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夫人還以爲看錯人了,沒想到竟真是他,沉聲,“成親不過幾日,你就丟下妙妙。仁心堂家的姑爺在這賣字畫,你是要妙妙的姐妹知道後笑話她,還是想給我們齊家丟臉?”
謝崇華心下一頓,像有刺戳進胸腔,“岳母教訓得是,只是自食其力,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妙妙今日隨母親出門去了,我得了空閒,便過來擺字畫。”
齊夫人冷笑一聲,“是不是齊家給的嫁妝還不夠你們溫飽?要你這樣勤奮來證明自己並非無能?”
這話最戳謝崇華痛處,別人他尚可不理會,可這人是岳母,話從她嘴裡說出,竟萬分難受。妻子跟自己受苦他知道,但考試不是說考就能考,得到明年二月。短短半年光景,竟這樣難熬。
齊夫人對他心有芥蒂,多半是丈夫的緣故。想接受這女婿,卻做不到,“你都不怕丟臉了,我這外人,好像也太操心了。”
“岳母。”謝崇華擡頭說道,“您不是外人,您是妙妙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這字是我所寫,畫是我臨摹的,賣的錢乾乾淨淨。用這錢買飯吃,我吃得心安,並不是丟臉的事。妙妙的確是跟着我受苦了,您身爲母親,小婿明白您疼惜女兒的擔憂,小婿也是心疼妻子,但若我倚靠妻子在家中只顧吃喝玩樂,不拋頭露面賺一兩半分,那纔是真正丟人的事。可否請岳母恩賜幾年光陰,我定會上進,不再讓妙妙受苦。”
齊夫人見他面紅耳赤,說這些話時滿眼誠懇,聲音卻微抖,知曉他平日定是少同人爭辯,否則也不會這樣困窘。話入耳中,芥蒂又減三分,終是不願親口承認他的身份,“那就且看日後吧。”
送走岳母,謝崇華心中滋味百轉千回。看着面前懸掛的字畫,在風中飄搖,水墨畫唯有黑白兩色,畫中淡描,隱含孤零寒涼。他沉默稍許,暗暗將心頭的血抹去,拿了書看。
齊妙早上起來就被沈秀叫去地裡幫忙,擔子不會挑,最後拿了還算順手也不太重的鋤頭。沈秀看看她穿的衣服,皺眉,“裙角都要拖到地上去了,換身輕便的。”
齊妙回了屋,挑揀許久,才終於找到一件比較輕便的,還是看得沈秀直搖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鄰里瞧見,紛紛笑道,“老嫂子,這麼嬌滴滴的姑娘你也捨得讓她出去幹活啊?你不怕二小子心疼?”
沈秀說道,“心疼也是要吃飯的。”
齊妙如今還覺得新奇,並不覺難受,撥撥頭上的草帽,展顏道,“娘要去幹活,我夫君也去賺錢了,我總不能自己待在家裡呀。”
這話沈秀聽得舒服,鄰里也是笑着稱讚。
出了深長窄小的巷子,又走了半刻,齊妙低頭看看鞋子,鞋面已經全都被撲上了泥,俯身拍拍鞋面,手又髒了。見婆婆仍舊腳步奇快地,她拖着鋤頭追上去,說道,“娘,我租賃出去的鋪子下個月就能收到錢了,到時候我去買個丫鬟吧。”
沈秀皺眉,“買丫鬟?”
“對呀,這樣你和二郎都不用幹活了。”
沈秀心頭悶氣,“我手腳好着呢,要丫鬟做什麼。而且買丫鬟不用錢嗎?每個月還得給工錢吧?你把那錢留着,給你丈夫買幾件衣服吧。”
齊妙眉頭微蹙,“可是並不用花很多錢呀。”
沈秀氣道,“村裡有誰家請丫鬟的,那是鎮上老爺們做的事,我們這是鄉下,鄉下你懂麼?”
齊妙無端捱了罵,還不知自己錯在哪了,好不莫名。這就跟她無法理解爲什麼有新桌子不用非得等放爛了才捨得拿來用一樣。她悶聲跟在婆婆後面,沒走兩步,又見婆婆回頭,竟瞪眼了,“把鋤頭扛在肩上走,這麼拖會壞的。”
她鼻子一酸,將鋤頭扛起,想跟婆婆說她教的她會盡力去做,但能不能不要老是兇她。
九月底十月初,正是豐收時節,番薯和花生都要收了,稻子過兩天也得收,金秋十月,忙得很。
隔壁幾塊地已經有人在勞作,沈秀和齊妙來了也沒有擡頭。倒是幾個幼小的孩子跑過來叫“嬸嬸”,看得齊妙高興,從兜裡拿了糖給他們,一時樂得他們歡天喜地。
沈秀喚了齊妙到近處,說道,“順着這薯藤撩開,不要鋤太深,免得把番薯剷斷,賣不值錢,也放不久。”見她握的姿勢不對,手把手教了。誰想她一鋤頭下去,地啃了個裂縫,人也踉蹌一步,跟繡花枕頭似的,中看不中用。
齊妙饒有興致地撥了撥薯藤,手染上白汁,擦也擦不乾淨,留在手掌上慢慢變成褐色,看得她嫌惡不已。
沈秀沒心思教她,也不得空,接了鋤頭說道,“你去那邊坐着,我將番薯拿過去,你挑揀好放擔子裡,這總會了吧?”
齊妙忙應聲,找了找沒找到有陰影的地方,全都暴曬着。不多久,朝陽散去清晨暖意,越來越毒辣。齊妙的臉和手背曬得滾燙,脊背直冒汗,暈乎不已。
沈秀彎身做了半日,將滿滿一籃子番薯拎到齊妙面前,見她手裡拿着番薯臉色蒼白,不由嚇了一跳,“妙妙?妙妙?”
齊妙緩緩睜眼,見是婆婆,精神一凜,扼斷藤條,分開放好。
沈秀暗歎一氣,拍拍她的手,“回去吧,回去做飯。”
齊妙猶如大赦,拿着幾根婆婆要她帶回去蒸煮的番薯就回家了。走了一段路還迷路了,問了人才找到家。到了家門口發現忘記拿鑰匙了,抱着番薯在門口好一會,乾脆跟鄰居借了高凳,準備翻牆進去。
她現在只想快點回到家,喝水、吃飯,還得送飯給婆婆。
她將番薯丟進院子,也不管丟得七零八落,一心想着待會進去撿起來就好。正想跨步進去,誰想泥地鬆塌,凳子一晃,她就跟着傾倒,重重摔在地上……
六分地的番薯已經快要收完,哪怕烈日當頭,沈秀也捨不得多休息一下,想在午飯前將這些收好。先賣幾日番薯,賣不完的,再做成粉。要做的活還有很多,她沒法安心休息。
要是兒媳能搭把手……
她擦去額上快滴進眼裡的汗水,邊想邊鋤開泥。
“謝家嫂子,謝家嫂子。”一個婦人急匆匆跑過來,幾次差點摔了,跑到田邊喘氣道,“你兒媳摔着了,腦袋都摔破了,剛我男人和婆婆送她回孃家了,你趕緊去瞧瞧吧。”
沈秀一驚,一時懵了。旁邊幾塊地勞作的同鄉說道,“趕緊去吧,我們給你挑回家去。”
經旁人提醒,她纔回過神來,急忙和那婦人匆匆忙忙往鎮上仁心堂跑去,聲音都發抖了,“怎麼好好的就摔着了?”
“說是沒帶鑰匙進不去,跟人借了凳子要翻牆,誰想沒站穩,就摔下來了。我讓人去告訴二小子了,估摸比你快到那。”她邊說邊扶着沈秀跑,生怕她也摔一跤。
此時齊妙已經躺在了仁心堂後院小屋,這平日是給病人躺的。齊夫人怎麼也沒想到女兒會躺在這,看着女兒睜着眼卻不喊疼,氣得發抖,“謝崇華說你出門了,我以爲你出的什麼門,原來是去幹活了。瞧瞧你的臉,瞧瞧你的手……”
齊妙微動了脣,擠出笑來,“以前你老是說女兒不乖,現在我乖了吧,不能亂跑了。”
齊夫人差點沒伸手打她,“你還有沒有良心!”
嬤嬤忙攔住她,急聲,“小姐這是在哄您呢!”
齊夫人眼淚撲簌,坐在牀邊抹淚,“你的背摔傷了,半個月都不能動,要是再摔重點,就一輩子不能動了。”她後悔了,後悔當初太在意女兒的名聲而沒有拼死阻攔這門親事。越後悔,就越自責。越自責,就越恨丈夫和謝崇華。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門一推開,就看見那讓她憎惡的人。
謝崇華一路跑來,衣衫有汗,略顯狼狽,“妙妙?”
聲調已變,像有什麼東西堵在裡頭。齊妙隱約覺得他在哽咽,還來不及心疼,就聽見母親喝聲,“不許過來。”
齊老爺稍晚進來,聞聲,也急了,“又不是女婿讓妙妙摔着的,你兇他做什麼?”
齊夫人嘶聲道,“如果不是嫁了他,妙妙怎麼會受傷!”
謝崇華想去看看妻子可安好,卻被齊夫人死死攔住,死活不讓他過去。那嬤嬤是看着齊妙長大的,見她焦慮,於心不忍,便同謝崇華打了個手勢,一切都好,勿憂勿憂。
齊老爺見夫人蠻橫,氣道,“天災人禍,本就是躲不過的,誰不會受傷,不是說妙妙自己不小心摔的嗎?你責備女婿有何用,瘋了不成。”
本來齊老爺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更是將齊夫人心底的怨氣激怒,差點同他吵起來。可到底是丈夫,不敢呵斥,轉而對謝崇華罵道,“你滾,休想再靠近我女兒一步。我將女兒嫁了你,是我瞎了眼!”
爭吵之中,沈秀已經趕來了仁心堂。別的沒聽見,只聽見這句辱罵兒子的話,氣上心頭,顫聲道,“你不稀罕我兒子,我也不稀罕你女兒!”
齊老爺一見是親家,頭皮頓時扯得疼,“你們別吵,有話好好說。”
沈秀上前拉住兒子就要往外帶,“我們走,去官府那,和離吧。”
齊夫人冷笑,“好,好得很。”
齊老爺已快暈了。
謝崇華駐足不動,惹得沈秀急紅了眼,“你還要在這裡被人瞧不起不成?”
突然間,他雙膝一跪,在地上磕出一聲悶響。面色凝重,眼已染了血絲,緩緩向三老磕頭。
一時屋內俱靜。
“母親岳母請不要再傷和氣,請讓我……先見見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