手中長劍,直抵他咽喉,啞聲喝道:“誰敢?!誰敢妄動,他即刻身死!”
“表哥!”顧雲箏語聲未落,章嫣焦慮的語聲傳來。
霍天北與顧雲箏俱是心頭一緊,循聲望去。
章嫣急切地道:“表哥,江南……”
顧雲箏在瞬息間明白了章嫣的用意,高聲打斷了章嫣的話語:“霍天北,你與鬱江南的性命,換取蕭讓、賀衝等人的性命,怎樣?”
章嫣腳步僵滯在了原地。
顧雲箏遙遙看着她,只一瞬,視線便轉移到了霍天北身上。
霍天北目光中無驚無懼,他平靜地看着顧雲箏,緩緩擡手,指尖輕彈劍身,語聲低柔:“你也知道我不是輕易讓步的人,你有你的條件,我也有我的條件。”
顧雲箏咬了咬牙,手臂已微微顫抖,“你說。”
霍天北垂眸看了看抵着自己咽喉的長劍,笑,“你平靜點兒,別等我話沒說完就把我殺了,那於你並非幸事。”
顧雲箏長長地透了一口氣,手鎮定下來,“你,長話短說。”
“你自己選。”霍天北語聲依然很輕,只能讓她聽到,卻是淡漠之至,透着冷酷,“我一生不說虛話,言出必行。你此刻要蕭讓一世無憂,可以,前提是你離開我,與我、與孩子再無瓜葛。”
顧雲箏抿緊了脣。
她雙眼依然明亮,光華襲人,卻無平日流轉的光芒,似是那種含着淚光的明亮。他也只是懷疑,已不能確定。
“我,選的是,”她一字一頓,很吃力,“蕭讓、賀衝離京。賀衝是被我連累才受傷,你要信他。”
霍天北脣角勾起嘲諷的笑。這嘲諷,是針對於他自己。“阿嬈,”他微聲道,“既是如此,何不將我殺了免除後患?你明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他們是我窮其一生都要找到,殺之而後快的人。”
顧雲箏勉強抿出一絲笑意,“別太高看你,別小瞧他們。他們不想死的話,誰也殺不了。”
霍天北緩緩一笑,“那你這意思,是要離開我?”
“你沒給我第二條路。”她說。
霍天北凝視着她,好一會兒,對手下打個手勢,“放行。”末了冷冷看着她,“你也即刻離開,我看着你走。”
顧雲箏抿了抿早已乾燥的雙脣,無聲地對他說:“抱歉。”
抱歉,我此刻能選的只能是蕭讓。
抱歉,我不能彌補對你的虧欠。
抱歉,我已沒有時間、機會再去照顧我們的孩子。
可我知道,你會善待他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一世,許是註定我要欠你。
她手中長劍並未收回,側目看着袁江率衆帶着蕭讓、賀沖走遠,手臂才緩緩垂下。
長劍落地,她笑笑地看住他,“天北,還是你先走吧。”
他倒也不惱,不溫不火回一句:“不是說好了?你要走在我前面。”
她笑意加深,“那是在山中說的話了。我不是也說過麼?山中山外如天堂人間。”語聲極輕,極無力。語必,緩緩轉身,像她的語聲一樣,極無力。
章嫣張皇失措得看着顧雲箏,看到了那抹讓人看了心生悲愴的笑意,看到了她落寞轉身,舉步離開。
“表哥!”章嫣眼中含着淚,走到霍天北面前,“他們只是齊心協力成就你,是衆望所歸的事,你爲何要與表嫂走到這地步?”
“爲何?”霍天北重複着這兩個字,望着顧雲箏的背影,看着她緩步走向坐騎。他也想知道爲何,爲何她豁出自身安危去爲蕭讓擋下危險,爲何她不惜與她分離也要保全蕭讓。
作爲她的枕邊人,他能怎麼想?
他只能讓她走了。這是他所能給她的最後一份仁慈。
從此,她要離開他給她的家園,從此,他只有兒女,再無嬌妻相伴。
他靜靜地看着她。日後能看到她的機會,想來不多了吧?
堇竹早已滿臉是淚,她看看霍天北,又看看顧雲箏,最終咬一咬牙,快步追上顧雲箏。她覺得她似乎有哪裡不對,覺得她輕飄飄的似乎失去了重量,她要去陪着她、照顧她。
堇竹一臂扶住顧雲箏,一臂環住她身形。手滑過她背部,觸手溼漉漉的,粘稠溫熱。
她用力呼吸,聞到了血腥味,“夫人!”
她語聲未落,顧雲箏擡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搖頭,隨即則是不可控制地別轉臉,一口鮮血噴出,身形一軟,從堇竹臂彎間滑下地上。
“夫人!”堇竹帶着哭腔,用力架住顧雲箏,又焦慮地看向霍天北,“侯爺!”她還不能適應這一番驚變,不能像別人一樣即刻更換稱謂。
霍天北瞳孔驟然猛縮,心絃繃得緊緊的,他大步趕過去,將顧雲箏抱在懷裡。
堇竹倉促間扯掉了顧雲箏的斗篷,查看她傷在了哪裡。
是後心附近中了劍。她幫蕭讓擋下了致命一擊,她卻受了重傷。鮮血早已浸透她大片衣衫。
霍天北抱着顧雲箏,走向前面居室。
“四哥!”有人高聲喚霍天北。
霍天北邊走邊循聲望去。
一名少年一手拎着一個人走來,見霍天北望過去,他將兩人面上蒙的黑紗扯下。
兩個人正是顧雲箏之前欲射殺的兩個試圖逃離的人。
一個人是藍佩儀,另一個……
霍天北腳步微微一頓。另一個與他的阿嬈有着一模一樣的容顏。
頃刻間,他明白過來,這女子應該就是越國八公主,顧雲箏另一重身份的妹妹。該死的程燕襲沒跟他說,姐妹兩個是雙生姐妹。
他斂起心緒,對少年頷首,“多謝,幫我照料這兩人。”隨即喚來手下,“尋回蕭讓、賀衝。擒拿蔣晨東,處死。蔣晨東一衆幕僚、手下與其同罪!”
“是!”
霍天北加快步伐走向前院,吩咐堇竹:“原來的書房已改爲藥房,將藥箱取來。”
“是。”堇竹飛快跑向書房。
他一面走,一面低頭看着顧雲箏,聲音低啞地喚她:“阿嬈。”
顧雲箏睫毛顫了幾顫,緩緩睜開眼,“天北。”
“我在,我在。”
“你,不要殺蕭讓、賀衝。蕭讓是我的表哥。”她費力地輕聲對他說,“也,不要殺蔣晨東,他、他是陸先生在……民間的兒子。別殺他,殺了他,先生會恨你一輩子。聽我這一次……好不好?”
“我記下了。”他凝住她含着淚光的雙眼,“要我答應也行,你得給我活下去。否則,這些人都會爲你陪葬!”危機面前,他能用的方式,還是威脅她。
顧雲箏緩緩勾了脣角,勉力擡起手來,想撫摸他的面容,卻已做不到。手頹然落下,她說:“天北,我,是雲家的阿嬈。太夫人是對的。你信我,相信我……”
“我信,我相信。”他用力點頭。
“對不起。”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
“若對我有歉意,就給我活着。你既是欠我,就要用餘生償還。”
她的眼瞼緩緩闔上。如果還可以,她會的。
這一日,陸騫心緒幾度大起大落。
聽說皇上下旨冊封霍天北爲攝政王的時候,他直覺那聖旨定是僞造的——還親筆所寫?不論是昏君、暴君、明君,都不可能委任異姓人攝政。定是那位寵妃做的好事,定是她僞造了聖旨。
可若真有假,那麼多人如何能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
得知蕭讓、蔣晨東的死士、顧雲箏、霍天北先後趕到豔雪居的時候,他笑了,料到定有一場好戲上演,料到霍天北與顧雲箏將有爭端,甚至會發展到決裂的地步。
霍天北的軟肋,他想過很長一段時間,結論是顧雲箏。那孩子對顧雲箏的情意怕是早已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只要想法子將顧雲箏毀掉,也就毀掉了霍天北這個人。
多好,顧雲箏與蕭讓之間有牽扯,多好,他與蔣晨東能利用這一點。顧雲箏不允許蕭讓出事,他們若能將蔣晨東除掉嫁禍在霍天北頭上,夫妻兩個必然走至決裂的地步。心中再無一絲溫情的人,便是得勢,也不會長久。
便是此事不能成,也無妨,顧雲箏與燕襲之間的是非也是他可以利用的。堂堂越國三皇子,卻甘願在霍府爲僕,爲了什麼?即便與顧雲箏的身世有關,宣揚出去,她也很難自圓其說——兄妹亂·倫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這種事要看人怎麼說,看人怎麼想。他在民間的歲月很長遠了,交下達官顯宦是近來的事,以往結交的都是天下學士、學子。而那些書生,若能利用得當,比千軍萬馬的力量還大。
便是霍天北再不捨,遲早也要走到捨棄顧雲箏的地步。捨棄顧雲箏之後,引發的怕是大周與越國的爭端——那個燕襲可不簡單,能紆尊降貴至此地步的人,非常人能及,來日定能成爲霍天北的勁敵。到時候,蔣晨東漁翁得利即可。
他晚間心情不錯,去了常去的一家小酒館。酒館在醉仙樓附近,酒不是最好的,可幾樣下酒小菜卻做的極爲地道。醉仙樓的山珍美味固然好,可他獨愛這一口。
正吃的津津有味的時候,蔣晨東過來了,顧自落座,笑道:“猜着您就在這兒。”又將一罈金華酒放在桌上,“喝這個。”
陸騫就笑着頷首,“好。”
蔣晨東喚來夥計,丟出幾十兩銀子,“我與先生說說話,閒雜人等都請去別家用飯。”
夥計知會了掌櫃的,清了場。
蔣晨東笑微微地道:“您新收的那個學生好像與您八字不合似的。”
陸騫蹙了蹙眉,又笑,“的確如此,那孩子凡事都與我擰着來,比——”比霍天北還不好收拾,他沒說出來。
“不單如此。”蔣晨東道,“他現在明顯是站在了天北那一頭。”
“哦?”陸騫意外。
“誰都有失察的時候,您也不能倖免。近日他很是留意天北府中的情形,知道的恐怕比你我都多,但願他不會幫助天北立於不敗之地。”
陸騫思忖片刻,“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命人幫我將他請來此地。我與他下幾日棋,等我盡興之後,一些事也就塵埃落定了。”
蔣晨東拍手稱好,喚來貼身隨從:“將裴奕請來。”
隨即,兩人邊吃邊喝,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天。
裴奕施施然走進門來,身邊跟着捧着棋盤棋子罐的蔣晨東的隨從。
陸騫打量裴奕幾眼,沒忽略他衣襬下方不知從哪兒沾上的血跡,卻也沒問,只擡手示意他落座。
蔣晨東站起身來,“我該回府了。”
裴奕不予理會,喚人將飯菜撤了,擺上棋局,又要了一壺竹葉青,自斟自飲。
陸騫含笑看着裴奕。誰都不知道,他收下這學生,是強人所難。裴奕並不想跟在他身邊習文練武,可他堅持,裴母也是苦口婆心地規勸,裴奕這才勉爲其難地拜到了他門下。
裴奕身上有着霍天北諸多的壞習性,可陸騫就是要收他在身邊,想將他那些壞習性扳過來,他就是要這與霍天北本性酷似的人變成另外意中人。
陸騫從棋罐裡取出一枚白子,放到棋盤上。就在這時候,聽到了酒館外面的打鬥聲,不由望向門外黑漆漆的夜色。
裴奕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是四哥的人,前來擒拿蔣晨東。蔣晨東活不過這幾日了,便是活着,也只是個廢人。您放心。”
陸騫心頭驚怒,猛然起身,又頹然跌坐回去。
五月份的天氣,已經有着幾分夏日的酷熱。這日卻是反常,天色陰沉沉的,風中有着清涼。
攝政王霍天北策馬到了那家小酒館門前,頎長挺拔的身形輕飄飄落地,緩步而入。
陸騫與裴奕依然神色平靜地下棋,像是不知他進門。
霍天北將一張藥方放到陸騫面前。
陸騫看着,緩緩地笑起來,“攝政王妃情形堪虞。”
“對。”霍天北語聲淡漠,“我知道如何救她,卻沒有方子裡幾味極珍稀的藥材。若憑我一己之力,要耗費諸多時日。眼下我只能用猛藥吊着她的命,若是三日內不能湊齊藥材,她只能香消玉殞。”
陸騫只問:“蔣晨東怎樣了?是否已喪命在你手中?”
霍天北沒回答,只是用下巴點了點那張方子,“我知道你手裡有這些藥材,兩日內就能集齊。我等你兩日。”
“晨東怎樣了?”陸騫只關心這一件事。
霍天北勾出一抹殘酷的笑容,“雲箏能活,我就不殺他。此刻他已是個廢人。”
“你到底把他怎樣了?!”陸騫眼中目光顯露出他的心緒,他已然暴怒。
“我等你兩日。”霍天北重複完這一句,手指向門外,“這條街已是刑場。你只能聽從我的安排,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凝視着陸騫,“兩日內,蔣晨東的幕僚、死士,每隔一炷香處死一個。兩日後,你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交待,你會親眼看到他被凌遲,日後你還會看到,所有見過你與他、知道你與他名字的人,全部殺掉,無一例外。”末了,他輕輕地笑,“你總說我殘暴嗜殺,那就不妨看看,我真正殘暴嗜殺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