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冱水河上的溼氣很重。
因爲前面巷子裡出了人命案的關係,消息傳來,河面上的畫舫也都早早的靠了岸,沿岸柳樹上掛着的燈籠並沒有及時撤掉,可是莫名的,這節日的氣氛蕩然無存之餘這些掩映晃動的燈火反而顯出幾分詭異來。
四更時分,河水沿岸人跡罕至,河面上隱約浮動一層霧氣,河面中央唯一僅存的一艘船順流而下,緩緩的飄蕩,上面燈火掩映和平時出沒在這條河上的花房無異,但也許是這一夜太過寂靜的緣故,反而叫人覺出幾分森森的寒意來。
因爲離着兩邊的河岸都遠,沒人看的清楚那船上的具體情形,只聞絲絲縷縷的樂音浮動,那些暖紗帳後偶爾有衣着明豔的影子晃動。
夜深人靜之際,對面的河岸上突然如飛燕掠水般縱起一道人影,一起一落間就穩穩停在了那畫舫船尾的甲板上。
彼時那船艙內絲竹之音不絕,外面的船伕小廝也都到一邊去吃酒暖身了,那人上船之後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而是熟練的彎身從旁邊一堆雜物中間摸出一個不起眼的灰色包袱,然後躲在船艙背面的陰影裡把身上的夜行服換掉,走出來的時候已經煥然一新,身姿嫋娜,赫然一名明豔動人的風塵女子模樣。
“洛水姐姐,虧得你還說是酒量好,這是躲到哪裡去偷着吐了?”迎面從艙內出來的另一名女子笑着調侃。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去吐了?”喚作洛水的女子挑高了眉頭,面色不愉。
兩人互相看不順眼,互相拆臺的頂了兩句洛水就進了船艙。
彼時那艙內一派歌舞昇平的好氣氛,有歌姬琴簫合奏的表演,暖室內的榻上男子含笑側臥,微闔了眼睛細細聆聽,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在自己的大腿上打着拍子,十分投入的模樣。
桌上擺了滿滿的酒菜沒人動,男子旁邊的小几上,一隻玉杯一尊酒,醇厚的香氣彌散,十分誘人。
洛水走進去,徑自挨着他腿邊在那榻上坐了,脣角翹起,帶了綿軟的笑意道,“二公子,天色已經不早了,您看——咱們是不是該回了?”
這艘畫舫是屬於環翠閣的,原是被人包了出來遊玩的,後來岸上出事,包船的人就提前走了,洛水等人本來也是要回去的,不想卻遇上了蘇逸這麼大金主,又出高價將這畫舫給租用了下來。
風塵女子,誰會跟銀子過不去,作爲環翠閣裡數一數二的紅牌姑娘,洛水自然就滿口答應,做主又把這畫舫租出來了。
蘇逸眯起眼睛往外看了眼,問道:“什麼時辰了?”
“都要四更過半了。”洛水回道,倒了杯酒遞給他。
蘇逸沒接,就着她的手手將那酒水喝了一半,隱約又聽兩人似是說了些什麼,洛水就嬌嗔着笑了起來,外面兩個奏樂的女子看過去,就見洛水笑的渾身發軟,靠在了蘇逸身上。
兩人都是不屑的撇撇嘴——
這洛水不僅籠絡客人有一套,就是在老鴇面前也是極有臉面的,所以嫉妒之餘拌兩句嘴也就是了,倒是沒人真敢和她扯破了臉。
兩人在裡面調笑了一陣,蘇逸大約是被洛水給哄的開心了,便就順了她的意道:“好了,收拾散了吧!”
姑娘們都是陪笑陪了一晚上,這會兒早就沒了精神。
洛水扭頭往外看了眼,以施恩般的語氣道,“收了吧,去吩咐艄公靠岸!”
“知道了!”兩人應了,起身抱了東西出去。
待到人一出去,洛水馬上就坐直了身子,臉上嬌媚的笑容褪去,換上一副莊肅的儀容。
“叫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蘇逸問淡淡的開口,斜靠在身後的軟榻上沒動,脣角揚起一抹笑,目光卻是沉的十分深遠,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查不到!”洛水道,語氣乾脆利落,只是公式化的回答,“無憑無據,一時半刻找不到突破口,而且那批皇家密衛十有八九是直接聽命於宮裡那位的,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前些天說是在漠北王庭附近隱約出現的一股神秘力量,很有可能就是派出去執行秘密任務的部分密衛。不過——墨雪那邊給的最新消息,漠北的那批人已經無聲無息的退了,好像——是他們的主子臨時改變了主意!”
皇帝派人去漠北到底想做什麼蘇逸能揣測個七七八八,現在突然撤了的原因也心照不宣,不過這些事,他並不關心。
“沒有線索?就連他們大致的人數和規模也不知道嗎?”蘇逸問道,並不見怎樣的失望。
“這批人應該是皇上登位以後才秘密訓練出來的,也是近幾年纔開始嶄露頭角,出面處理一些棘手的事情。”女子回道,“以今上的處事手段,應該是不會在這些人身上留下可供突破的缺口的。”
如果是建國以後皇帝秘密訓練出來的死士,那麼可見無論是在人手的選拔上還是訓練的過程上必定都是無懈可擊,不會留下任何的線索可供追查。
蘇逸抿了脣角不再說話,手指還是有一下每一下的叩在自己的膝蓋上,神色玩味的在想什麼。
他不說話,洛水難免有些緊張,猶豫了一下還是試着開口道:“閣主,今天您突然過來時間實在倉促,再給屬下一點時間,我一定——”
“算了!”蘇逸回過神來卻像是突然改了主意,無所謂的笑了笑。
他整理了袍子翻身坐起來,然後才又補充,“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至於今天——就當是我沒來過吧!”
之前他在岸邊撞到的那人絕對就是除夕夜刺殺拓跋淮安的刺客當中的領頭人,一開始他也只是覺得那人的身形有些莫名的熟悉,後來追蹤他半座京城無果心裡就十分確定——
就是那人!
如果那老漢真是爲他所殺,那麼這件事就實在是太奇怪了,總不能是皇帝的意思吧?而且殺雞焉用牛刀,就爲了那麼一個市井老者,犯得着動用她這樣頂尖一流的殺手故意來惹人嫌疑嗎?
整個事件串聯起來十分的發人深省,但卻又完全摸不着頭腦。
還有褚潯陽對待此事的態度也很奇怪,哪怕只是衝着這一點——
延陵君不想叫他碰的事他總要給面子的。
洛水見他突然改口就以爲他是對自己不滿,連忙道,“閣主,屬下已經盡力了,實在是——”
“我說了,沒關係!”蘇逸道,繼續把衣袍整理好了起身,突然想了什麼就轉移話題道,“對了,我之前讓你主意蘇家的人,可有什麼進展?”
“有!”洛水道,馬上整肅了神情,“那晚望江樓的事已經查清楚了,蘇皖是被蘇霖失手推下去的,當時羅家的三小姐也在場,後來兩人就攪和在了一起了。”
“是麼?”蘇逸聞言,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眉目之間卻不見多少特殊的情緒流露。
洛水暗中觀察他的臉色,頓了一下,又補充,“還有那位長順王府的世子妃,也有點問題!”
“呵——”蘇逸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有意思呢,這場戲怕是要越長越精彩了。”擡手拍下了洛水的肩膀道,“那邊的消息繼續盯着就好,不要插手!”
“是,屬下明白!”洛水點頭答應了。
蘇逸已經擡腳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
五更,天色朦朧。
張雲翼腦袋昏昏沉沉的睜開眼,只覺得手腳發虛,頭腦漲疼,眼睛還沒睜開就先嚷道:“拿水來!”
平時他不管是宿在自己的妻妾那裡還是在書房裡和丫鬟廝混,那些個女人都會事無鉅細,將他伺候的無微不至,哪怕是外面沒有丫頭值夜,身邊的女人也會替他去做。
可是這一天這屋子裡的氣氛竟是十分怪異,他躺在那裡等了半天,不僅沒人給他送水,屋子裡內外更是一片安靜,一點聲響也無。
昨天的確是喝的多了點兒,這會兒他的腦子還裡還有些發暈,煩躁的原是要發火的,睜眼卻被眼前完全陌生的環境嚇了一跳。
擺設精緻,傢俱和擺設就極爲考究,但絕對不是他院子裡的任何一個房間。
彼時那屋子裡空曠,炕桌被推到了一邊,地面上七零八落的散着好些衣物,其中大部分是他的,還有一件水青色的女子外衫,看上去分外眼熟。
他的意識混沌,只就下意識的以爲自己是宿在了哪家樓子裡,但是隨着意識的逐漸清醒,許多斷斷續續的畫面撲入腦海。
畫舫,書房,花園,醉酒,然後——
是這間屋子。
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腦中便是嗡的一下,一下子彈坐了起來。
這裡是褚靈韻住的西院,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就在這裡——
他不僅和自己的弟媳有了苟且,時候居然還大大咧咧的睡在了這裡。
身上未着寸縷,他此刻便是後怕的手腳發抖,想着褚靈韻平素冷豔高傲的面孔就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唯恐被人進來堵住,趕緊就撿起地上的衣物迅速的穿戴起來期間還不住的探頭往大門口張望,唯恐東窗事發。
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屋子裡倒是自始至終都沒人來。
張雲翼迅速的穿戴好,又欲蓋彌彰的將褚靈韻落在地上的外衫撿起來,手忙腳亂的捲到了被褥裡,然後細聽了一會兒,沒覺得外面有什麼動靜這才攏着衣服躡手躡腳的帶上門摸了出去。
黎明時分,院子裡只有些微清冷的光亮,冷風瑟瑟。
下半夜的時候可能是又飄了點雪,這會兒地面上有點滑,他走的小心翼翼,見到院子裡沒人就僥倖的想着——
這到底是件醜事,褚靈韻那裡當是比他還怕,所以這會兒才早早的躲起來了吧?這樣也好,趕緊離了這個院子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這麼想着,心裡就略略鬆了口氣,心猿意馬的不覺又回想起昨夜兩個人在那屋子裡顛鸞倒鳳抵死纏綿的感覺,心裡又的免不了的一陣悸動。
他走的很快,眼見着就要摸出院門的時候,擡頭,卻見右側不遠處的假山旁邊褚靈韻坐在一尊石凳上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張雲翼的心裡一陣緊張,因爲不知道褚靈韻對待此事的態度,猶豫再三還是咬着牙走了過去。
前幾天紫維被她打傷了臉這幾天就回家養傷去了,彼時褚靈韻身邊只跟了紫絮一個。
紫絮的臉色很差,爲了不叫自己的情緒外露就刻意的垂了頭。
“郡主——”張雲翼道,聲音莫名就有幾分低弱,明顯就是帶了十二分的心虛,站在褚靈韻的面前,幾乎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世子這是要走了?”褚靈韻問的平靜,彷彿沒事人一樣。
“是!”張雲翼拿不準她的態度,那眼角的餘光觀察着她的臉色,一邊只就敷衍道:“一會兒要進宮上朝。”
褚靈韻不鬆口,他也不敢擅自離開,只就神情侷促的站着,最後實在是有些等不得了才一咬牙開口道,“昨天晚上是我喝多了,打擾了郡主,真是不好意思。”
這話就是個試探的意思。
其實除了畏懼褚靈韻的身份,他的心裡倒也不見得就有多少恐慌,這種事畢竟是兩個人的買賣,何況褚靈韻還是女子,真要計較起來,她該是會比自己更加憂心。
這樣想着,張雲翼就又多了幾分底氣。
褚靈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只是低頭擺弄着自己塗了火紅丹蔻的指甲,片刻之後纔是玩味的勾了勾脣角道:“這件事——你準備怎麼善後?”
怎麼善後?
橫豎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他們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是有夫之婦,他是她的大伯哥,她是他的弟媳,能怎麼善後?不過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掩飾太平罷了!
張雲翼是沒有想到褚靈韻會當面有此一問,倒是一時被她問住,愣了一愣,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念頭——
褚靈韻這意思,莫不是常來常往?畢竟她時年也不過一十九歲,而張雲簡是一輩子都廢了,自己這便算是近水樓臺了。
之前的那點憂慮情緒瞬間煙消雲散,張雲翼的眼中閃過一抹喜色,吞了口唾沫道:“郡主——”
褚靈韻一笑,卻是沒叫他把後面的話說完,只就衝身後方向招了招手。
因爲褚靈韻的身份貴重,她嫁過來,張夫人就把府中最大的院子給了她住,這院子佔地很廣闊,並且裡面還建有一座人工池塘,裡面養了品種名貴的錦鯉。
張雲翼一頭霧水的擡頭看過去。
卻見遠處的假山另一側人影綽約,卻是兩個身材魁梧的護衛連拖帶拽的拉着一個人過來,那人掙扎的厲害,卻怎麼也逃不脫鉗制,不是別人,正是——
他嫡親的弟弟張雲簡。
張雲翼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沉了臉看向褚靈韻,質問道,“郡主,你這是做什麼?”
“你看着不就知道了!”褚靈韻不甚在意的微微一笑,繼而又再打了個手勢。
那兩人將張雲簡拖到水塘邊上,動作利落的拿掉堵住他嘴的破布,然後就在張雲翼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一腳將人踹進了湖水裡。
夜裡那湖面上結了半厚的一層冰,張雲簡的身子砸上去,冰面上瞬間開裂了一個碩大的冰窟窿,他驚恐的痛呼聲才起了個頭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沒。
水面上,他的手撲騰了兩下,胡亂的抓着卻尋不到一點助力,這冬日裡的湖水又是極爲森冷,不過轉瞬的功夫他掙扎的動作就遲緩僵硬了起來。
張雲翼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眼睛瞪得老大,驚恐之餘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而那兩名侍衛在做完了這件事後已經快步的轉身離開。
“二弟!”張雲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屁滾尿流的撲過去,趴在岸邊試着想要去拉張雲簡。
然則他發愣的時間太長,待到撲過去的時候已經晚了。
張雲翼面無血色的跪在池塘旁邊,嚇的腿都軟了,眼睛瞪的老大,看着水面上咕嚕嚕的一串氣泡之後就再沒了動靜。
被撞碎的冰面四零八落的浮在水上。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他是絕對不敢相信褚靈韻竟然會當着他的面對張雲簡下手。
這個女人,是瘋了嗎?
張雲翼的心裡忽然激起一股無名怒火,他霍的扭頭,眼神兇悍的朝褚靈韻看去。
彼時褚靈韻也已經起身跟了過來,面無表情的盯着眼前已經恢復平靜的水面,眼底浮現出幽暗的冷光來。
張雲翼原是想要指責她的,可是觸到她眼底這般嗜血瘋狂的冷光,心裡一哆嗦,聲音就卡在了喉嚨裡。
褚靈韻卻是全部管她,只就冷冷的說道:“傻了嗎?”
張雲翼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就聽到驚天而起的一聲慘叫。
“來人啊——救命啊——”
紫絮一聲慘叫過後,拔腿就衝出了院子,一邊大聲的嚷着,“快來人,救命啊——二公子,二公子出事了——”
張雲翼滾在那裡,那邊袍子耷拉在水裡他也毫無所查,滿腦子裡轟隆隆的只是不斷地有驚雷炸開。
外面的花園裡以最快的速度鬧成一片,待到剛起牀披頭散髮的張夫人帶人趕到的時候褚靈韻和張雲翼還都各自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在那池塘邊上未動。
張雲翼臉色惶恐的跪在水邊,神情狼狽。
而褚靈韻則是蛾眉緊蹙站在旁邊,神色憂慮又木然的盯着眼前迫開的冰面。
“出什麼事了?那丫頭說簡兒——”張夫人的語氣惶惶,目光凌亂的四下觀望,卻又彷彿是爲了自欺欺人一樣,目光始終不去往那水面上掃。
張雲翼莫名的一陣心虛,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什麼,褚靈韻已經白着臉看向張夫人道,“母親,郡馬——郡馬他——”
她說着就手足無措了起來,目光慌亂的扭頭去看那水上破開的冰面,“今兒個他起的早,丫鬟去報了我知道,我纔出來找他,沒想到——”
她說着眼淚就滾了下來,一半惶恐一半哀痛的表情拿捏的分毫破綻也無。
“胡說八道!”張夫人怒喝一聲。
她是斷然也不肯相信兒子就這麼沒了,哪怕心裡明明已經信了這都是真的,也還是拔腿就走。
紫絮從後面跟過來,適時地擋住她的去路,也是滿臉悲慼道:“夫人,還想趕緊找人幫着把郡馬尋到吧,人死——”
“賤人!”張夫人擡手就給了她一巴掌,聲色俱厲道,“你敢詛咒我兒子,我就撕爛你的嘴!”
紫絮的臉上起了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子,看着她憤怒中近乎猙獰的面孔,還是咬牙道,“方纔事發的時候剛巧世子從外面路過的時候也看到了,可是沒來得及拉郡馬上來,奴婢就是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隨便信口雌黃的。”
張夫人震了震,一寸一寸緩緩回頭看向跪在那裡神色惶惶的長子。
張雲翼的心裡更是抖做一團,可是現在他已經騎虎難下了——
褚靈韻當着他的面推張雲簡下水,就是爲了讓他給她作證,這一刻他纔算是完全明白了過來,爲什麼頭天晚上她會和自己做了那種事。
這——
分明就是個陷阱。
看着眼前女人嬌美如初的臉孔,張雲翼的心裡卻還是一陣一陣的發冷,下意識的就點了頭:“是——”
如果他不承認,他確定,下一刻褚靈韻一定會抖出昨天的事,然後再把他拉下水,到時候他百口莫辯,就是個貪圖弟媳美色而與之合謀殺了親弟的罪人。
屆時他的世子之位不保,沒準連命都難以保全,侯府的名聲也毀了,那後果——
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母親,是我不好,沒能及時拉二弟上來!”思及此處,張雲翼再也顧不得許多,痛哭流涕的連忙對圍了滿院子的下人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救人?”
這個時候的所謂救人,也就只是打撈一具屍體上來了。
“我的兒——”張夫人聞言,終於是連自欺欺人也不能,身子晃了晃,哀嚎一聲就要往那水邊撲,然則才挪了一步就是兩眼一翻往後栽倒了過去。
“快,快把母親扶進去!”褚靈韻忙道。
院子里人仰馬翻,護院小廝們想法子去打撈水裡張雲簡的屍首,丫鬟婆子們則是幫着一起把張夫人擡到了暖閣裡。
那屋子裡張雲翼出來的時候還亂成一片,這會兒衆人再過去的時候已經被人收拾的十分整潔乾淨,半分的跡象也無。
張雲翼的心裡苦澀的厲害,卻是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硬着頭皮撐着。
張夫人貼身的丫鬟很快就去請了府裡的大夫過來,大夫給張夫人把了脈,說只是急怒攻心,然後掐了人中人也就醒了過來。
“我的兒子——兒子啊——”醒過來的張夫人卻是悲痛欲絕,躺在牀上只是不住的哀哭。
張雲翼心急如焚的在旁邊看着,想要開解又是心虛的舌頭打結。
整個屋子裡愁雲慘霧,一片蕭條。
不多時已經準備上朝去的定北候張鼎也匆匆趕來。
張雲簡雖然不成氣候,也是他僅有的兩個嫡子之一,他的臉色也極爲難看,沉着臉兜頭將包括褚靈韻在內的所有人都挨個臭罵了一通,然後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住的喘着粗氣。
外面院子裡的人吵吵嚷嚷的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從冰水裡把張雲簡的屍首打撈上來。
張夫人不管不顧的爬起來,奔到門口。
“這是怎麼了嗎?”看着面色青白渾身僵硬躺在那裡的兒子,張夫人的臉色慘白的一下子就跌在了地上,抱着渾身冰冷的張雲簡嚎啕大哭,“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娘啊,醒醒啊——兒子啊——快醒醒!”
哭聲悲慟,哀嚎不止。
張雲翼只覺得自己的神經被這聲音折磨的恍惚就要崩潰,走過去攬了她的肩勸道:“母親,這都是命,您——”
“說什麼命不命的?這你是你弟弟!”張夫人勃然大怒,一時也忘了哭了,一把推開他。
然後她霍的擡頭看向褚靈韻,口沫橫飛的怒罵道:“你這個賤人,都是你,要不是你這個喪門星害了簡兒,他怎麼會——怎麼會——”
說着就又泣不成聲的哭了起來。
張雲翼和張雲簡兩兄弟的感情還算是不錯的,既然張雲翼親口說張雲簡是失足落水,張夫人自然是沒有懷疑兒子的死因,可是她卻還是將此事遷怒到了褚靈韻的身上——
要不是這個賤人當初勾引了兒子,讓蘇霖把兒子給廢了,如果兒子還是個正常人的話,又怎麼會十足落水把命給丟了?
所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這個女人!
這個賤人!
她的心裡越想越恨,突然用力抹了把淚,惡狠狠的再度擡頭看向褚靈韻道,“你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我張家沒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兒媳,你給我滾出去,以後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張家人沒有關係。”
張雲翼怔了怔。
旁邊的褚靈韻露出震怒和無措的表情,也像是狠狠一愣,然後皺眉看向張鼎道,“侯爺,郡主出了這樣的意外我也不想的,您不會也將此事怪罪到我的頭上來吧?”
張鼎對褚靈韻這個兒媳的態度最爲淡漠,當初是張夫人堅持說是褚靈韻害的兒子出事,已經要將褚靈韻娶回家來照顧兒子的後半輩子。
如今兒子沒了,褚靈韻又是那麼個身份——
還留着她在家裡供着養着嗎?
張鼎的心思也定的很快,他的目光一動,張雲翼就已經洞悉了他的想法,忙道,“父親,二弟纔剛出了事,屍骨未寒,這事兒還的過段時間再提不遲。”
現在對其他的張家人而言,褚靈韻就是一尊得趕緊送出門的佛,不過張雲翼的話也是有道理,張鼎猶豫了一下也就點了頭,唉聲嘆氣的出去吩咐下頭的人發喪準備辦喪事。
張夫人哭哭啼啼的命人將張雲簡的屍首擡着離開。
很快的,這院子裡的閒雜人等就都散了,又只剩下褚靈韻和張雲翼這兩方當事人。
“你早就算計好的是不是?”張雲翼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不少,額上青筋暴起,幾乎是暴跳如雷的大聲喝問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褚靈韻道,無所謂的看着他。
“你——”張雲翼被她這態度噎的啞口無言,他又不敢爭執的太大聲,唯恐被人聽見,左右踱了兩步,最後還是面色通紅的回頭指着褚靈韻,壓低了嗓子喝問道,“你就不怕事情傳出去——”
“所以這件事就勞煩世子你替本宮多加擔待了!”褚靈韻道,坐回椅子上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有你作證,就沒人懷疑,咱們皆大歡喜不是嗎?”
張雲翼再次被她堵了口,腮邊肌肉抖動了幾次,終究還是無話可說。
最後定了定神,他也在椅子上坐下,灌了自己大半碗茶,悵惘的嘆了口氣道,“其實這樣——對雲簡而言也未嘗不是解脫。”
褚靈韻心裡冷笑一聲,沒有接茬。
張雲翼飛快的定了定神,最後才穩定了情緒看向她,試着開口道,“郡主,母親他只是一時氣急,方纔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回頭我去勸勸她——”
他說着,便探手過去想要握褚靈韻的手。
褚靈韻的眉頭一皺,冷冷的避開。
張雲翼瞧見她眼底嫌惡的神色,臉上的表情瞬時一僵。
對面褚靈韻已經冷冷笑道:“你也不至於太蠢,都這個時候了,何必自欺欺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好嗎?你以爲本宮做了這麼大一個局是爲了什麼?張雲翼,自知之明你該是有的吧?”
張雲翼被她激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不斷變化,死死的盯着她,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想過河拆橋?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抖出去?”
褚靈韻這麼個得天獨厚的美人兒,他既然都替她擔待了謀害親弟的干係,又哪有大方把人放走的道理?之前他雖然是被唬住的成分居多,卻也不是沒有動過私心的——
張雲簡一死,褚靈韻這一輩子還不就得巴望着他了麼?
卻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是打着這樣的算盤。
“抖什麼?”褚靈韻半分也不受他的脅迫,反而笑了笑道。
謀害親夫!這樣醜聞鬧出去,褚靈韻必死無疑,她居然不怕?
張雲翼不確定她這鎮定是不是僞裝出來的,心裡突然就沒了底。
褚靈韻斜睨他一眼,沉思着反問道,“昨晚月黑風高,你真的確定屋子裡的人是我嗎?”
張雲翼一愣。
站在褚靈韻身後的紫絮卻是渾身劇烈一抖,猛地擡頭看向她。
褚靈韻完全不顧兩人之間的神色,仍是不徐不緩道,“你照我的吩咐去做事,咱們彼此之間相安無事,否則的話——你睡了我的貼身丫鬟又被你弟弟撞破,他如果不死怎麼行?然後你就喪心病狂的殺人滅口怕我追究,這樣的理由拿到刑部公堂上,應該是有足夠的說服力的吧?”
張雲翼的腦子裡面亂糟糟的,潛意識裡他是認定了昨夜那人就是褚靈韻,可這個女人若真是要死不認賬,到時候鬧到御前,皇帝又要維護皇家顏面,最後遭殃的鐵定就是他自己。
而紫絮聞言已經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白着臉擡頭朝褚靈韻看過去——
張雲翼如果不肯就範,褚靈韻勢必會將她拋出去的,屆時她就必死無疑了!
屋子裡面的氣氛僵持,張雲翼心中權衡良久,終還是在褚靈韻的威脅之下敗陣,咬牙道,“好,既然你想走,我成全你就是!”
“這話可不是說說就算了的!”褚靈韻見他起身要走,就又冷笑說道。
張雲翼強壓着心裡火氣,止了步子回頭看向她,“那你還想怎麼樣?”
“這個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多呆,”褚靈韻道:“世子夫人和侯夫人的關係一直都好,所以我需要麻煩她去侯夫人那裡幫忙說說話兒!”
張雲翼的妻子錢氏和張夫人的婆媳關係處的十分融洽,若是由她出面去給張夫人嚼舌頭的話,再加上張夫人現在又在氣頭上,絕對的事半功倍。
張雲翼的一張臉早就黑成了鍋底灰,可是這會兒任何事都已經沒了他拒絕的餘地。
“好!”最後,她也只是咬牙應了,甩袖而去。
紫絮還是惶惶不安的跪在地上。
褚靈韻擡手扶了她一把,道:“去收拾準備吧!”
紫絮爬起來,戰戰兢兢的去了。
事實證明錢氏那個女人挑撥離間的功夫的確是首屈一指,當天下午張夫人又又哭又鬧的去張鼎面前折騰了一番,張鼎本身也不想留着褚靈韻在張家,只考慮一下就“委婉”的叫人去南河王府送了信,傍晚的時候褚琪炎就親自過來將褚靈韻給接了回去。
而這短短大半天的功夫,定北侯府的二公子張雲翼落實身亡的消息就長了翅膀一樣飛快的在街頭巷尾傳開了。
不可避免,褚靈韻也跟着成了熱議話題——
初六她才嫁去了張家,現在纔剛好十六,十天的功夫就驟然成了寡婦,這也算是個傳奇事件了。
南河王府裡,褚易民大發雷霆,將一杯滾燙的茶水掀翻在了褚靈韻身上,怒聲道:“你說,今天必須要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你是覺得我不夠丟臉還是怎麼樣?隔三差五的就要驚天動地的鬧一回,你是非要把我氣死了才肯罷休是吧?”
褚靈韻跪在地上,被那茶水潑了滿身,卻是動也不動。
“你這是幹什麼?”鄭氏撲過去,拉起她的袖子看着她紅腫一片的手背疼的眼淚直掉,“女兒遇到這樣的事已經夠苦的了,你不替他做主也就罷了,還要對她發脾氣,你這是不要她活了嗎?”
“她死了我才幹淨!”褚易民暴跳如雷,滿面通紅的大聲罵道,“這個丫頭就是被你寵的不知天高地厚了,一次次的丟我的臉,我倒是希望沒有這個女兒,也省的跟着丟人現眼!”
不管張雲簡是怎麼死的,這門婚事本身就讓他丟盡了顏面,現在更好,女兒嫁過去十天就成了寡婦。
這一次他說的話着實嚴重,鄭氏也慌了,連忙又軟了聲音勸着。
褚琪炎一直一聲不響坐在旁邊喝茶,目光偶爾從褚靈韻臉上掃過一圈就再淡漠的移開,自始至終沒有多說一句話。
褚易民發了好一通的脾氣,然後就命人把褚靈韻帶回院子裡看管起來,自己一甩袖氣呼呼的走了。
褚靈韻倒是乖覺,不哭不鬧的跟着管事婆子走了。
鄭氏捏着帕子默然垂淚,一邊對褚琪炎道:“這可怎麼是好?怎麼就遇上這樣的事了?”
“橫豎事情已經發生了,等父親消了氣也就好了。”褚琪炎道,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說張雲簡是失足溺斃?這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的,他早就知道褚靈韻在張家過不長久,卻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按耐不住,不過自己這個姐姐的個性他十分清楚,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也不準備再勸,安慰了鄭氏兩句又親自把鄭氏送了回去。
從主院出來,對面就迎着李林過來。
“外面又有什麼消息?”褚琪炎道。
“很多!”李林道,面色憂慮,“張雲簡溺水,張夫人和郡主之間鬧了矛盾只是其一,然後又有人說是昨夜看到郡主和延陵大人一行逛廟會,遊湖,甚至——”
他說着,就像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頓了一下,然後又是苦笑一聲道:“還有消息傳言,說是昨天半夜郡主叫人送了封信去陳府,總之是各種流言蜚語滿天飛。”
褚靈韻和延陵君那一行人一起在彩唐街出現褚琪炎並沒有太當回事,橫豎當時還有褚潯陽等人都在一起,可是後面那封信的事卻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幾乎是在李林提起此事的同時他的心裡就已經明白了過來,憤然罵了聲:“蠢貨!”
她想用這封信作爲把柄去威脅延陵君?也不想想對方是什麼人,豈是會這麼容易就範的?
“消息是從陳府出來的?”想都不用想褚琪炎就已經篤定的開口。
“是!”李林點頭,“應該是延陵大人刻意叫人放的口風出來,現在外面街頭巷尾傳成的繪聲繪色,都說是——”
後面的話,李林沒敢說出口。
褚靈韻對延陵君有意,很多明眼人都知道,再加上之前一起逛廟會和遊遊湖,已經明晃晃的做成了一種展現在人前的假象。
如果沒有這封所謂“密信”的事也都還好,因爲當時在一起的人有很多,也不會有人大膽的將張雲簡的死和褚靈韻聯繫到一起,現在好了,這封信的消息一出,分明就是故意的引人遐想呢!
褚靈韻這分明就是作繭自縛,引火燒身!
褚琪炎本來沒準備再幹涉她的事,此時也再忍不住,一撩袍角大步朝褚靈韻的院子裡走去。
這幾天紫維都不在,只有紫絮一個人跟在褚靈韻的身邊服侍。
褚靈韻的大致計劃她是知道,此時一邊小心翼翼的給褚靈韻燙傷的手背上藥,一邊試着小聲問道,“郡主,王爺發了這麼大的脾氣,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消氣的,真的沒有關係嗎?”
褚靈韻的目光落在外面,明顯心思也不在這裡,只是突然問道:“叫你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紫絮一驚,手下就是一抖,蹭到褚靈韻手上的傷處引得對方一聲抽氣,怒罵道:“笨手笨腳的!”
“奴婢該死!”紫絮忙道,跪下去告饒,終還是忍不住的開口,“郡主您真要出去嗎?現在王爺正在氣頭上,萬一——”
“你做得小心些,別叫他知道不就成了?”褚靈韻道。
她刻意叫人送了封信給延陵君,就是爲了替此事製造把柄,張雲簡一死,此事正在風尖浪口上,再加上頭天夜裡大家一起公然亮相的事,她不提也還罷了,一旦她把那封信的事情公開,延陵君也是百口莫辯。
她是豁出去,就不信延陵君會頂着身敗名裂的風險還要與她作對。
當然了,這件事需要趁熱打鐵,她必須儘快趕着過去和他當面攤牌。
因爲對延陵君的處事作風不能把握的十分精準,褚靈韻此時的心理也只是一般期待一半忐忑,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外面褚琪炎已經冷着臉大步跨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褚靈韻心不在焉道,明顯沒心思應付她。
“過來給你提個醒兒,”褚琪炎道:“準備好朝服和狡辯的可靠說辭,最遲明天一早,宮裡就該來人宣你了!”
褚靈韻一頭霧水,只覺得他這奚落沒頭沒腦,當即就冷了臉道,“你在說的什麼胡話?我——”
“你深夜傳信去陳府的事現在街頭巷尾盡人皆知,你覺得這事兒要如何才能抹掉,掩飾太平?”褚琪炎道,冷冷的看着她。
褚靈韻的面色一僵,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自己捅的簍子,你自己想辦法遮掩吧。”褚琪炎道,說着已經起身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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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有人威逼利誘,於是我就沒節操的多更了一千→_→
褚靈韻這是在高智商的作死,延陵鍋鍋要捨身取義了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