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乍然聽說公治明變心背信,失神痛哭,他若是猜不出她的身份就真是對不住名字裡的這個“睿”字了。
“抱歉,秦大哥,我一個女子,流落在外,說實話可能會招來兇險,所以才瞞了你。”丁薇神色裡添了三分哀傷,“如同你所說,我要儘早回去看看。即便那個人背棄了諾言,我還有親人朋友,最重要是我的兒子不能沒有母親照料。你也是皇家之人,怕是比別人更知道那個地方的兇險,我如今恨不得一步邁回去!”
“回去又如何?他能把公主退回鐵勒?江山社稷,帝王野心,爲你一個女子全都拋下?”秦睿擡了頭,蒼白的臉色在晨光的照耀下,越發顯得透明。
丁薇死死咬了嘴脣,心裡有一千句,一萬句話想要反駁,但公治明另娶的事實就像一塊攔路石,她怎麼也繞不過!
“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即便他變心,我也要親口問問。”
“若他變心又如何?不變心又怎樣?”
“若他變心,我帶着兒子遠走天涯,逍遙自在過一輩子。若是他沒有變心,自然一切都好。”
丁薇說罷,終於察覺同一個男子討論這事有些古怪,趕緊岔開話頭兒,“秦大哥,你這病症也有些年頭了,想必你尋到空回方丈,一定有緩解之法了。如今我要立刻回東昊,怕是不能留下照料你,還請不要見怪。這些時日,多虧你照顧,大恩不言謝。待得他日,你能脫身,趕去東昊,我定然請師傅出手,爲你診治。”
秦睿聽得眸色一閃,眼見她神色急迫,心頭酸意更重,瞬間有了決定。
“不必,我隨你一同去東昊。”
“啊,你…越都不是來了兩道聖旨催你回京嗎?抗旨,真的沒事嗎?”丁薇驚疑,帝王從來都是同老虎是一種脾性,喜愛的時候,自然千好萬好,一個惱怒,怕是就要張口吃人。
更何況先前零碎幾次閒話兒,她也聽得出,大越這位皇帝和兩個皇子好似同秦睿還有些說不出的詭異關係。這個時候抗旨,怕是同自尋死路沒有區別吧?
“還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秦睿卻是無所謂的擺手,乾脆道,“這就讓秦全去尋船隊,晚上趁夜色,我們趕路!”
丁薇盯着他瞧了半晌,總覺得哪裡古怪,但眼見他神色鄭重,她若是開口拒絕,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畢竟同行一路,受他照料良多…
“好吧,我再去準備一些藥材。你這病症,還是要再喝幾日藥湯。”
兩人商量妥當,丁薇就去抓藥,偷偷拾掇包裹。既然是要偷偷上路,就不能讓人知道。所以,這一日她照舊是下廚,熬藥,待得劉東昇來探望的時候,還很是嚇唬了他一番。想必,府衙今日送往越都的秘折裡就會寫着睿王病重了。
這一晚正是月中,一輪滿月高掛天空,汶水城外的碼頭上,一艘大船已是等候在棧橋邊。
秦全背了主子,丁薇挎了包裹,身後還有六個神色嚴肅、長相普通的長隨,擡着幾隻箱子,想必是秦睿的行李,但他們即便走在跳板上都是落腳無聲,顯見也是練武之人。
丁薇猜得這是秦睿的護衛,倒是放心許多,畢竟還有十日水路,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多帶些人手總有好處。
但沒想到,還有一個小小的驚喜在等着她。
原來,開船的居然是羅老大等人,廚娘照舊是羅嬸子。
故人相見,自然是有很多話說。羅嬸子熱情的拉了丁薇坐在船尾敘說別後之事,末了才小心翼翼問道,“雲娘子,我還以爲你早早回家去了,怎麼拖到如今,而且…恩,還是同秦東家在一起?”
丁薇苦笑,這一路若是當真說起來,怕是幾日夜都說不完,更何況她同秦睿的身份都不好暴露。
於是就含糊應道,“本來早就應該回去了,不想趕上了洪水和瘟疫。我因爲會些醫術,秦東家也獻出那幾船藥材,就都直流在汶水城了。如今洪水退了,瘟疫也治好了,這才重新上路。”
羅嬸子其實還有很多想問,但卻突然想起先前聽人說過的閒話,於是驚叫道,“哎呀,汶水城裡那些人說的雲菩薩,就是你嗎?”
丁薇點頭,“都是大夥兒擡舉!”
“這可不是,聽說汶水城裡很多人家都供了你的生祠。雲娘子,不,菩薩,我們一家還能再送您回東昊,實在是太好了。我這就去同當家的說,怎麼也要少收一半銀子!”
說着話,羅嬸子就腳下生風的跑掉了,虧得她那般膀大腰圓卻是動作敏捷。丁薇想攔也沒攔住,無奈就走去船舷旁看看風景。
月色下的河面,波光粼粼,寧靜又美麗,如同嬌羞的少女,難得露出一次柔美的一面。
丁薇卻看得嘆了氣,好似河面上倒映出的,滿滿都是那個人的模樣。
冷厲的,溫柔的,皺着眉頭的,無奈寵溺的…
只是不知,這樣的月色下,他的懷裡抱着誰?
前艙窗口,秦睿半倚在錦墊上喝着湯藥。秦全神色裡,一半興奮一半猶豫,好不容易等着主子喝了藥,就小心翼翼問道,“主子,皇宮裡若是知道咱們走了,怕是…”
秦睿冷冷一笑,擡手抹去嘴角的藥汁兒,這才應道,“只要我的命在,你也活着,大越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天下之大,我們盡皆去得!”
秦全聞言,想起這些年主僕兩個相依爲命,也是紅了眼眶。
“那人怕是還以爲主子不知道真相呢,只要主子解了毒,他就再沒辦法了!”
秦睿眼裡也是悲喜參半,“什麼王爺至尊,什麼疼愛如子,不過是個笑話罷了。待我解了毒,尋到血脈根基,我一定要回來討還公道!”
“主子,一定帶上奴才,奴才要給孃親報仇!”
不說主僕兩個如何感慨離開傷心之地,只說東昊京都裡,光明殿前,公治明同樣在對月興嘆。
記得當初住在雲家小院的時候,他因爲半癱,很少出門,偶爾月圓之夜,丁薇挺着肚子,推着輪椅陪他在院子裡轉悠。夜蟲啾啾,月色明亮,院子角落的夜來香幽幽。偶爾她的汗珠會低落在他脖頸裡,也一點點捂熱了他冰冷麻木的心。許是就從那時候開始的吧,他開始覺得同這個女子一輩子,這般靜靜看着世間美景到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惜,美好日子剛剛開始,他就把她弄丟了…
“少爺,少爺!”
雲伯遠遠從臺階下爬上來,累得氣喘吁吁,不知因爲何事心急,連改口都忘記了,又喚起了“少爺”。
公治明收回思緒,墨眉微皺,不知爲何心頭隱隱有些悸動,“雲伯,可是哪裡來消息了?”
“信啊!”雲伯雙手扶了膝蓋,喘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黔州鋪子送了信來。”
公治明眼裡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微微嘆了氣。當初丁薇爲了給娘子軍們尋個退路,也是廣開財路,各個州府都開了鋪子,如今已是到了收穫的時候,各個鋪子都在盈利,加者海南運回的那些新奇水果和物件兒,每月送來賬冊上的數額,甚至都讓他吃驚。
今日想必,又是黔州送了賬冊銀票,或者是娘子軍給安哥兒蒐集的一些小玩意吧。
“賬冊和信件都給雲影吧,別的送去偏殿,明日安哥兒醒了再告訴他。”
“不是啊,”雲伯終於緩了過來,聽得這話就急了,但終於還知道揹人耳目,壓低聲音嚷道,“主子啊,這信好像有些說道,老奴瞧着,瞧着像是丁姑娘寫的!”
“什麼!”公治明雙眸瞬間亮得怕人,一把扯過信就大步進了屋。
雲伯警惕的望了望四周,眼見親衛們都站得十步開外,應該聽不到方纔的話,這才放了心,趕緊進屋關了門。
結果一扭身,就見公治明雙手伏在檀木方桌邊,身形搖搖欲墜。
老爺子嚇了一跳,趕緊奔了過去,驚道,“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雲伯…薇兒終於有消息了!”公治明極力仰頭,但眼淚卻依舊從眼眶裡泉水般涌出來,順着脖子,灌進衣領…
誰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幾十個日夜的尋找,傾國之力交換,又乍然發現被騙的惱怒,失去的恐懼同生還的盼望,每日都像螞蟻一樣,一點點啃食他的心。若不是還有孩兒,若不是還存了那麼一絲的希望,他甚至想拋下一切,就那麼去滿天下的找,哪怕是碧落黃泉。
如今終於…終於有消息了!
昏黃的燭光照在雪白的信紙上,只有幾個字,卻分外熟悉。他心愛的小女子還活着,果然還活着!
雲伯多少年也沒見過主子流淚,嚇得有些手足無措,但這會兒瞧見信紙卻也喜得掉了眼淚。
先前雲影就同他簡單透露過幾句,風火山林四組在忙些什麼,他也知道一些,所以方纔一聽說黔州送信的人說,這是有人送到鋪子裡的,第二重信封又是寫的丁姑娘的名字就覺得蹊蹺。
原來,居然是丁姑娘給主子寫的信!
再想想旁邊永福宮裡那位因爲斷了手筋,回來之後再沒寫過一個字的“假貨”,老爺子忍不住咬牙。從來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總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