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八月,洪康的案子已經遞交三司,等待發落。因正逢每年三司複覈的月份,案子很快就判定,十月問斬。
仍在獄中的洪康得知這消息,驚嚇過度,又因謝崇華嚴令不許外人探視,洪康吃喝不慣牢飯,沒幾日,就在驚恐中心悸而死。
洪康離世那日,洪老爺還被關在牢中,洪家親眷避之不及,下人也怕牽連,偷了自己的賣身契就跑了。洪夫人早已過世,家中無人掌權,更無人去爲洪康收屍。等過了一日,謝崇華見沒人過來,念及洪老爺喪子,便放了他出來。
洪老爺添了半頭銀髮,看見兒子慘死,又暈死過去。最後還是慕師爺和衙役一起將洪老爺送回洪家,又將洪康送到義莊,往後的事不便插手,送了人去就回來了。
回來途中日頭高照,秋時日光,總是顯得愜意的。饒是剛從義莊出來,慕師爺也覺身上乾乾淨淨。一旁的衙役聲音很是擔憂,“那謝大人鐵面無私,往後我們兄弟可要怎麼活。”
慕師爺說道,“安分守己,就能久活。”
衙役嘆道,“小人是指撈不了油水了,只能死拿俸祿,怎麼能吃得起大魚大肉。”
慕師爺輕笑一聲,“那你是要項上人頭,還是大魚大肉?”
衆衙役只覺後頸一冷,想到那要被關押三年的戴衙役,訕笑,“當然是腦袋重要。”
“這不就簡單了。”
“這倒也是……”衆人嘆氣,卻無可奈何。一任三年,這可得三年才能回到以前吃喝不愁的日子,着實不痛快。
因謝崇華將洪家惡子嚴懲,衆人之前所送的錢財又都被加倍送回,一時威懾衙門,豪紳礙其威儀,有所收斂。
沈秀見如今也沒人請她赴宴,更無人送禮,心中好不憋氣。都怪兒媳,好好的錢不要,讓兒子沒了官威。趁着兒媳帶着孫女去寺廟上香,等兒子中午從衙門回來,和他說道,“娘和族人好不容易等你出人頭地,就等着你給祖宗添榮耀,年底回去祭祖,要好好修修祖祠,可如今娘一個子兒都沒攢下,哪裡有錢修。”
謝崇華笑道,“三年小修五年大修,每次不都是大家湊份子,到了年底,二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的。”
“你都做官了,怎麼可以還給二兩,要被人瞧不起的。”沈秀搖頭,“你爹那邊的人總瞧不起我們家,最難熬的時候,多虧你二舅幫忙。可謝家到底是本家,還是得幫着的,娘就想在他們面前揚眉吐氣,讓他們當初瞧不起我們孤兒寡母。”
“那娘是想湊多少銀子?”如今日子不難過了,他可以再省省,讓母親高興也好。
沈秀想了想,抓了抓衣角,遲疑說道,“二十兩吧。”
謝崇華苦笑,“兒子一年俸祿才二十兩,是萬萬拿不出這麼多的,五兩倒是可以咬牙擠擠。錢再省多點,妙妙少不得又得倒貼嫁妝,再不能讓她這樣了。”
一提齊妙沈秀就不痛快了,“娘倒要說說你媳婦,她真是越來越不聽孃的話了。我們一起去赴宴,收了人家的禮,她非要加倍回禮。她要回她那份就算了,可是連別人送給孃的,她也要拿去回了。”
“這事妙妙和我提了。”
沈秀意外道,“提了?”末了又有些生氣,“定是說爲娘貪財了是吧?”
“妙妙向來敬重您,怎麼會呢。”菜已經端了上來,謝崇華沒有提筷,說道,“那日娘將東西收回房裡去後,妙妙又去了一趟賣珍玩的八寶齋,自己墊了錢買了回禮。”
沈秀詫異,“爲什麼要這麼做?”
謝崇華淡笑,“是啊,妙妙爲什麼寧可倒貼錢都要這麼做?”
沈秀嘟囔,“娘怎麼知道。”
謝崇華耐心道,“那是因爲妙妙不想娘不高興,但是那些禮,她是認爲一定要回的。只因收了,兒子這頂烏紗帽,這身官服,就髒了。娘說我們縣裡的許知縣收了禮不回,但娘也會說他不是好官,娘自然不願意太平縣的百姓背後非議您的兒子,可對?”
“……這倒是……”沈秀仍不死心,“但只是收一回兩回,也沒什麼事呀。”
謝崇華緩聲道,“兒子曾在書上看過這麼一件事,有位叫張乖崖的縣令,發現有個小吏從庫房偷了一枚銅板,他便杖責那人。小吏大怒,說這只是一個小錢,算得了什麼。那張大人便說‘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如今收這些禮一次兩次不算什麼,但日積月累,積小爲大。等十年後若有人查貪污受賄,那兒子定要落馬。再有,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人家的東西,往後人家來求兒子辦事,難不成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趕人家走?”
沈秀已覺有理,這世上最難還的,便是人情了。
“妙妙是個聰明人,娘也明白。但妙妙卻這樣傻的回了那麼多禮,連自己的嫁妝都不吝,執意要回禮,定是有她的想法。而對於此舉,兒子並沒有想到,倒是妙妙先爲兒子想到了。”謝崇華又繼續說道,“祖祠修繕的事,我們今年多加一點銀子就好,免得族人以爲爲官便能發財,不義之財,我們不能發。面子固然重要,可總不能爲了面子,丟了我們一家人的安康。”
這麼一說,沈秀也想明白了,也對,兒媳不是傻的,沒事將東西翻倍還回去做什麼。她點點頭,心裡放下這事,又說道,“你弟弟還是不要待仁醫堂了,在衙門給他安排個事做吧。”
“弟弟志向不在這,而且入了官衙,就不能像在仁醫堂那樣清閒,會擾他念書。三弟聰慧,往後還是入仕途得好。”
長子靠着唸書有了出息,幺兒聰明,肯定也能順利出仕,沈秀就不再多言。用過午飯後回了房裡,坐了一會還沒睏意,起身從懷裡掏出鑰匙,將上了兩把鎖的箱子打開,讓刑嬤嬤把上回收的珍寶,都送到兒媳房裡去,讓她處置。
操勞一世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兒孫安好,比起以前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如今偶有葷菜,已十分好了。何必要留下隱患,萬一再回當初,她定會怨恨自己。
去謝家的路程不過只需一個時辰的常家在午時用飯後,常老爺終於忍不住對兒子發了脾氣,“讓你早點去見見你妹夫,你偏不去,再不過去,長喜街那塊地就買不到了。”
常宋嘖了一聲,“我這不是最近腰疼嘛,又不是故意不去的。”
“今日就算是腰斷了,你也得去!”
句句尾音都是重的,吼得常宋也沒了話,“好好好,等會就去。”
“住個三天再回來。”
常宋嘟囔一聲,茶也不喝了,就起身離開。
常老爺怒聲,“做什麼去?”
回的聲音一樣大,“換衣服出門啊!”
常老爺氣得鬍子都要歪了,不孝子,對自己老子也這麼衝。
謝嫦娥也起身,從嬤嬤手裡接過女兒,也回房去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回孃家,婆家是要讓自己跟弟弟討那長喜街後頭的那塊田地。那半畝田是個老漢的,荒廢已久,卻一直不肯賣,說要等攢夠了銀子,在上面蓋個房子,那是他和老太婆說好的,只是那老漢的妻子,已經過世兩年,老漢卻還沒有攢夠銀子,自己也帶着遺憾離世。三個兒子要將地賣了,一直尋不到合適的買主。常家瞧中了那塊田,想買來蓋鋪子。但賣主出價太高,常家又出價太低,沒談攏。
公公便想讓弟弟出面,壓一壓那三兄弟的氣焰,把地賣給自己。
因而才讓他們夫妻兩人過去。
不用想,也是要給弟弟添麻煩了。謝嫦娥想得淡然,弟弟肯定不會答應,到頭來常宋又會將氣撒在自己身上。也無妨了,她也不是沒受過這些氣。如今弟弟有出息,常宋也不敢打自己。
他若是真氣上了頭,覺得自己毫無可利用的……休了自己,纔好。
這樣她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自己沒事提和離,到時候不能成,反倒引得常家懷疑。
常宋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巧姨娘那,還想再拖半個時辰再出發。哪裡也沒在家舒服,尤其是在小妾的房裡。
巧姨娘把玩着他方纔送的精巧燈盞,晃晃還能看見裡面銅鈴翻滾,“這東西還是送給姐姐吧。”
常宋問道,“你不喜歡?那就給她好了。”
巧姨娘倚着他說道,“大郎送的我怎麼會不喜歡,只是她做大,我做小,姐姐都沒有的東西,我怎麼敢要呢。”
常宋莫名道,“你最近怎麼越來越尊敬她了?”
巧姨娘聲音柔膩,挽着他的胳膊說道,“她是妻,我是妾,應該的,不能逾越,不然別人要說是大郎的不是。”
這話常宋聽了心底舒服,“你真是爲我着想。”
“誰想大郎是妾身的天呢。”
常宋大悅,摸摸她的鼻尖,“爲夫去兩天就回來,喜歡什麼就出去買,叫賬房給錢。”
巧姨娘最愛聽這話,嘴上說不用,等他回來。等他們一出門,就去賬房支了一大筆錢,領着新丫鬟出去了。拐了幾處地方,到了一間茶樓,讓丫鬟等着,她上去品茶。留下丫鬟,卻從茶樓借了個道過去,從後門出來,去了那幽會的小宅。
那漢子早就在等着她了,剛碰面就抱了她,又摸了一把她鼓噹噹的懷,笑道,“又給我添糧來了,你總拿這麼多,常宋不問?”
巧姨娘輕笑,“那就是個傻子,哄兩句就開心了。他要真問起,我就說丟了唄。”
漢子又問,“那謝嫦娥真的沒有爲難揭發你?”
“沒有。”
他嘆道,“可惜了。”
巧姨娘鳳眼瞧他,“可惜什麼了?”
漢子輕笑,“長得這麼好看,腦袋卻有個坑,傻子。”真是白瞎了一張美人臉,這麼蠢鈍,那他用用美男計,是不是又能吃下一個妙人?這樣想着,突然覺得未必不行。
巧姨娘不知他想什麼,噗嗤一笑,接了話說道,“可不就是。”
兩人嬉笑着,又抱在了一起,尋歡好去了。
等洪老爺將兒子埋了,杜大人的心腹纔過來,到了洪家只見門前高掛白燈籠,秋風一掃,可見悲涼。卻無人來迎,好不奇怪。跨步進去,也不見下人,院子滿是蕭瑟之感,走至大堂,才瞧見那洪老爺一人抱着牌位,像癡傻了般坐在那。
“洪老爺?”
洪老爺一聽有人喚聲,擡頭看去,這人他見過,是女婿的近侍,叫孫晉。若是十天前,他就是救兵。可如今,卻覺像仇人。原本木訥的眼神突然迸出火光來,撲上去緊抓他的衣袖,厲聲,“爲何你如今纔來,我兒子都死了,都死了!”
他膝下有六個兒女,兒子僅一個,十分寵愛。可如今兒子沒了,家也散了,女兒都嫁得遠,一個都沒趕回來。他一人待在這宅中,已覺自己要瘋了。
孫晉皺皺眉頭,將他的手撣開,退了一步,臉色淡漠,“路途遙遠,你也怪不得我來晚了。既然無事,那我便走了。”
洪老爺氣得雙目圓瞪,“你等等,我兒子死了,你主子的妹夫死了,你怎麼能就這麼走?去將那瘋子殺了,摘了他的烏紗帽,讓他也斬首吧。”
孫晉冷笑,“大人娶四夫人,娶的是她這個人,而不是娶她的孃家人。你們洪家爲非作歹你以爲大人不知道?他只是不想教訓你們罷了。你兒子玷污了那麼多良家婦人,大人早就瞧不過眼,但看在四夫人的份上就算了。你還想討公道?倒不如問問地下冤魂,有多少想跟你兒子討公道的。識趣的就此閉嘴,別再生事端,連累大人跟你一起受罪。”
洪老爺這纔想明白,不是路途遙遠晚來,而是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幫這忙。想到他方纔所說,忽然明白過來,“你們知道謝崇華背後撐腰的人是誰?”
四女婿素來心高氣傲,爲人孤冷,如今被人踩到頭上去了,也當做不知。那定是有讓他忌憚的人出現,所以他才讓孫晉這樣說,還警告他不要鬧事。
孫晉不語,甩開他又抓來的手,便走了。
洪老爺愣了許久,自覺生而無望,投訴無門。當晚就往樑上懸掛白綾,自盡而亡了。
消息傳到杜家,洪家四姑娘哭得雙眼紅腫,杜大人卻覺晦氣。只因岳父過世,他要穿着緦麻,爲岳父守孝三個月。穿着喪服,就不能外出赴宴了。偏京城來了大官,正要利用這次機會接近,興許能得什麼好處。惱得他將屋內茶杯掃落,驚得妻子大氣不敢出,更別說讓夫君報仇了。
她在夫家本就沒任何地位,如今丈夫氣惱,已無多話的可能。只好每日自己捂了被子哭泣,痛不能言。
常宋已經在謝家住了兩天,中午起來,推推來叫他起身的妻子,“你還沒和你弟弟說要那塊地的事?”
謝嫦娥搖搖頭,又被他踢了一腳,踢得小腹都疼了起來,臉色蒼白,忍着沒吱聲。
“沒用。”
謝嫦娥沒有吭聲,她只知道自己從未求過弟弟什麼,就怕他太過敬重自己,賣個情面給自己,將那地強奪了給常宋,那她就罪過了。一會嬤嬤來敲門,說小姐哭得不行,許是餓了,她便藉機尋了個藉口離開,去哄女兒。
沈秀正好要去看外孫女,先她一步過去了。等她進了門,已抱了常青哄着。嬰兒餓肚子了哭起來,除了喂吃的,其他的都不能哄停。直到謝嫦娥將她接過餵食,常青這才止了哭聲。
沈秀看着外孫女,笑道,“跟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那往後她也會跟我長的一樣吧……”
“肯定的。”
謝嫦娥放下了心,因坐下餵食,壓了小腹,方纔被踢了一腳的地方更疼了,她思量半晌,說道,“娘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村裡有個叫謝翠的姑娘,和我年紀差不多的。”
沈秀想了想,沒想起來,“不記得了。”
母親當然不會記得,因爲這人是她瞎編的。謝嫦娥繼續說道,“前幾日我得了她的消息,聽說她嫁了個殷實人家,但她丈夫待她十分不好,還總想在她孃家佔便宜,生了一兒一女後,也還常打罵她。”
沈秀嘆道,“真是可憐的姑娘,那夫家也太不是東西了。”
謝嫦娥耳朵輕動,又說道,“對,太不是東西了。所以後來她就去了官府,同丈夫和離了。”
沈秀愣了愣,說道,“怎能這麼做?都嫁了人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出嫁從夫,就算丈夫再怎麼對她,也不能自己去求和離呀,這算什麼,自己丟了人,還將整個孃家的臉都丟了。”
謝嫦娥默了默,低聲說道,“所以娘是覺得,寧可她在那被打死,一世過得不歡喜,也不能苟同她離開夫家麼?”
“那是當然!如果我是她的娘,她不覺得羞恥,娘都要羞愧得上吊去。”沈秀說得斬釘截鐵,一點餘地也不留。
謝嫦娥笑了笑,嘴裡微微發澀,發苦,“嗯。”
她摟緊孩子,不敢再低頭,就怕低頭,便要落淚了。
入了秋的鶴州,晨起已經有秋風急掃的寒意。
徐老爺從臥室起身,洗漱完,就讓人喚管家來。喝了一口淡茶,才問道,“如今這個時候,他該到盧嵩縣了吧?”
管家答道,“約莫是到了,快的話,都到鎮上了。”他遲疑片刻,才問,“二公子去了那,定會發現老爺所爲。那爲何還要讓二公子過去?”
陸正禹上個月已經啓程趕往元德鎮,而徐老爺也沒有再編造緣由強留。他搖搖頭,“他的心還有顧慮,放不下的事太多。我能困他一時,卻困不住一世。”
“可若是讓他尋了蹤跡去太平縣,找到陸芷,那二公子怎會回來?”
徐老爺仍要說話,卻是急咳起來,咳得心肺劇痛。婢女忙拿了帕子給他捂住,待咳聲落定,他的臉色已經慘白,跟平日精神奕奕的徐大商人完全不同,“你去備車。”
“老爺要去何處?”
“太平縣。”
管家微頓,面色已不太好,稍有遲疑,還是彎身離開,去準備馬車了。
策馬飛奔,揚塵阡陌,快馬跑進元德鎮,停在喧鬧街口,馬上那人這纔下來。跟在後面的六個僕役也跟着下馬,將他手中繮繩接過。
回到故土,只是聽着商販方言叫賣,都覺耳裡生了春風暖意。陸正禹以爲自己再不會回到這裡,可到底還是回來了。他擡頭望向元德鎮主軸大道,往裡走去,途經一道岔路,禁不住往那邊看去。再往前十丈,就能到鐵鋪,到自己家中。他頓了頓步子,終究沒有往那去。
家已非家,物是人非。
他默然許久,去了那香燭鋪子買了東西,先去祭拜爹孃。墳上的草竟被拔得很乾淨,不遠處還多了個小茅屋,正當他將香燭點上,就見個漢子過來,作揖說道,“見過二公子。”
陸正禹意外道,“你認得我?”
“小的是徐家僕人,奉老爺的命在此看守墳塚,清理雜草,免人打攪。”
陸正禹沒想到徐老爺竟細心到這種程度,甚至不曾告訴過他。徐家於他的恩惠,是他無論如何都償還不清的。
他緩緩起身,說道,“去榕樹村。”