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治明喝了一口冬瓜湯,偶爾擡頭瞧瞧對面吃得香甜的女子,眼裡閃過一抹笑意,難得開口讚道,“這湯味道不錯。”
丁薇嘴裡喊着一口米飯,含糊點頭應道,“應該房前屋後新摘的冬瓜,加上一點兒海米,不只喝個新鮮,對身體也有好處。不過,少爺別多喝,一會兒還要趴着按摩,小心到時候吐出來。”
吐出來?
公治明想想半消化的湯汁從自己嘴裡返出來,臉色明顯僵了一瞬,舀湯的勺子也收了回來。
丁薇半垂的眼眸裡終於添了三分快意,強忍着嘴角的笑意,大大喝了一口湯…
當田裡的苞谷收拾乾淨了,苞谷秸稈也拉回了家,垛得方方正正,北風也一日冷似一日了。
雲家院子當初修建之時,考慮的極其周全,幾乎每個院子都有火炕和地龍。這一日早起,李嬸子就帶着小青預備先把小竈院兒的地龍燒一燒,萬一有哪裡堵漏,也早些修理。省得落雪之後發現,再動泥水就不方便了。
丁薇於是就讓程嫂子抱了安哥去她們母子住的的東廂房,正好這時候陽光還算充足,程家二娃也不比安哥兒大多少,一起玩耍也是個玩伴兒。
程嫂子很是緊張,事先跑回去把本就很趕緊的屋子又拾掇了一遍,再把大炕上鋪了厚厚的被褥,這才抱了安哥兒回去。程家大娃很好奇孃親整日說的小主子是什麼模樣,今日終於見到活的了,就想上前想看看小主子同弟弟有何不一樣。
結果還沒等湊上去,就被老孃在屁股上拍了兩巴掌。雲影雖然不擅言辭,卻是心善又妥帖,早端了一盤子點心過來,見此就拉了大娃身邊吃點心。
程娘子看得感激,想了想就一邊坐在炕上守着咬指頭玩的小主子和自家蹬手踢腳的小兒子,一邊做起了針線。
雲影瞧着她手裡的料子是丁薇前日賞下的,繡圖也是五福鬧春,就猜得這是給安哥兒張羅的,於是就笑着幫她分繡線。
程娘子小心翼翼問起主子的喜好,雲影也不瞞她,這些時日又瞧她行事謹慎,甚至可以說有些膽小怕事,於是就連丁家的事也說了幾句,自然包括丁薇未婚生子。
程娘子聽得目瞪口呆,幾乎要大口吸冷氣。她老家在南方,讀書人多,規矩就極重。誰家女子若是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好,那都是名節有損,不說沉塘,起碼也是青燈古佛一輩子。
不過,同爲人母,想起先前自家流浪街頭,兒子拉着她的袖子喊餓的時候,她心裡刀割一樣痛,簡直不能活了。這會兒再想想主子到底是頂着多少白眼和風險,才把小主子生下來的啊。
這般想着,她就擡手替玩耍的有些睏倦的小主子蓋了蓋毯子,不想安哥兒卻是突然從迷糊中睜了眼,扯開嗓子就大哭起來。
程娘子立時扔了手裡的針線就把他抱了起來,一邊輕拍一邊慢慢晃悠。但往日極爲奏效的辦法,今日卻不知怎麼毫無用處。
雲影聽得心疼,想想每次見了她都問個不停的義父,於是就道,“你哄哄二娃吧,我抱安哥兒去尋他娘。”
“能成嗎?萬一耽擱了主子的正事,又惹了主家不喜…”程娘子有些擔心主子怪她無用,滿臉都是遲疑。
雲影卻是笑笑,動手給安哥兒包了輕柔的毯子,戴了虎頭小帽子,然後出了門。
主院裡,丁薇正給公治明按摩胳膊,活動手指。她也沒想到這些小手段如此有效,當真讓公治明的左手也恢復了大半活動能力。
這般長久堅持下去,就算不能讓他重新站起來,起碼能延長了毒性繼續發作,她也算對得起那座院子和兩間鋪子裡了。
說起那院子和鋪子,她忍不住又動心想要進城去看看,畢竟她作爲主家,連鋪子位置都找不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還有程大有本就是風寒咳疾,加者先前失了差事又投親不遇上了急火,這纔看着兇險些。如今將養了半月,眼見就恢復大半了。過些時日還要見一見,若是人品着實不錯,就帶着他一起去鋪子轉轉,以後總要通過他料理生意…
她這般想的入神,就忘了還有活計忙碌,偶爾兩隻白胖柔軟得好似無骨的小手,還在公治明的手背上摩挲個不停,好似平日抓了自家兒子的腳丫子在逗弄一般。
公治明被摩挲的眉梢兒微微挑起,雙眸望着出神的女子,好奇她心裡在盤算什麼,亦或者裝傻挑逗與她。不過,這種溫熱又綿軟的觸感卻是很舒服。他眼底閃過一抹亮色,手掌一番就把丁薇的小手反握在了手中…
丁薇暮然回身,正覺哪裡不對勁,想要低頭看看的時候,雲影卻是到了門外,“姑娘,安哥兒突然哭鬧,我把他抱過來了。”
“啊,安哥兒怎麼了?”丁薇一聽兒子哭鬧,什麼也顧不得了,起身就開門把雲影放了進來。
公治明慢慢收回手,心裡不知是有些失望還是慶幸,但轉而擡頭看着丁薇懷裡的襁褓,心頭卻是如雷般狂跳起來。
丁薇抱了兒子,見他小臉兒哭得通紅,眼角還掛着淚珠子,心裡疼得不成,趕緊輕輕拍着又低頭親他的小臉兒。
“哦,孃的寶貝兒子,你怎麼又鬧脾氣了?肚子餓了,還是做噩夢了?”
雲影偷偷瞄了一眼假作不在意,其實眼角眉梢都寫滿了渴望的少爺,開口應道,“剛吃完奶睡下的,許是做了噩夢。”
許是知道自己被孃親抱在懷裡,安哥兒就停了哽咽,小嘴巴委屈的撅着,居然又睡了過去。
丁薇看得好笑,剛要埋怨幾句纔想起自己娘倆還在主子的房裡,於是趕緊扭頭望向公治明,低聲賠禮,“讓少爺見笑了,我這就把孩子送回去。”
說着話兒,她就想告退,不想公治明卻是開了口,“把孩子放我旁邊睡吧,這屋裡也不冷。”
“啊,這小子若是吵鬧,該擾少爺清淨了。”丁薇下意識拒絕,雲影卻是好似沒聽到這句一樣,已是從牀榻一側抱了一牀錦被,鋪到了公治明的旁邊。
丁薇瞪了她一眼,很想問問到底誰是主子。可惜事實讓她無奈,說起來,公治明纔是正牌主子。
她不情不願的把熟睡的兒子放到了被子上,末了一邊繼續給公治明按摩手指,一邊壞心的盼着兒子趕緊發場“大水”,最好把公治明衝跑纔好呢。
想到公治明平日清冷又嚴肅的模樣,再想想他泡在自家兒子的尿水裡喊救命,丁薇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公治明就算知道丁薇還有如此惡趣味,也是無暇理會,這會兒他的眼裡心裡都是身側那個睡得香甜的胖娃娃。
孩子的額頭很飽滿,那小小的眉眼尚且沒有完全展開就已能看出三分俊秀,臉蛋圓潤,粉紅的小嘴巴不時撮動兩下,分外可愛。就算再冷酷無情之人,見到這樣精靈一樣的生命,鐵石心腸都會化成一汪蜜水。
公治明忍不住擡起左手想要碰碰孩子的臉,不想安哥兒夢裡許是在玩鬧,小手居然一把握了老爹的手指。淺淺的暖意好似最美的一縷光,瞬間照亮了公治明陰暗的世界。
這就是他的兒子,公治家的下一代,他的血脈…
一滴淚毫無預兆的落在了孩子的手背上,惹得他受驚,乍然鬆開了小手。
公治明心頭一空,末了卻是輕輕抹去那點水跡。即便自小無父無母,即便習武識字再辛苦,即便縱橫戰場生死關頭,即便兄長好友雙雙背叛,他都沒有允許自己軟弱一次,這一刻居然在熟睡的兒子身畔落了淚。
他想把整個天下最好的珍寶都取來,放到兒子手心。想殺掉這世間所有惡人,只求兒子看到的都是美好。他想擋下所有風雨,讓他的妻兒盡享晴空…
雲伯拎了一籃子橙黃色的梨子,站在門口望着屋裡貪婪望着孩子的主子,怎麼也忍不住眼淚。朦朧中再看向額頭蒙了一層薄汗,努力忙碌的女子,他心頭感激更甚。這樣的女子,如此大無畏的頂着世間所有人的白眼,爲公治家生下血脈,他即便爲她籌謀再多都是應該的。
丁薇忙了一陣,手腕痠疼的厲害,於是甩動兩下繼續爲公治明按摩雙腿,根本不知道雲伯又盤算着,如何不着痕跡輕輕推着她向前了…
一夜北風嗚咽,早起時候,山林好似又凋零了三分,雲家各個院子裡的柿子樹和桂樹也都落了大半葉子。老山坳通往清屏縣的土路上卻是難得熱鬧,吳大勝正帶着村裡各家各戶往縣裡送稅糧。原本已是定好的六成稅糧,因爲先前的大豐收,居然被調到了七成。
原本歡喜的農人們氣得在家大罵不休,但胳膊擰不過大腿,誰家也不敢冒着下獄殺頭的風險公然反抗官府。畢竟同丟掉性命想比,喝兩頓稀粥,餓薄了肚腸,實在算不得大事。
但害怕歸害怕,誰也免不得抱怨兩句,一時間送糧隊伍是怨聲載道。丁老頭兒帶着帶兒子也在隊伍當中,不同於別家的小推車和牛車,前幾日丁老二剛給家裡添了一輛騾車,雖說銀錢貴了些,劉氏背地裡也沒少嘮叨,但這個時候確實是看出有車的好處了,省心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