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手術室的燈亮了起來,走廊裡已經趕來了第一批在手術室外等候的家屬的人。
手術室內是一流的婦科大夫、各科護士長忙上忙下,路過遞給鑷子藥水的小護士都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往裡面看,以爲是哪個想打胎的明星在裡頭躺着,動用這麼大的人力資源。
“也不對啊……”一個實習護士搖頭對着另一個道:“就算是什麼明星,也不可能請到這麼多,你看院長都在候着呢,是什麼官兒吧……外面那一堆人是幹什麼的?已經坐着好久了,每一個吱聲的,是家屬嗎?”
另一個答:“不知道,你說這大半夜的聚集在這裡,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八卦也挖不到,白白候着……”說着小護士打了個哈欠。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
穆南煙立刻站了起來,等候第一個出來的醫生。
“大人保住了,孩子沒了。”醫生平靜地道。
穆嚴鬆在後頭嘆了口氣,又坐下了,沒有說話。
謝西恬聽了這話,愣愣地看着醫生的白大褂,又看了看穆南煙的表情。
“大人……怎麼樣?她流了很多血。”穆南煙問道:“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馬上就出來了。”醫生道。
門再次開了。
喬淺初被推了出來,身上已經沒有了血跡,直接被推進了電梯,往樓下的病房裡推去。穆南煙跟了上去,伸手握了握喬淺初冰涼的手,沉默着。
醫生跟了上來。
“爲什麼會突然流產?”謝西恬問道:“前幾天都好好的,有過一個小擦傷,住了幾天的院,今天下午才辦的出院手續,晚上就出事了,醫院爲什麼沒有確認病人是否能夠出院就放行?”
“這個……病人辦理出院手續是合理的,也走的程序,按病歷和化驗單來看,她的孩子是正常的,至少在出這個醫院的時候是。”
“這麼說是她自己無緣無故流產了?”謝西恬厲聲道,眉眼凌厲地看向醫生。
醫生被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西恬。”穆嚴鬆開口--謝西恬拿在商場上的那一套對這個醫生,別把人嚇出毛病來。
謝西恬沉默了下來。她知道自己這是純粹的無理取鬧了,但是如果沒有人來承擔責任,要她和整個穆家相信這個孩子是無緣無故流掉了,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沒有人能承受的了。不過是在找寄託罷了。
“她身體確實太弱了些,”穆嚴鬆話裡的失落十分明顯,“這樣也好,等好好調理兩年,再正正經經地要和孩子。現在他們兩個的事業都在上升期,這可能是天意……”
“爸,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天意了?”謝西恬質問。
穆嚴鬆一噎,轉頭瞪了她一眼,“不然怎麼辦?孩子已經沒了,現在想的不是追究誰的責任,而是怎麼彌補已經造成的傷害。”
謝西恬一愣,低頭道:“是啊,我們都已經這麼難過了,不知道她醒了會怎麼樣……”
穆南煙沒有說一句話,握着喬淺初的手一直到了病房,大掌裡的另一隻手十分冰涼,指甲上和手心裡都是已經幹了的血跡。
“什麼時候會醒?”穆南煙在醫生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刻開口了,聲音裡滿是疲倦。
醫生轉過身,寬慰地看了他一眼道:“這種情況只是失血過多導致的暫時性暈厥,一般來說很快就會醒來,但也看個人的體質和心態,如果她自己不想醒,睡上一兩天也不是沒有可能。”
“嗯。”穆南煙點了點頭,再次轉向了喬淺初,將她的頭髮往耳後撇了撇。
穆嚴鬆和謝西恬見狀,都離開了病房,到謝雅棠的病房裡去說明了一切。謝雅棠的牀頭還放着幾本育兒的書,現在看來十分刺眼,想着難受。
穆南煙將喬淺初手上的血跡擦乾淨了,用溫水替她洗了臉,毛巾拂過她蒼白的五官,他的手忍不住頓住了,停留在了她的眼睛。
他不知道醒來要怎麼和她說孩子已經沒了。
今天的場景太過令他驚懼,他在一瞬間以爲自己要永遠失去她了……
穆南煙將毛巾移開,換作了自己的手,輕輕摸着她的眉眼,順着鼻子的弧線下滑,尖端微微翹起,嘴脣也上翹着,手指移到了脣角--平日裡,這裡都有一個微彎的褶皺,代表了她上揚的弧度。
睫毛濃密而纖長,耳朵小巧可愛,臉型的弧度完美,沒有一絲多餘的線條,一切都是那麼安靜恬淡。
可是他無法想象她一醒來,會是怎樣的場景。
穆南煙在牀邊的椅子裡坐了,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倒向了椅子的靠背。
關了燈,黑暗裡靜靜地看着喬淺初的睡顏,不知過了多久,喬淺初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
穆南煙已經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喬淺初睜開了眼睛,第一眼便是天花板,鼻腔裡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小腹的痛感依然殘留着,手指腫脹而麻木着。
她動了動身子,轉頭,看見了穆南煙的靠在椅子上,眼睛閉着。
頓時一股難言的委屈涌了上來。
她知道孩子沒了。
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不知道是誰的錯,誰也不能怪,誰也不能怨,只能默默地承擔……這纔是最讓人難受的地方。
喬淺初輕輕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一擡頭,撞進了一雙墨色的眼睛裡。
痛苦的表情還來不及收起,她慶幸自己沒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緒--穆南煙醒了。
“你醒了。”喬淺初輕聲道。
--真的是輕聲,因爲她已經沒有聲音了,喉嚨裡只有氣聲,沙啞得不成樣子。
她咳了咳,作罷,胸腔裡的疼痛在和穆南煙對視之下更加明顯了。
穆南煙坐直了身子,將她擁進自己的懷裡,力道很大,什麼也沒有說。
“我沒事。”喬淺初漠然地道--她想她應該從現在開始練習了,因爲天一亮,她應該要對很多人說同樣的一句話,我沒事,不用擔心。
“想哭就哭吧。”穆南煙輕聲道,聲音嘶啞。
喬淺初搖了搖頭,她沒有眼淚了。在把孩子流掉的時候,眼淚也混着汗水一起流掉了。現在眼睛裡乾乾澀澀的,只有生疼的情緒在蔓延,孤獨、絕望,沒有悲傷。
一個生命剛剛從她的身體裡剝離,她還來不及尋找自己失去了什麼,沒來得及想清楚自己爲什麼失去……有什麼權力悲傷。
“哭一哭吧。”穆南煙勸導着。
“我沒事。”喬淺初再一次重複,卻還是失聲的氣聲。她作罷,不再說話。
穆南煙閉着眼睛,胸腔裡的恐懼在她醒來的一瞬間被抽出,但是又在剛纔她搖頭說着沒事的時候被灌滿。
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門開着,血跡從門口蔓延到了臥室,她是不是看見了什麼?誤會了什麼?
但隨即一想,否定了自己的這個設想。
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看見牀上相擁而坐的兩個人時突然愣住了,訕訕地笑出了聲。
“是我。”謝西恬的聲音。
“你高跟鞋呢?”穆南煙問道,穿了高跟鞋就算再輕手輕腳都會發出聲音,剛纔謝西恬沒有發出。
“在這兒,”謝西恬晃了晃手上提着的,鞋子,“我以爲你們都睡了,想過來看看。阿初已經……醒了啊?”
“嗯。”穆南煙道。
“我沒事。”喬淺初道,有點聲音了,但還是沙啞着。
“沒事就好,”謝西恬鬆了口氣,“孩子還可以再要,你們這麼年輕,才結婚幾個月呢……先把自己的身子調好,才能生一個更棒的寶寶。”
“嗯。”喬淺初道,十分疲倦,不想再應付了。
“我想睡了。”喬淺初道。
窗外的天色已經亮了起來,天際一線光亮,即將要被掀開。
喬淺初看着窗外,臉上沒有笑容。從前看朝陽,總是明媚而令人充滿希望的,然而現在,不知道爲什麼提不起一點勁來。
昨天晚上的所有事情暫時被封閉在了腦子裡,她不想想起也不會提及。至少,不是現在。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謝西恬道,拎着鞋子又走了出去。
門一關,就剩她和穆南煙兩個人。
穆南煙伸手挽她鬢邊的發,她靠抓着被單纔沒有將頭往後縮去。
“睡吧。”他輕聲道,聲音依然好聽。
喬淺初躺了下來,縮進了被子裡,穆南煙替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又將自己的衣服蓋在了她的腳上,站起來走到了窗前。
喬淺初轉頭看着他頎長的背影,腦子裡的畫面突然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遠遠的看他,也是這樣的感覺--清瘦、頎長、毅然。
被歲月打磨過的男人,但是顯然,陪伴他被打磨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
喬淺初的心口一疼,又往被子裡縮了縮。
“南煙。”她開口輕輕叫了一句。
“嗯?”穆南煙轉過了身子。
奇怪的是在這麼暗的夜色裡,他們還能夠對視。
“明天早晨叫唐一心過來吧。”她道。
穆南煙一頓,“好。”
“你工作多,她照顧我比較方便。”喬淺初又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