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寒風呼嘯,風雨已停。謝崇華巳時纔去鎮上,不到卯時孩子哭鬧,將他吵醒。點了燈將屋裡的大暖爐燒旺,免得妻子餵食冷了身。醒了也捨不得睡了,去洗漱回來,孩子已經吃飽睡下。齊妙正準備下牀穿鞋。
“怎麼不多睡會?”
“你等會就要走了,這一走,考完殿試,回來也得四月了,想和你多說說話。”齊妙擡眼瞧他,“等你考中後,我們就再不用分開這麼久了吧?”
話裡滿是不捨,謝崇華更覺難分,俯身在她光潔的額上親了一口,“不會了。若有幸能面聖殿試,那官是定能做的,只是不知是留在京師,還是會被外派。”
齊妙笑笑,“你考好了,哪裡會外派,不都是留在京城進翰林院麼。”
謝崇華笑問,“你不是素來不喜朝堂麼,怎麼知曉得這麼清楚。”
齊妙偎在他身上,低聲,“你走哪條路,我就在意哪條路。你不走的路,鋪了金銀珠寶我也不瞧一眼。”
任他天地清寒,也敵不過這一句暖話。
他摟着她,低聲,“等我回來。”
齊妙鼻子微酸,輕輕應聲,“嗯。”
家裡的主心骨一走,連過年都索然無味。只是一如既往,每回謝崇華出門後,沈秀就會對兒媳十分好,對孫女也多幾分疼愛,雖然還是不怎麼抱,但至少在她哭鬧時也會過來瞧看。
轉眼大年三十,刑嬤嬤也告假回家去了,一家三代四口人,給祖宗上過香後,便坐下用飯。
許是覺得家裡冷清,吃雞鴨時吐了骨頭,沈秀便立刻喚白菜過來。
用過飯,齊妙把酣睡的孩子放在屋裡,準備餵羊。還沒將乾草拿出,便有人在門外喚聲。不一會謝崇意過來敲門,“嫂子,你家來人了。”
齊妙到門口一瞧,見是自家下人,說道,“是五哥來信了麼?”
陸正禹時常會來信,但送信的人大多不去村莊,爲了收信方便,都是寄到仁心堂去。每回信到了,都是這個下人送來,因此一瞧見他就知道了。
“正是陸公子來信了。”
齊妙將信接過,就讓他回去,“明天不用來取信了,反正我後天要回孃家。”
“小的明白。”
齊妙拿了信回屋,展信看起來,信上問了安好,說了近況,末端仍如以前,沒有找到陸芷。她提筆代丈夫回信,說了已去京師的事。到了正月初二回孃家,便讓人將信送去鶴州。
兩州相離甚遠,快馬加鞭也用了大半個月。
信夫趕到鹿州腹地,來過兩回,沒有問路很快就找着了地方。
徐家是鹿州第一富賈,家宅佔地甚廣,信夫騎馬沿着牆往前直行都費了一段路,徐家大門高八尺有餘,一面門都有半丈長,門面硃紅,森嚴而透着疏離。他敲敲比巴掌還寬的銅環,不一會裡頭有人開門,管家見了人,客氣道,“又是爲鹿州那邊送信來的吧,辛苦小哥了。”
若不是知道他就是管家,這說話的客氣和待客客氣的模樣,簡直要以爲就是這兒的老爺。得人尊敬,信夫心裡十分受用,將信遞了過去,“您老說的沒錯,就是陸公子的信。”
管家仍笑得溫和,“我們這沒有陸公子,你要找的定是我們府上的二公子。”
不等納悶的信夫多言,管家已經命人將門關上。
徐老爺如今還不能認陸正禹做義子,可是不能阻了他要別人知道他要認他做兒子的事。府裡上下都已經喚他二公子,那是如今老爺唯一的孩子,再無陸正禹這一個名字的存在意義。
徐家族人頗有怨言,私下都喊他老糊塗,好好的自家族人不認個去做兒子,偏是撿了個乾兒子,真不知在想什麼。族中長輩也覺如此不好,四五人到徐家來勸說,都被徐老爺擋了回去。
徐氏家族每年的祭祀、祖祠修葺、大小家族酒宴都是徐老爺出的銀子,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長輩到底不好多說,久了,也就默認了。
而徐老爺對陸正禹是越發滿意,如今不爭不搶不急不躁的年輕人已很難見,雖然還覺他有意疏離,但這種疏離更代表他不貪圖自己的錢財。給什麼,他用什麼。送什麼,他收什麼。從不多求一分半兩。看了大半輩子的人,他篤定自己不會看錯,也果真是沒看錯。
他兩個弟弟也十分懂事用功,雖然不及他聰穎敏銳,但在同齡男童中,也不會被淹沒光彩。只是兒多事多,他只願認陸正禹這一個兒子,也就更加上心。
真是恨不得他就是自己親生的,切斷以前一切和他有關聯的事。
而鹿州的來信,便是他最在意的。
剛收到的信已經擺在他桌上,管家小心翼翼用刀子將封口的蠟油刮掉,不留一點蠟碎,將信交給他。
徐老爺將信過了一遍,見上面的字跡和以往的不同,娟秀小巧,筆畫端正,是個姑娘的。他微微蹙眉,信上並未提什麼事,便重新摺好。管家輕手接過,放回信封裡。又點了蠟燭,滴回封口處,待蠟油凝固,信好似全然沒拆封過。
“繼續將二少爺的事都盯緊了,尤其是有關陸芷的事。”
“是,老爺。”
徐老爺要留這個兒子,就絕不會讓他找到陸芷,至少三年內不行。他是個有骨氣的年輕人,若是知道找到妹妹,定會離開,不認自己做爹。他年事已高,怕此生再不能預見這樣的年輕人,可以繼承他的偌大家業。
那些覬覦他家業的族中人,他怎會讓他們得逞。
也正是不願家產有糾紛,所以娶妻一人,只要了一個兒子,便讓妻子喝避子湯。女色他年輕時也好,但妾侍擡進門,少不得要生孩子,還得操心內宅,他便一直沒有納妾。瞧着喜歡的姑娘,便買個宅子養着,要什麼買什麼,該疼的疼,該要銀子的便給,唯有一點——不給名分也絕不讓她們有孕。哪怕有了,也絕不會讓她們生下來。
好好跟着他的,他自然會好好對她們。想了花花腸子要弄出個孩子的,墮胎之後,他便至此棄之不理。
他做事有他的原則,也希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能遵守他這原則。
可誰曾料想得到,老天竟這樣薄待他,讓他老年喪子。
所以如今終於碰見一個合適的人,他又怎會輕易讓他離開自己的掌控。
常家大宅在半里地方,也算是豪宅了。若非要等孩子出世,早就換了個更大的宅子。元宵時謝嫦娥生下一女,姨娘早產,產下一子,前後不過差十天。常家上下歡天喜地,大擺流水宴,請了三天三夜慶賀添丁。
謝嫦娥生時有些難產,半條命都去了,還是掙扎着看了一眼孩子。也不知是心裡裝着事,還是先入爲主,明明臉還皺着沒舒展開的嬰兒,卻還是覺得長得十分像那人。
聽見是個女嬰,她長鬆一口氣,懸了九個月的心,可算是平靜下來了。
只是常家十分不痛快,盼天盼地是兒子,卻沒想到是個女兒。常宋倒覺還好,只因他堅信自己還能生,明年再生一個不就好了。讓謝嫦娥生個七八個,他就不信全是女兒。
又過十日,巧姨娘早產,生了兒子,常宋更是不在意妻子生的是什麼,還覺得兒女雙全,美得很。
謝嫦娥已顧不得公公婆婆喜不喜歡,她只知道自己是放下心來了,兒子長得不像常宋的話,總會惹非議。但女兒長得不像的話,就少有人說閒話了。
此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底,早就盼着這是陸正禹的孩子,而不是常家的。
只因她害怕流着常家骨血的孩子,品性也像常家人。
還未到京師,才近北方,就已見飄雪。北邊的山路,已是白雪皚皚,鋪卷山林,遠遠看去,像是翠山鑲嵌雲朵,鬆鬆軟軟。看得生在南方長在南方,從未離開過鹿州的謝崇華看得好不驚奇。
饒是在書上“看”過許多雪景,但也只是紙上所言,死物而已。哪裡比得過親眼所見這樣讓人震撼和驚訝,他真想將這些雪都搬回家中,給妻子看看。
齊妙雖不喜歡寒冬,但卻喜歡雪。奈何他們那邊極近南邊邊緣,別說平地,就算是到了高山頂端,也不過是瞧見頂窩那有一點雪,姑娘家哪裡爬得上去。在山腳下瞧,也看不見多少,怎會像如今這樣,滿山白色,就像秋時的滿山紅楓,讓人一眼便會喜歡。
若是他能參加殿試,那就能留在京城。到時候將母親妻女接過來,年底就能和他一起看這雪景了。
想到他要再努力一把的動力竟是雪,連他也覺有些好笑。
會試合格者,才能去殿試。會試在二月初九,他趕到時,才一月底,在客棧住下,也有個時間準備。
客棧外面的街道很是熱鬧,兩旁東西琳琅滿目。饒是窗戶開着,謝崇華也不會分神。
日後有得是時間看這些,如今急了,以後就看不了了。
轉眼二月初九,會試開考。
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春景卻遲遲不來。若是在南方,早已見萌芽初生,滿布綠景了。
會試分三場,二月十五考完。
因回家太遠,考完後謝崇華便繼續在客棧住着,等會試放榜,再看看可有機會考殿試。能考殿試,便橫豎都是能做官的了。
殿試只考一日,由聖上出題,翰林學士批閱,擇前十最好者,送交聖上。再由聖上定出三甲。也唯有前十者,方能入翰林,這也是俗稱的點翰林。其餘的將分發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職。
若要往上游,那翰林出身是最好的,多少大臣都是翰林出來的。如果是外放到什麼偏遠小縣,那真是等於從頭往上爬,爬個十年,也未必能再回京師。在天子腳下,自然是最好升官的。在偏僻的地方做了再多事,也未必有人知道。尤其是像他這種沒有門路的人,更難高升。
忐忑等了七天,終於會試放榜。天還沒亮他就過去了,他來得早,可有人來得更早,還是被堵在了三層人羣外。
天剛亮,朝廷就有人來貼榜了。圍看的人熱鬧起來,紛紛往前擠。
一如上回鄉試。
謝崇華擠到前頭,一個一個名字看過去,每看一個心就揪緊。直至看到名字,這才徹底放心。又特地看了看名次,雖未成會元,但也在第六,已出乎他的意料。
他這才離開人堆中,擠出來時,脊背已熱得出汗。
後面還有喧鬧聲,有歡呼有嘆氣也有人在哭天搶地,可這都與他無關。他疾步跑回住處,寫了一封信給家裡報喜,讓人替他送回家去。
殿試在三月十五,爲了那一日,他仍不能放下心來。依舊挑燈夜讀,星辰相伴。
這日坐於窗前溫習,見書漸染橙紅,擡頭看去,天色漸晚,晚霞滿空,是他來京師後見到最漂亮的景緻。看着,思鄉愁緒漸起,想起家中老母親,又想起妻子和女兒來。女兒半歲,該會爬了吧。百歲酒已擺,他做爹的卻沒辦法回去。
心中太過掛念愧疚,一時竟也擾了心智,字裡行間看出絲絲愁悶來。他乾脆放下書,去取了銀子,下了樓去買東西。
他所在的地方是京城的繁華街道,似乎是寸土寸金,店鋪雖多,卻不比他們盧嵩縣的大。但有許多新奇的東西,只覺妻子定會喜歡,真想全都買下來,帶回去給她瞧,讓她歡喜。然而銀子絕不可能夠,精挑細選之下,便買了支兔紋鈿釵,小巧精緻,她定會喜歡的。
買好給妻子的禮物,正巧旁邊有人賣銅製小馬,裡頭還放置了鐵珠子,輕輕一晃便有叮咚作響的悶聲。不過一個巴掌大,買來給女兒玩倒也好。付完賬,旁邊有個婦人也來問價錢,那小販已顧着那頭生意去了,沒聽見。謝崇華便好心說道,“這馬……”
話未說完,他驀地愣神,視線已全被她牽着的小姑娘奪去。
那小姑娘正對着攤子,只能看見側臉。似乎是察覺有人看她,偏頭看去,眼睛明亮淘氣,慧黠無雙。
那婦人見這陌生男子瞧看,瞪眼斥責,“無恥小人,瞧我家小姐什麼?”
“阿芷!”謝崇華全然沒聽見她的怒斥,下意識跨前一步,握住她的雙肩便抱進懷中,雙臂已在發抖,“阿芷!”
婦人大駭,爲僕二十餘年,早就練了一身氣力,當即用力捶打,“快將我家小姐放開,混賬東西!”
謝崇華是看着陸芷長大的,怎麼可能認錯。雖然不知爲何她會出現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也不知爲何會搖身變成這家人的“小姐”,但意外撞見,怎能放開。抱起她也不顧婦人捶打,急聲,“這是我好友家走丟的妹妹,她叫陸芷,不是你家小姐。”
婦人哪裡肯依,捉了他的胳膊哭喊,“來人啊,這人要搶我們家小姐,快幫我捉住他。”她又回頭衝遠處喊,似乎遠處也有幫手。
她一哭,陸芷也跟着哭起來,奮力掙扎起來,要掙脫他。謝崇華哽聲,“阿芷,我是你謝哥哥啊,你不認得了嗎?你大哥叫陸正禹啊,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算起來陸芷走丟十個月,那時才五歲,容易忘事。可到底是自小熟識的,陸芷一時安靜下來。直愣愣看着他,越發覺得眼熟。
謝崇華見她眼有茫然,還想和他多說幾句,可已經有人上前要捉他。原來是那婦人的主人在附近聞訊領着四五個僕人過來。中年婦人神態威儀,喝聲,“連吏部尚書家的姑娘家也敢搶奪,我瞧你是不要命了!”
尚書?他不由怔愣,手卻沒有鬆開。四五個奴僕來搶,不敢傷了小主子,他又緊抱不放,是以一時搶不過去。
“她叫陸芷,是我好友的妹妹,我不是人牙子。”
宋夫人一聽,擡手讓他們住手,上下打量他。又見女兒環着他的脖子,安安靜靜待着,瞧着蹊蹺,語氣已變,“隨我來。”
到底不放心,又示意下人看好,免得他一拐彎跑了。
謝崇華總算鬆了一氣,輕拍陸芷的背,“阿芷不怕。”
陸芷下巴抵在他肩頭上,輕輕應了一聲。這人她是認得的,雖然不記得到底叫什麼了。
宋夫人離的近,也聽見那年輕男子哄女兒的聲音,輕柔溫和,實在不像是拐帶孩子的人牙子。見女兒不吵鬧,也就沒接過來,只是時而瞧看。
行了一段路,才進了一條寬敞巷子,走至一扇大門前,那婦人上去敲門。謝崇華擡頭看去,宋府。
從大門進去,是前院。院子兩邊栽種花草,一側放着石桌,石桌上面嵌有棋盤,兩盒棋子擺在一旁。花草未有過多修剪,很是散漫地生長,卻並不覺凌亂,反倒是處處透着儒雅自在。
原來阿芷生活在這樣的人家。他心中寬慰,爲好友高興。
進了大廳,宋夫人問道,“老爺可有回來?”
“老爺剛進房裡。”
“快去請。”
“是。”
宋夫人喚謝崇華坐下,剛坐下就有人上茶。他仍是抱着她,不敢鬆手。不是怕她被搶回去,而是怕一個不留神,她又走丟了。
不一會一個身形稍短,生得渾圓年過半百的男子走出,雙目有神,卻無肅色,直奔宋夫人,“夫人找我何事?”
宋夫人起身說道,“這人說是小六兄長的朋友。”
宋尚書訝異,目光落在謝崇華臉上。陸芷也聞聲回頭,伸手就尋他,“爹爹。”
見父親出來,她就不肯要謝崇華抱了。他唯有放下她,瞧着她撲進宋尚書的懷中。
宋尚書一把將她抱起,滿臉慈父溫和,“小六再重一點爹就抱不起了。”他哄了她一會,才說道,“爹有事要辦,小六回房裡好不好?”
陸芷點點頭,宋夫人便過來抱她,要回房。謝崇華步子往前提下意識要攔,就聽宋尚書說道,“我們宋家若真不是講理的人家,你也進不了這個大門。”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用擔心他們會將孩子藏起來,留下來說個清楚纔是當務之急。
謝崇華這才頓步,“抱歉,一時太過歡喜,便擔心過了頭,絕沒有冒犯您們的意思。阿芷被照顧得這樣好,小生又怎會有指責的意思,反倒應該替好友謝您們。”
宋尚書這才細看他,生得儀表不凡,看裝扮也是個讀書人。他是從鹿州救的小六,那這人說與小六兄長是好友,他想必也是鹿州的。這麼遠過來,又恰逢科舉,便問道,“你是進京赴考的?”
謝崇華作揖答道,“正是。”
會試已放榜十天,他仍在京師逗留,那會試自然是過了,等殿試的。他笑問,“會試可有名次?”
“憑着運氣考了第六。”
會試已是人才濟濟,能得第六,實屬不易。心有愛才之心,又因他爲朋友找親妹不懼他這二品大臣,更是多了三分讚賞。宋尚書沒有誇獎,免他生了傲氣,說道,“請坐。”
謝崇華入座片刻,十分不安,“還請大人相信,阿芷……您府上的六小姐,的確是我好友的妹妹。好友姓陸,名正禹。妹妹叫陸芷,當初她的爹孃因故辭世,好友帶着兩個弟弟和阿芷欲離開那傷心之地,誰想剛到茂安縣,阿芷便被人抱走。”
宋尚書確實是在茂安縣救得她,問她家中有何人,也說有三個哥哥,這與他說的不假。只是……他皺眉說道,“小六說她爹孃去外地遊玩,此次去是和他們團聚。”
他眼裡略有狐疑,卻問得不急,等着眼前的年輕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